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

第8部分

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8部分

小说: 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跟碰着脚跟。可盐车的轱辘却让他推得不沾地。

    二秃子跟在老亮后面踩着他爹的影儿,和他爹一个步调,车子推得比他爹老亮
还顺溜。二秃子仿他爹仿得结实,爷儿俩好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两个人都是
皱皱巴巴的黄面皮,霜打的一样永远展不开,一双板牙扯着黄口水。爷儿俩也秃得
讲究,头顶上稀稀拉拉的,没几根头毛,可下面一圈子头毛却长得特旺,翻着边子
往上长。

    太阳终于坠落在秃寨的后面。红彤彤的。老亮觉得寨子连同寨子上方的天空都
燃烧起来,而且越燃越烈,仿佛能听到噼哩啪啦的火爆声和呼呼的风声,还有树枝
燃烧时吱吱的流油声。不久,这火焰渐渐地熄灭,又慢慢地冷却,留下一堆燃烧的
灰烬——秃寨。

    秃寨里的鞭炮声荡来的硝烟味使老亮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感到上下贯通的
畅快。他扯开嗓子唱起来:

    “城门外
    三声炮
    ……”

    老亮这人不嫖不赌没啥嗜好,就是出门爱在腰里揣几个洋钱,走起路来叮哐叮
哐地响,听起来心里舒坦,盐车推得也顺溜。有时伴着这响声,扯着粘口水,那个
哥呀妹呀,那个亲呀那个爱呀地唱。唱得爷俩裤裆里冒火,屁股撅得老高,盐车也
推不快了。

    老亮推了一辈子盐车,等到推断第八根车轴时,也终于推倒了祖上留下来的两
间土屋,盖上三间大瓦房,打上院墙,门楼又高又大。还置了二亩半田地。就这,
老亮的盐车也没放下,又置了辆新车给二秃子,二秃子跟在他爹的屈股后面,走乡
串户地吆喊卖小盐哟——比他爹吆喊得还脆。

    如今,老亮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门神上印的砣砣也越来越多。过年了、不论
大家小户,日子过得宽窄,门神都是要贴的。有钱的大户人家大都请个私塾先生,
到家里就着大酒大肉在春联上写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牛羊满圈五谷丰登,盼着来年
吉祥。穷人家请不起,就用碗蘸着锅灰,翻过来用碗口,调过来用碗底,大圈小圈
往门神上印。老亮家请得起,可他不请人写,都是他自己用碗印砣砣,印得很认真。
老亮说这大圈套小圈就像洋钱,用砣砣来记录一年的收入。挣得多就多印,挣得少
就少印,一个子儿都不能差。

    
    老亮回到堂屋里,从床底下扒出钱匣子,把里面的钱倒出来,叮咚叮咚地数起
来,直数到一分一文不差,这才用碗蘸着锅灰往门神上印砣砣。

    老亮爱数钱。他推盐回来,不论多晚,都要就着油灯叮哐叮哐数上几遍钱,才
能睡得踏实。要是遇上伤风头疼的,把钱匣子取过来叮眶叮眶数几遍钱,病马上好
了一半。老亮数钱数得很投入,外面就是打炸雷他也充耳不闻,那年,李老满来破
寨子,外面的枪打得砰砰响,老亮人定一样照数不误。

    老亮印完砣砣,笑了。日他娘个脚,今年又多了三个大砣砣。

    二秃娘糊了两手面,一个人锅上一把,锅下一把,锅前忙到锅后。老亮见了,
问草那风妮子疯到哪里去了。这不,让芽儿缠去剪窗纸去了。芽是老杆闺女。

    草的心灵巧,剪啥像啥,寨里人逢年过节办婚丧事都来请草。她的手粘着灵气,
剪出来的鸟兽鲜活的一样。草是老亮半瓢盐换来的,说是留给二秃子做媳妇。草初
来时,瘦瘦弱弱的,单薄得就像纸人儿。现在她却出脱成俊俏的大姑娘了,身子也
熟透了,胸脯里装得满满当当,草人走到哪里,就能把秃寨男人们眼光牵到哪里。

