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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部分

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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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秀芬给她简单有力的回答愣住了。她以为谭招弟不敢承认。谭招弟却毫不惧怕。她没法再追问下去,马上拿起铅笔飞快地写上两个字:“我信。”汤阿英的眼光一直盯着谭招弟,听她斩钉截铁的话,叫她又钦佩又激动,同时感到内疚,对余静不起,把这样一个人介绍到厂里来,她也有责任呀!幸好碰到民主改革运动,要不,不知道会发生啥事体哩!想到这里,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谭招弟给管秀芬一问,更加坚决了。她心里想:一个人做事一人当,做错了的事,赖也没用。她镇静地说下去:
  “那会没有解放,我没有见过八路军,也没见过共产党,人家把八路军共产党说成三头六臂,我都相信。我以为共产党要共富人的产,有啥不好?解放了几年,共产党到现在还没共产,我们这个厂还是徐义德的,老实讲,我心里还不满意哩。好容易搞了‘五反’,三权还是徐义德的,评他半守法半违法户,又提升为基本守法户,真是泄气。八路军共妻,我知道是谣言。解放那天,八路军在南京路上困马路,没有惊扰一个老百姓,对妇女很规矩。这个谣言,谁也不信。他们还说世界大战快爆发了,大难临头了。我想这话有道理。我们不是派志愿军到朝鲜,抗美援朝吗?和美国打起来,不是大难临头吗?打了两年,没料到美国赤佬叫中朝军队顶住了,没有发生世界大战。这也是谣言。他们说,捐献飞机大炮子弹是伤阴德。这个道理对。那会捐献运动我不大积极,就是这个原故。我想:何必拿钱去害别人的性命哩!”
  汤阿英听到这里,想起那次“五反”团结会议谭招弟气生生跑出会场,又到她家里争吵,在工会里主张工人领导厂里行政事务这些情形。原来她打算“共”徐义德的“产”啊!
  她惊奇地说:
  “一贯道真会造谣,亏他们想的出!”
  “一贯道么,”张小玲点点头,说,“啥坏事都做得出!”
  “还有更坏的谣言哩……”
  谭招弟说到这里停了停,大家惊愕的眼光都对着她。郭彩娣心里想,难道还有比“共产共妻”更毒辣的谣言吗?徐小妹低着头,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握着左手的食指,不时抬起头来暗暗看谭招弟一眼:谭招弟今天掏出这么多肮脏话,担心她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郭彩娣她们也在场啊!谭招弟毫不在乎往下说:
  “他们说:草头将军不出世,社会永无安宁日,一九五二年,应该改皇元。”
  “这是啥意思?”汤阿英不懂这四句话。
  “你解释解释给大家听。”秦妈妈说。
  “这是仙诗,扶乩扶出来的。”谭招弟回忆地说,“草头将军指的是老蒋,就是蒋该死,蒋介石,说他不回来,社会不会太平。一九五二年要改朝换代,也就是说共产党的江山坐不长了。……”
  管秀芬听了谭招弟的解释暗自吃了一惊,她仿佛曾经听谁讲过这句话,一时可又记不起来,皱着眉头在思索。
  “简直是胡说白道……”郭彩娣像个皮球,给人一拍,登时跳了起来,不等谭招弟说完,质问道,“共产党的江山为啥坐不长?”
  郭彩娣的两只眼睛愤愤地对着谭招弟。谭招弟理直气壮地说:
  “当然是胡说白道,——我早说过是谣言么。”“是呀,我听见的。”徐小妹帮腔道,“别打断她,让她说下去啊!”
