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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4届-陈忠实:白鹿原-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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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去找哥哥孝武,让他跟上驮骡把药材发回西安,家里需得钱用。孝义就带着冷先生为他焙制的药丸药面儿进山去了。白嘉轩早早躲到中医堂去下棋,冷先生回老家给小儿子完婚,他和抓药的相公对弈,下棋是他唯一的经常性娱乐。整个四合院里剩下三媳妇和白赵氏。白赵氏在兔娃吃饱出门以后,突然感到心口里头敝闷难忍,捞起桌上那把白铜水烟壶抽起来。难挨的沉闷等待中,终于听见院里响起兔娃欢蹦蹦的脚步声。三媳妇厦屋门板扭一声响,白赵氏的心猛然跳弹起来,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咳嗽一声关了街门,返回来经达厦屋门外时说:〃天不早了,快睡觉,明早还要起早干活哩!〃说罢,佯装回上房去睡觉,又踅过来猫儿似的扶在窗台上屏气静听。她不能安心去睡觉,好傻愣愣的兔娃万一不从叫喊起来怎么办?准备采用紧急措施以防止把事情弄糟。

  〃三嫂我睡哪达?〃

  〃你顺势就睡炕边那达。〃

  〃三嫂呀,你害啥病还要人做伴儿?〃

  〃不兴问,问了神拔舌头!〃

  一阵嗄嗄啦啦脱衣的声音,之后便是一片沉静。兔娃突然嘎气地叫起来:〃哈呀,我不吃奶!我都长大了你还给我吃奶……〃三媳妇禁斥说:〃瓜熊,再喊神拔你舌头!〃兔娃忍俊不禁压低声儿又说:〃啊呀,三嫂你甭捏我牛牛……〃三媳妇大约捂住了兔娃的嘴,兔娃呜呜哇哇地还在说:〃三嫂,你咋这样子……哎哟妈呀!三嫂呀……这样子僚得很呀……〃

  白赵氏松了一口气离开厦屋窗户,脸孔烧辣辣的轻脚走了,不小心撞倒一把笤帚。兔娃惊讶地问:〃啥响哩?〃三媳妇说:〃猫。〃白赵氏走回上房里屋忍不住骂:〃你妈才是猫!〃

  三个月后,三媳妇出现呕吐现象。白嘉轩送给冷先生一件上好的皮袄:〃你的医术好!〃他要使冷先生接受奉承和谢酬的同时,也接受一个弄虚当真的事实,以便把冷先生的口也封起来。六月三的棒会还遥遥未到,三娃子媳妇怀孕的事实只能归功于冷先生的药方,至于毛病在谁身上就不大重要了。白嘉轩第二件处理的善后事,就是兔娃的婚事。他在饭桌上很亲热地对兔娃说:〃兔娃,你不小了,该娶媳妇了。房子是拆烂补浑呀,还是重盖?〃兔娃说:〃俺爸给我说过,不准朝俺黑娃哥要一文钱,他给也不要,不准俺哥在老屋盖房。〃白嘉轩说:〃噢!我明白了,你是钱不够。你说你有多少钱,让叔给你盘算一下。〃兔娃说了他爸死时留给他的钱数。白嘉轩说:〃这点钱嘛,只能逮个椿媳妇。〃兔娃羞羞在笑了。白嘉轩说:〃先订媳妇,再拾掇房屋,过年就把媳妇娶回来。钱嘛,叔给你包了,也算是补你爸旧情。〃

  当三媳妇的肚子一天天隆重起时,白赵氏对她的厌恶也一天天增长,几乎不用下眼瞅那肚子,更不瞅她脸,甚至发展到一看见三媳妇端来的饭食就恶心,却又说不出口骂不出声。白赵氏日渐消瘦,到麦收后三伏酷暑的闷热气浪里,终于咽了气。白嘉轩本想隆重埋葬劳苦功高的母亲,可是愈来愈可怕的兵荒马乱不容许他尽孝心,村里的年轻人跑躲一空,连几个得力的帮手也找不到。白嘉轩在母亲灵前祷告说:〃过三年时世太平了,儿再给你唱戏……〃