    老亮总觉得这妮子太骚情。担心着从草的身上会闹出些故事来。老亮说过罢年
咋着也得给他俩圆了房。这妮子心眼大,怕是她不依。老亮看了二秃娘一眼说反了
她了,还能由得她呀。

    老亮的话音还没落,寨里有人吆喊反了——寨子里人欢马炸,鸡飞狗跳墙,跟
那年李老满来破寨一样。二秃娘放下油锅,忙着往自己脸上抹锅灰。

    老亮说还真反了不成。跑出来一看,说反个屁来。原来是一群兔子闯进了寨子
里来。寨子人都跟在那群兔子后面吆喊,逮住——可他们却逮不住。

    那跑在最前面的是个兔娘,尾巴高高地举着,像举起一面旗帜,旗帜下面是红
润润湿漉漉的一片。后面的兔爹们个个打着鼻响,唧唧地紧追不舍。这群兔娘兔爹
们从从容容地在人缝里穿行。大家你追我堵,硬是捕不住。

    寨子里人山人海,很快垒成人墙,兔娘见无路可走,却领着兔爹们一头扎进老
亮家的院子里。

    人们哗啦一下都涌了过来,把老亮家的院门里三层外三层给堵得水泄不通。这
群免了怕是插翅也难飞走了。

    一个过路的老道人恰巧经过秃寨,他看罢不住地摇头,叹了口气说这寨子怕是
要变成荒草湖坡了。这声音如宏钟,听得人都直出冷汗,再看那老道人骨瘦如柴,
童颜鹤发,确有几分仙人的风骨。

    秃寨的人听了都怔在那里,一直望着那老道人像一团白云飘去,这才回过神来。
兔子都来做窝了,只怕这寨子真的要——

    大家呼啦一下子黑压压地跪倒一片,头磕得像鸡吃米一样。兔娘兔爹兔爷兔奶
奶呀。您饶了俺吧——    

    再看那兔娘领着兔爹们从老亮家的院子里出来,大摇大摆从大家间开的小路向
寨门口蹦蹦达达去了,像皇帝退朝一样威风,脚下是虔诚跪拜的臣民。

                                   三

    秃寨里的人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似的,哭哭啼啼,年也顾不得过了,都忙着摆供
烧香,磕头许愿。满寨子里飘落着黄裱纸,香灰刮得秃案上空浑浑沌沌的。寨子一
下子成了阴曹地府了。

    寨子里请了寺院里的和尚做了道场,又唱了七天大戏。寨里的老老少少都到寨
子南门口跪拜兔神,才跪到第三天头上,大家都跪得膝盖冒血。有人实在撑不住,
就把屁股蛋子搁在脚后跟上,让寨主看见了,叫人打板子,就再没人敢往脚后跟上
坐了,一个个跪得直竖竖的,像枣树橛一样。还不断有人跟得昏倒过去,扶也扶不
起来。

    老亮站起来,拨拉拨拉屁股,说不就是个鸡巴兔子吗。他唾了口浓痰说不信就
反了天。他背着手,独自回家去了。

    老亮是秃寨的一盏明灯。大家也都跟着说不就是个鸡巴兔子吗。想站起来,却
站不起来,都跪麻了。寨主看了,这才说罢了,大家都回家吧。

    自打老亮先人从山东枣连庄来这里落户起,他家就世代单传,一辈子一个秃子。
先起,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前不搭村后不着店,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过路的人歇
歇脚,见这里只有一户人家,还是个秃子,就把这里叫做秃店。以后,这里又来了
姓张的,姓王的,姓李的,这里也就变成了村子。虽然,秃子还是他老亮祖上一户,
过路的人仍叫这里秃村。秃村孤零零的几十户人家,没啥遮掩,常遭土匪的抢窃,
老亮先人便领着秃村的人绕着村子拍了一圈寨沟,筑了寨墙,秃村也就变成了秃寨。
秃寨——过路的人叫得很响亮,这个秃字,足见老亮先人在秃寨历史上的地位是不
可动摇的。