  “谁打断她的?”郭彩娣狠狠地瞪了徐小妹一眼。
  “你们两个不要寻相骂,”秦妈妈说,“听招弟的。”
  “我说这些谣言很坏么。过去听说是仙诗,谁敢不信?眼看着一九五二年快过去了,从前讲的那些事,没有一样是真的,越来越叫人怀疑。”
  “你为啥不早讲?”汤阿英想起这些事真可怕,质问她。
  “过去我怎么敢讲。我怕天打五雷轰啊……”
  “你做啥?”张小玲见管秀芬歪着头想心思,没有记录,便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管秀芬从沉思中抬起头来:
  “只顾听!竟忘记记录了。”
  “你现在还怕天打五雷轰吗?”张小玲问谭招弟。
  “要怕,我就不讲了。过去,我以为参加一贯道可以走好运,没想到弄得倾家荡产,不单没走好运,连日子也过不下去啦。一贯道搞这些鬼名堂,的的确确是反动会道门,我越想心里越怕,一步步往下陷,像是走烂泥坑,越陷越深,再走下去,就陷在里面爬不起来了。这次,多亏秦妈妈搀了我一把,我才走出烂泥坑,放下了一个大包袱,身上一定还有泥巴,希望大家帮我洗洗清爽,我好重新做人。”
  谭招弟说完了,在徐小妹旁边的空地上坐了下去。徐小妹想给她讲话,她没有让徐小妹说下去,用手碰了碰徐小妹的膝盖,小声地说:
  “听大家的。”
  大家原来有不少意见要提,听了谭招弟最后几句话,反而没有意见了,连管秀芬和郭彩娣也挑不出眼来,管秀芬暗暗钦佩谭招弟有胆量,啥事都敢摊出来,啥思想都敢暴露,原先准备等她讲完了给她提几条意见,现在一条意见也提不出来了。郭彩娣一直不满意谭招弟的,听她吃了这些苦,上了人家的当,同情地望着她。
  谭招弟等候大家提意见。车间里静静的,坐在地上的,坐在车头马达上的,和坐在小板凳上的韩云程都沉默着。韩云程非常钦佩谭招弟,自己交代了,最后还要大家帮助她,真是光明磊落。这和“五反”辰光徐义德的态度比起来却有天渊之别了。他从谭招弟想到自己的问题。他留心会场上每一个人的表情,大家都不是那么气势汹汹的,而是安静平和。秦妈妈站起来了,她慈爱的眼光扫了大家一眼,然后落在谭招弟的身上,满意地说:
  “招弟很好,自觉自愿地把苦水吐出来。她参加一贯道,听信反动宣传,自己也散布过这些谣言,问题是严重的。大家都晓得这是敌人利用反动会道门来破坏我们,欺骗招弟,是旧社会害了她。招弟不懂事,上了当。现在把问题谈清楚了,就没事了……”
  “没事了!”韩云程一再思索这句话。他起初以为谭招弟犯了这么大的罪,一定要上提篮桥吃几年官司,原来没有事了。他想离开会场到党支部交代自己的问题,但听到会场上有人讲话,便稳稳坐在板凳上没有起身。他向四周望望,看不大清是谁在讲话。
  一阵墨黑的乌云从西边漫上来,越聚越多,越来越厚,像是排山倒海的怒涛,把阳光全部遮住,天空暗下来了。细纱间里的光线顿时也暗淡了,车面上的粗纱和细纱显得白得刺眼,远一点的事物都看不清楚了。张小玲过去扭开了电灯,照亮了车间,也照亮了汤阿英。她站在人圈的左边,背对着韩云程,身上穿着一件短袖蓝底白花布褂子,下面是深蓝布的宽裤脚的裤子,给雪白的油衣裳一衬,再加上头上那顶白色工作帽,浑身上下显得朴素大方。她态度安详,很自然地站在人圈当中,一点也不拘束,更没有顾虑。她把额角上披下的一绺头发理到耳朵后面去,那一双充满了智慧的机灵的眼睛向车间大路上看了看。大家聚精会神地望着她。
  那天晚上汤阿英看到秦妈妈屋子里的电灯熄了,没有惊扰秦妈妈,回到家里睡了。第二天一到厂里,听到各个车间都在酝酿诉苦的事体,她的心有点动了,可是一想到张学海和巧珠奶奶,便从人群中匆匆走开,整天在车间里埋头做生活,避免和人接触。车间的红灯一亮,她收拾好车面,做好清洁工作,换了油衣裳,连饭堂也没去,就不声不响地向厂的大门走去。她低着头,生怕碰到熟人,叫她不好说话。快到大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阿英,阿英!”声音好熟悉,她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秦妈妈,一边向她跟前赶上来,一边问她:“今天你为啥走的这么早?”她讲不出原因来。路上人来人往,她心里的话怎么好让不是知心的姐妹听见呢?她站了下来,没有回答秦妈妈的话。秦妈妈问她是不是回家有事,她摇摇头。秦妈妈拉着她的手,肩并肩地走了回来,低声地问她诉苦的事准备好了没有。她没有啧声。秦妈妈感到奇怪:为什么不说话呢?歪过头去,望着她的面孔。等了一歇,她惭愧地说:“我不想诉苦了。”秦妈妈大吃一惊;谈好了的事体,怎么忽然变卦了呢?刚才到车间找她,没碰见,幸亏在厂门口追上了她,否则开诉苦会的时候,少了一个典型发言,那不要影响民改运动的开展吗?秦妈妈沉住气,放慢了脚步,压低了声音,耐心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她轻轻点了点头。“那天晚上不是谈好了吗?你回家以后,发生了啥事体?”她摇摇头。“那你顾虑啥呢?”她坦率地告诉秦妈妈,把苦诉了,学海知道了,还会像过去一样和她要好吗?秦妈妈觉得她顾虑的有她的道理。这些事体男人知道了,不会没有反应的。但张学海是工人,和汤阿英结婚以后,一直相处得和睦融洽;他参加民改也是个积极分子,了解民改的意义,一定会谅解她在旧社会所受的苦,只会同情她,不会不和她要好,更不会不理她。她听了秦妈妈的分析,感到有道理,她诉了苦,张学海大概不会对她怎么样。