  第二年春天,孝义媳妇生下一个娃子。那时候,兔娃已经和新娶的媳妇的自家厦屋里过日月了,也不再去白家熬活。白嘉轩给兔娃拨过二亩〃利〃字号坡地,让他和媳妇去过自家日月,在原上又传为义举。白嘉轩再没有雇用长工,只在收麦时叫几个麦客来打打短工。在为母亲举办葬礼时,朱先生来吊孝,临走时点了一句:〃辞掉长工自耕自食。〃他揣摩不清:〃我种不过来咋办?〃朱先生笑说:〃好办!撂给穷人就完了。〃白嘉轩只听从了姐夫的一半话,辞退了兔娃,撂给兔娃二亩地,其余的土地怎么也舍不得撂给旁人……

  直到解放后,土地改革查田定产划定成份时,他才猛然醒悟了姐夫朱先生的话,不禁感佩万端:〃圣人圣人,真正的圣人!〃因为他恰好在解放前三年没有雇用长工,按土改政策匡算下来,才幸免被划成地主。

 

第三十二章


  正当午歇时候,黑娃刚刚迷糊就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听见卫兵和一个陌生人在争执不休,卫兵咬住营长正在休息决不许干扰;来人自称是黑娃的五舅,以一种皇亲国戚倚老卖老的口气说:〃当了营长难道就不认他五舅了吗?甭忘了他小时候偷刨我的红苕给我撕着耳朵……〃卫兵仍然不松口不放行,说即就是营长的五舅,也不能午歇时间进去,黑娃听着那声音有点耳熟,却决不是什么五舅八舅,舅家门族里的五舅是个傻子,长到十三四岁就夭折了。黑娃走到窗口朝外一看,竟得变成黑色的蘑菇草帽,串脸胡顺芜芜杂杂留得老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和卫兵争吵,一件一件抖出黑娃小时候的劣迹来。黑娃走到门口隔处竹帘喊:〃五舅你进来。〃

  韩裁缝仍然嘎声嘎气嘟嚷着走进黑娃的门,全部表演显然都是给卫兵看的。他进门以后更加放大喉咙责怪起来:〃我说你崽娃子真个当了官不认五舅这穷老汉了吗?〃黑娃笑笑说:〃行咧行咧,快坐下韩裁缝。你下回再来该给我当老太爷了!〃韩裁缝摘掉草帽甜蜜蜜地笑了。黑娃问:〃多年不见了,你这一脸毛长得够我五舅的资格。弄啥哩?还当裁缝?在哪达做活?〃韩裁缝说:〃改不了行罗!在山里混一碗饭吃。〃黑娃根本信不过:〃山里有几个人能请得起你扎衣裳?你哄鬼去吧!〃韩裁缝说:〃我咋能哄你哩?真的,不过我不是挣山里人的钱,我是给我的弟兄缝补衣服。〃黑娃说:〃我明白了,你从来就不是个裁缝。敢问你……〃韩裁缝抢白说:〃黑娃,你甭这么斯斯文文说话。我是秦岭游击大队政委。那年农协垮了,我就进山了。兆鹏三顾茅庐,就是要你合到我的股上。〃黑娃沉吟说:〃我在白鹿镇见你头一面,就觉得你是个神秘人儿。你说吧,找我肯定是有要紧事。〃韩裁缝直言直语说:〃借路。〃于是俩人便达成一种默契捏就一个活码儿,在从明天起数的未来五天里,游击队将通过古关峪口转移到北边。韩裁缝说:〃我这回走了,再见到你时,我肯定不必再给你装五舅了。等着吧,不用太久了。〃黑娃忍不住说:〃兆鹏走的时候也说的是这话。〃