    老亮家在秃寨有一段辉煌的历史,可到了老亮爹他爷也就是老亮爷他爹这辈子
却开始走了下坡路,以后是一代不如一代。老亮他爹一辈子老实巴叽的,三脚也踢
不出个屁来,整天奄奄的。家里穷得叮当响,经常揭不开锅。老亮娘的裤腰带系不
紧,一个馍就让人解开,秃寨里有不三不四的人常睡在老亮家的大床上不下来,却
把老亮爹挤到灶屋柴禾堆里过夜。那时,老亮还是小亮。小亮十二岁那年,一跺脚
出去了,在外面混了两年多。回来时,腰里别了把荷叶大刀,闲着没事做时,经常
一个人在寨门口井台上的石条上噌噌地磨,磨得秃寨里的人心里都发怵。打这以后,
再没人敢来他家床上睡觉了。

    挨到老亮这辈子却突然发了,发也发不到哪里去。二秃娘人高马大的,生小孩
就像屙泡粗屎一样顺溜,一口气生了二秃子他哥八个,可一个个霜打的一样,没一
个头上有毛的。就这也只有二秃子一个活了过来,到头来,他老亮家还是独苗一棵。

    二秃娘嫌老亮那东西没劲,寻遍了偏方,光是牛鞭,老亮吃的也有两抬筐,却
还是不管用。秃寨的娘们都说老亮不是按坯模子好手,种下的都是瘪种子,咋着也
长不出好苗子来。可老亮却没有枉披这张男人皮,他在秃寨算个人物。

    那年,李老满破了秃寨,杀得路断人稀,人死得成堆,寨沟里的水都被染得鲜
红,有十几家的人都快死绝户了。老亮又一跺脚出去,谁也没想到干瘪瘪的老亮,
一年后一麻袋给李老满扛回秃寨。

    老亮先是混在李老满的队伍里,给队伍放火,红裤红褂红帽子,赛过火神爷,
举着火把见房子就点,挺神气。后来,老亮回到秃寨说要不是李老满和秃寨结下仇
气,他真愿意在李老满的队伍里干下去。在李老满的队伍里就数老亮玩火玩得最野。

    老亮在李老满的队伍里放一口火,攒一根洋火,一根一根地攒,等攒到三盒时,
正遇上冯玉祥的部队来围剿李老满,李老满领人马突围时,老亮跟在李老满的战马
屁股后面跑了一夜,他硬是没有落下来。李老满拍着老亮的秃头说好腿。就这样,
老亮做了李老满的马倌。

    老亮陪小心给李老满的战马伺候得膘肥,李老满很是喜欢这个秃子,隔三叉五
地邀老亮喝个闲酒。

    李老满不老,年轻英俊,只大老亮两岁,他原是有钱人家的少年,父母一夜不
明不白给人杀了,钱财让人抢劫一空,为了寻仇,他就拉起杆子,当了匪首。家仇
早报了,可踏上这条生路,就不由得你住手。李老满平时很少杀人。只是,李老满
破秃寨死伤了不少兄弟,等到破了寨子,弟兄们一个个都杀红了眼,说非要给秃寨
有蛋的卡完了。可杀到二半坎上,李老满却下令住了手。

    秃寨的老秀才的独生闺女秀,她从自家的墙夹上下来,像天鹅一样飘落在这群
匪徒中间,一下子慑住了杀得腥红眼睛的匪徒们。

    李老满激动得直搓手,他蹲下来握住秀的红辣椒一样的小脚。秀又是粲然一笑,
可秀这一笑却使李老满打了个冷颤,李老满立马抽回了手,他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
跟了我吧。