可是巧珠奶奶不是工人呀!巧珠奶奶也没有参加厂里的民改,更不了解民改的意义和重要,张学海好说,巧珠奶奶难办。秦妈妈说:巧珠奶奶也不难办,她虽不是工人,可也是穷苦人啊!大家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她自己也受过旧社会的苦哩。汤呵英叹息地摇摇头,顺着进厂里来的那条煤碴路,和秦妈妈慢慢走到俱乐部后面的墙边站了下来,羞涩地说:“我受的苦和巧珠奶奶受的苦不同呀!”说到后来,她的声音有点呜咽了,她说,“这个苦,我不能诉啊!”秦妈妈抚摩她的黑乌乌的头发,用绢头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同情她的处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秦妈妈安慰她,巧珠奶奶可能会有些意见,这也是难免的,但是不要紧,巧珠奶奶这几年来进步不小,可以给她解释,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就不会责怪阿英了。何况这次民改,也不是一个两个人诉苦,有苦都要诉出来,比阿英受的苦还多的人有的是,让巧珠奶奶知道这些情况,她即使有些不同的看法,也会改变的。汤阿英听秦妈妈说的有条有理,心动了,想答应诉苦,可是一想到巧珠奶奶的脾气,她有点犹豫了,怕自己说不过巧珠奶奶,诉了苦,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秦妈妈把胸脯一拍,理直气壮地对汤阿英说,你做媳妇的说不过婆婆,要是她有什么意见,我给你去说。汤阿英还有点担心:要是她不听你的话呢?秦妈妈说:有余静同志,有杨部长,还有区委哩!……秦妈妈一口气说下去,汤阿英从秦妈妈的话得到鼓舞的力量,但她还有顾虑: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体,怎么好在大庭广众面前张口呢?秦妈妈鼓励她,只要她诉苦,有办法帮助她。她勇敢地下了决心:“那好吧,我诉苦!”
  刚才谭招弟诉苦,问题那么严重,汤阿英暗暗给谭招弟捏了一把冷汗。可是谭招弟不但没有受到指责,却得到鼓励,秦妈妈还说“把问题谈清楚了,就没事了”。那她还怕啥呢?她一没有参加一贯道,二没听信过谣言,三没跟坏人一道做坏事,只是自己受苦受难啊。她想起杨部长号召诉苦的话,不等秦妈妈叫她,便鼓足勇气地站了起来。郭彩娣以为她向谭招弟提意见——汤阿英把个一贯道的道徒介绍到厂里来,也有责任呀!至少她也应该检讨两句。不料汤阿英却说:
  “我也要诉苦!”
  “你也要诉苦?”管秀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手上的铅笔没有记,用惊愕的眼光望着她。
  汤阿英有啥苦要诉?郭彩娣怕汤阿英说错了话,同时又希望她对谭招弟提提意见,大声说道:
  “你是不是给谭招弟提意见?”
  “不是,”汤阿英毫不含糊地说,“我有一肚子苦水要吐!”
  秦妈妈听郭彩娣的口气还紧紧抓住谭招弟不放,她们两个人不和的事别在这时爆发。她站起来,对郭彩娣说:
  “你有意见给谭招弟提吗?”
  郭彩娣很高兴听到谭招弟那些事,认为这样一来,她心里的气出了一半,仿佛过去争吵的道理全在她这一边了。她希望多一些人给谭招弟提意见,自己却提不出意见。秦妈妈一问,她只好说:
  “这些事体全靠自觉自愿。”
  “没啥意见?”秦妈妈等了一会儿,没有一个人吭声,她对汤阿英说,“你讲吧。”
  汤阿英低着头,眼睛时不时望着雪白的油衣裳,说的很慢,声音很低。她讲了家乡情形之后,接着说道:
  “……就是这样剥削,硬说我爹欠了他一百一十多担租,朱老虎看准了,非要我去抵债不行。我娘不愿意,我爹也不答应,他们两个整整哭了一夜。我想,我不去,全家日子过不下去;我去呢,家里日子可以勉强打发。我一人吃点苦,做牛做马,只要爹娘活下去,我也心甘情愿。我对娘说,就让我去吧。娘半天没有说话,眼泪直往下流,哭不成声了。过了一会,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我说:好孩子,娘不忍割去心头肉,可是朱老虎要你爹的命,留了你,就留不了你爹;留着你爹,好好谋生,可以养家活口,等你爹赚了钱,娘一定把你赎回来。……”
  管秀芬的手记的有点累了,她的眼睛也酸了。她没想到人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利滚利,硬说汤家欠朱半天一百一十多担租、简直是岂有此理!更可恶的,还要阿英去抵债,真是无法无天了!她同情地听汤阿英说下去:
  “我跨进了朱家的门,算是进了虎口,跳下了苦海。我日日夜夜给他们做活,他们不是用鸡毛掸帚抽,就是用棍子没头没脸地打,抽打得我身上青一块呀紫一块的,做了一天活,累的要死,饥一顿饱一顿,连牛马也不如。朱家的牛马喂的比哪一家的都好,在梅村镇上是出名的,长的膘好毛亮。朱老虎经常关心牲口夜里上的料够不够。可是他们从来不关心我吃饱了没有。有辰光,硬说我活没有干好,还要饿我一顿哩。我饿得头昏眼花,面黄肌瘦,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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