  韩裁缝走后的第三天后晌,一个头上缠着蓝布帕子,腿上打着裹缠,脚上穿着麻鞋的山民又纠缠着卫兵要亲见鹿营长。黑娃正在焦急地期待着韩裁缝路过的消息,以为此人带来了韩裁缝新的指令,于是就亲自接见那位山民。他一眼就瞅出来,这是在山寨里追查谋杀大拇指芒儿大哥凶手时逃走的陈舍娃。陈舍娃一进门就开口喊:〃鹿营长,你还认得兄弟不?〃黑娃说:〃认得认得,你是舍娃子嘛!你后来跑求到哪里去了?〃陈舍娃瞧瞧门口压低声音说:〃游击队〃。黑娃几乎完全断定他带来了韩裁缝的口讯,差点问出〃韩裁缝派你来的吗?〃的话来。未等到他开口,陈舍娃迫不及待地诌媚说:〃鹿营长,你立功领赏的机会我给你送来咧!〃黑娃问:〃啥事?你说清白。〃陈舍娃又扭头瞧瞧门口:〃明黑间游击队从古关峪口路过,送到下巴底下的肥肉你还不吃吗?你收拾了游击队还不升官呀!〃黑娃倒吸一口气,吓得心直往下沉,闷了半天才问:〃你怎么知道?〃陈舍娃得意地说:〃我偷听见的。我一听到就想着把这块肥肉送给你吃。兄弟在山上顶佩服你的为人,我投了游击队就后悔了,总想再投你又没个机会,这回我是掮着个大贡品投你来咧!〃说罢嘿嘿嘿嘿笑起来。黑娃渐渐缓过气来:〃噢呀,我听明白了,你是叛了游击队投我来咧呀兄弟!你给我透露了个好消息,送来个大礼糕呀舍娃兄弟!快坐下喝茶。你既然相信我,就不敢再对旁人说这话,小心旁人抢了机会吃了大礼糕!〃陈舍娃得意而又得宠地撇撇嘴角:〃你放一万个心。〃黑娃一生经历了多少生死危险,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内心惊慌。他要稳住了这个危险分子,然后设法进一步把他诱向陷阱:〃嗬呀舍娃兄弟,你给我送了这么大的礼糕,我该给你回送啥礼叱?说吧敞开说,你想要啥哩?官还是钱?〃陈舍娃羞涩地笑笑,咳嗽一声壮了壮勇气:〃兄弟跟你在山上是个毛毛土匪,投了游击队还是个小毛卒儿,尽听人指拨,像人不像人的家伙都来训斥咱。这回你随便给兄弟戴顶官帽,让兄弟在人前也能说几话,死了也值了!〃黑娃爽快地说:〃呃!要封就封个大官,抖起威风来才有个抖头儿!等咱们大功告成,我再把你推出来,吓大伙儿一跳,还愁没官当?现在你就悄悄呆到我的这儿睡觉,等你睡醒来,就有好运气等着了。〃等到夜里,黑娃把陈舍娃交给两个团丁,明说是要踏察一下游击队转移的路线,暗里给卫兵交待说:〃快把这个瘟神送走,送得越远越好。〃陈舍娃的好梦还没做完,就给两个团丁处死了。

  韩裁缝故技重演,于黎明时分又和卫兵纠缠不休。黑娃拍着衣服走到门口调侃起来:〃五舅,你又来要钱抓药吗?你到底是抓药还是抓'泡儿'?还是夜个黑间把钱孝顺给轱辘子客啦?〃韩裁缝大声嘟嚷着走过来:〃黑娃,你咋能这样跟你舅说话?嗯?你舅再穷还是你舅……〃韩裁缝进门以后就露出急切的神情:〃黑娃,我丢了一只公鸡。〃

  〃你怎么不小心呢?〃

  〃问题复杂了!原先说的事得变。〃

  〃你的公鸡我逮住了,已经宰了吃了。〃

  〃噢呀好!〃

  韩裁缝顿时松了一口气,向黑娃说起陈舍娃叛逃的事。陈舍娃枪法好,毛病也多,最要命的是乱搞女人败坏游击队声誉,要受处分。韩裁缝说:〃我估计他会投奔你来。亏得他投奔你了。他要是投到旁人手里就麻达咧!〃黑娃说:〃我可没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的鸡给宰了!〃韩裁缝说:〃要是没有啥影响,咱们还按原计划行事。〃黑娃说:〃事不宜迟。〃韩裁缝出门时又嘟嚷起来:〃舅跟你要俩钱,比毯上割筋还疼!五舅明日哪怕病死饿死也不寻你了。〃黑娃冷笑着调侃:〃我开个银行也招不住你吸大烟耍轱辘儿,你不来我烧香哩!〃