    李老满过手的女人有大家闺秀,也有小家碧玉,睡过之后,像破袜子烂鞋一样
扔给他手下的弟兄,都没有往心里去。李老满手下兄弟都说这回咱们的老架杆怕是
完了。李老满的兄弟都擦去刀上的血,带着秀撤出了秃寨。

    李老满横行在淮河下游一带,却没有固定的营盘。李老满在颖城给秀租了房子,
又雇了两个老妈子们奉着,日子过得还算逍遥。秀每日里吃斋念佛,尽守妇道。秀
从小跟爹识文断字,读了四书五经,听爹讲过许多贞节烈女的故事。老爷过世后,
撇下秀娘俩,日子日渐清苦,每日里粗茶淡饭,可秀的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并且读
完了老爷留下的诗书。李老满兄弟杀得秃寨血流成河,秀的义举挽救了秃寨,本想
自己跳到火坑里。可李老满对她爱若掌上明珠,对她百依百顺。秀也知足了。秀烧
香乞求佛爷保佑她男人早日放下屠刀。李老满说念那有个屁用,能保他完后不下地
狱?秀也不理会他依然念念有词。佛法无边回头是岸。李老满还是领着他的兄弟杀
他的人,秀还是念她的佛。

    秀生柱时,李老满一直守在秀的旁边,他目睹秀完成那曲折而漫长,伟大而痛
苦的新生命诞生的过程后,他独自一个人望了一夜的月亮。这以后,他常常看自己
的两手发怔。

    那天晚上,李老满从颖城回来,和老亮喝得烂醉如泥。老亮却是装醉,他把酒
都倒在袖筒里。

    老亮在李老满的队伍里熬了一年多,就是等到这一天。李老满五大三粗,一身
功夫,两个老亮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李老满还有兄弟们护着。

    老亮把死猪一样的李老满装在麻袋里,他还在里面不住地嘟囔。老亮扛着李老
满昼伏夜行。第三天,老亮才把李老满扛到秃寨。谁也没想到这个横行在安徽、河
南、山东的巨匪头子李老满竟让奄厌厌的老亮拿住。

    秃寨的人从肉铺里借来肉钩,挂住李老满的两个锁骨,吊在寨南门口的弯腰柳
树上,衣裳也让人扒光,浑身上下没穿一条线。树下面放个扒铲子,扒铲子长久没
用过,都生了锈,钝得很。

    秃寨的人出来进去都扒上一铲子。李老满开始还爹呀娘呀地叫,求秃寨的人一
铲子敲死他。后来,又骂秃子,骂了秃子又骂秃寨的人,骂了八辈祖宗。秃寨的人
任你骂,还是一铲子一铲子地扒。最后,李老满的两条大腿,只剩下一副白骨头架
子。

    李老满在树上挂到第三天,寨里人不听李老满叫了,都以为他死了。过来一看,
却见他还在眨巴眼睛。秃寨的人都说李老满不愧是英雄人物,不然咋恁能活。

    李老满在树上挂到第四天头上,秃寨的四面呼啸着来了大队人马。黑压压像乌
云一样向着寨子这边翻滚过来。李老满手下兄弟纠集了几路土匪来替李老满报仇的,
嚷嚷着要铲平秃寨。

    秃寨又开始鸡飞狗跳墙,小孩都往大人裤裆里钻,女人忙着往脸上抹锅灰,男
人们都拿长矛大刀往寨墙上涌。

    土匪们把李老满从寨门口外的柳树上放下来。李老满嘴一张一翕,秀把儿子抱
过来,李老满见了,手艰难地动了动。秀拿着他的手放在柱的脸上磨挲,弄得柱痒
痒的,竟咯咯地笑起来。李老满的眼泪却扑簌簌地往下淌。这时,他温柔得就像个
羊羔,土匪们都忍不住抽泣起来。鸟之将死其鸣也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老满
翕动着干裂的嘴唇说,秀呀,千万不能让柱儿再走他这条路。秀泣不成声,他爹,
我记下了。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