  一切都设计得准确无误。这天夜里,哨兵报告发现游击队,黑娃问:〃是不是进攻?〃哨兵说:〃看样子像是路过。〃黑娃当即命令:〃用炮轰!〃热烈的大炮的轰鸣无异于礼炮。黑娃当即驰马禀告团长,不料一营长白孝文和二营长焦振国闻听炮声之后已赶到团部,立即报告了开炮的原因,而且极力鼓动团长调一营二营步兵去追击。张团长丧气地说:〃长八腿也撵不上了!〃

  大约过了十来天,在保安团最高的军务会议上,张团长传达了省上关于全面彻底剿灭共匪的紧急军事命令,县保安团要由守城转入大进攻。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亲自到会动员:全国已经开始了对共匪的总体战,三个重点进攻区,本省就占一个,而且是共匪的司令部。本县保安团要进山剿灭游击队,还要加紧清除各查村各寨的共匪地下组织,白鹿原仍是重点窝子。岳维山最后说:〃现在到了彻底剿灭共匪的时候了,诸位为党国立功的时候到了。〃

  当动员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白孝文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鹿营长,我听说有个共匪游击分子投奔你来了?〃黑娃先是一愣,迅即满不在乎地说:〃我把他给崩咧!〃白孝文说:〃你该问问清楚。他来投你,肯定肚里装着情报。〃黑娃轻淡地笑笑:〃咋能不问呢?这货是乱摸女人给游击队处治后逃来的。一问三不知,是个废物。我还担心他是游击队放出来的诱饵哩!〃白孝文仍不甘罢休:〃按咱们各营的职责,这事该着我管。〃黑娃笑着:〃那好,下回再有投来的游击队分子,就交你发落,我倒省了事!〃张团长说:〃事情的职责弄清就行了。〃岳维山说:〃非常时期,大家务必精诚团结,齐心剿共。〃

  按照各营原先的职责,结合新的剿共任务,张团长重新调整了兵力部署,二营被抽调出来剿灭秦岭里的游击队,再由一营白孝文的属下抽出一个排,加强到二营,交焦振国指挥,组成一个加强营;一营再扫募一排团丁补充齐全,不仅要守护县府安全,而且要主动出击配合各个联保所清剿地下共匪组织;只有三营黑娃没有太大变动,仍然坚守古关峪口,以防止游击队偷袭县城,因为大炮暂时派不上用场……

  黑娃仍然坚持已经形成规律的生活习惯,清早起来,先舞剑,后练太极软功,然后诵读。好久没有领教朱先生了,在二营长焦振国领着团丁进山以后,黑娃于傍晚时分骑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马拴在书院门外的树上,走进门去。看见朱先生坐在庭院当中,背向大门,面向原坡,破旧的高背藤椅上方露出一颗雪白银亮的脑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后坐下来,朱先生把倚先靠在藤椅上的腰身端直支起来,笑着问:〃你还有闲心到这儿来?不是一家老少都忙活起来杀猪逮猫哩吗?〃黑娃听不懂解不开就随口答应说:〃我还是原马原鞍原样未变喀!〃朱先生又说:〃你怎么就能轻松呢?不看看这回这风刮得多凶!〃黑娃琢磨一阵儿,才解开了朱先生的话,先生把政府对共产党的全面进攻称为刮大风,〃一家老少忙活起来〃隐喻上自蒋介石下至地方联保大小官员都动员起来,〃杀猪逮猫〃则清楚不过是指共产党的两位领袖朱德和毛泽东了。黑娃惊奇地问:〃先生足不出院,对时局怎么知晓?〃朱先生又说:〃风刮到我耳朵了。〃

  不久前,发生过一件不寻常的事。也是一个夕阳惨淡的傍晚,国民党滋水县县部书记岳维山由白孝文陪引着登门造访朱先生。岳维山对朱先生克服包括经费在内的种种困难表示钦佩,一再说明自己是刚刚得知编印县志发生了经费问题,以弥补过失的口吻问:〃先生,你说还得多少钱?〃白孝文接着说:〃岳书记也是文墨人,很关心县志编印的事,只是党务太忙。昨日一听说经费困难,今日就来解决问题。姑父你敞开说吧,岳书记一句话,啥问题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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