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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部分

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本)作者:兰晓龙-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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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团长说,西进吧,不要北上……
  那雏儿满脸都是光彩,满脸开着花,端着一个洋铁杯装的热水,抓了两窝头,自己也不吃不喝,也不急着从奚落他的人中间过去——因为奚落他的人自己也搞不清这是赞扬还是奚落。
  奚落他的人自己都悻悻地带着欢色:“这家伙不得了。一个人,抓了三百多个。我们都不要干革命了,交给他一个,年把功夫共产主义了。”
  于是立刻就有了七嘴八舌的回应:“他不要脸嘛。我们全往前冲,他一个猫在后边拣洋落。跟火烧赤壁那会的诸葛亮似的。”
  说是雏儿,可皮老得狠,立刻就忙不迭地认:“嗯嗯,我是诸葛亮,我叫猪腾云!”
  立刻便有人表示反对:“十八岁个小孩子,你是夸他还是骂诸葛亮啊?”
  同时有人表示疑惑:“腾云驾雾的。你今天是不是抓了个大官啊?”
  那小子早想好了。我怀疑他在车上就想好了:“没多大点,不是将军。”并且他立刻转移了话题:“他会开车。”
  于是大家就艳羡着:“那可了不得。”
  我坐在远处。我裹着那件棉袄,呆呆地看着他们。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总被我们叫赤匪了,我那团刚搭好的营地,被他们占过来就用,老实不客气。
  我回到了炮灰团,老的比兽医还老,小的比豆饼还小,我看见七个迷龙八个兽医九个蛇屁股十个不辣,这是幻觉,都是幻觉。
  小雏儿便在我旁边坐下了,顺手把热水递了给我,然后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叫牛腾云,我大号是全连最长的,叫又腾云又驾雾,又叫腾了云驾啦雾。你叫啥?”
  我:“……孟烦了。”
  他拿了块石头在地上划,犹犹豫豫地好确定是哪几个字。我奇怪地看着,他立刻明白了我那眼神。
  牛腾云:“我识字的!我们指导员教认字!”他居然能找对了那几个字,然后笑成了一朵花:“烦啦!你叫烦啦!”
  他叫着烦啦,我像是被雷劈啦,我忽震了一下,然后抱住了我的头,蜷成了一团,那立刻被牛腾云理解成害怕的意思,他过来拍打着我。
  牛腾云:“没事没事。我连长说的,解放军叫兄弟,你们叫弟兄,拧个个就都是自己人。没别的事,窝头还热,赶紧吃,老乡送来的,开水赶紧喝,我烧的。”
  我只是蜷成一团,我知道我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一个恶作剧将会延续到死。后来他拍打拍打我走了。
  我对着黑暗嘀咕:“你出来……你在哪?”
  但是我没看见死啦死啦,只看见黑地和星空。
  我身边有一捆根本还没及打开的铁丝网,我便看着星空与黑夜,在上边拉自己的手腕。
  我觉得有事,越想我越觉得我这一生真是有事。我的团长再不出现,我知道他一向的出现不过是我脑子里地幻觉,现在的溃败也不过是他种在我脑子里的幻觉……但是他再不出现。
  “嗳呀妈耶!他寻短见!”牛腾云在我身后大叫着,原来这小子没打算走远,他是去给我捧些老乡送的大枣过来,他扑了过来,枣扔了一地,我们俩撕巴,我挣扎着撕开我的动脉。
  牛腾云喊得吵耳朵:“妈呀妈呀有人想不开!”
  我们俩撕巴,后来他的一群战友涌将过来,将我死死摁住。虽说这战俘虏太多,上校团长值不得几个大子,可对牛腾云来说,这是他俘获到的最大的官,我是他的宝物,他的宠物。
  我终于决定放弃:“没事啦!没事啦!”
  他们还死死地摁着。
  我被绑在地上,手脚都绑着。一个大粗汉子坐在我旁边的美国弹药箱上,抽着他的中原喇叭筒,他询问地看着我并且误会了我的意思,把那只被他咬得全是牙印的喇叭筒往我嘴里塞,我摇头拒绝。
  牛腾云站在他身后,委屈得很。
  我是他们巨大的麻烦,从那以后我没放跑一次自杀的机会,每一次都被腾云驾雾给半路截获,最后他发现他弄来的不是个司机,是粽子。
  大粗汉就开场白:“我是你连长。”
  我嗯哼一声。
  大粗汉:“你这连排行老七,是七连……我说老哥,都说七连身经百战,只要抓十个你这样的家伙,身经百战也要炸营啦!你到底怎么想?”
  我连嗯哼都不嗯哼了。
  大粗汉:“有啥想不开的?老婆跟人跑啦?”
  也算是吧,我后来再没见过小醉了,但这犯不上嗯哼。
  粗汉就气得要死:“拖出去毙啦!”
  他也明摆着是咋呼,我没咋的,急了牛腾云:“这不行吧,遂他的心啦!连长。”
  粗连长就呼呼地:“就遂他的心吧。反动派。”
  牛腾云:“他不是反动派,他打日本鬼子。”
  粗连长就驳:“你牛眼睛看见啦?”
  牛眼睛没看见,可牛腾云花招多:“他穿了我们衣服,是自己人了。”
  连长:“他当我们自己人吗?”
  牛腾云:“穿衣服就自己人啊。连长你说的,七连拉了婆娘都不拉人。”
  连长就只好从侧面击破:“你有婆娘吗?”
  这时帐篷外边就喊起来了:“行军啦!行军啦!”
  连长:“咋办?”
  他们俩一块愁苦地看着我。
  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在我的视野里缓缓移动,让我看它们看得发呆,我已经很远没机会看过这样的地平线。
  我被绑在驴子拉的小拖车上,舒舒服服的,车上除了一应杂物还给我垫了床褥子,很多人拿眼睛横我,我当没看见。
  我们这样行走大地。
  他们一路奔走,睡在路旁,他们只带几天的干粮,武器弹药就从我们手上抢,到哪都有老乡把新鲜的饭菜送上——我们就在这样的中原展开这样的决战。
  一个人气鼓鼓地看着我,边嘀咕着边走了过去:“他他妈的以为他是马克沁吗?”
  牛腾云就嘿嘿地笑,他一直跟在车旁,他要不这样盯着,我估计我早已经成功地把自己报销了。
  牛腾云:“我说,你是七连整第六百号兵,我可是四百零四号的,我是你舅爷姥爷那一辈的,你就给我长进点行不?”
  我哼哼着:“舅爷姥爷好。”
  牛腾云:“我说你消停点活着不好吗?干嘛非得学婆娘拿裤带子上吊?”
  那是丢人事,我扫了眼他的腰,他现在不用老提裤子了,我的皮带在他腰上。
  我:“把裤带子还给我。”
  牛腾云:“想得美。成全你啊?”
  我:“我腰细不系裤带子就掉啦!下次不拿裤带子啦!”
  牛腾云就不理这碴:“饿不?”
  我:“不吃。”
  还是那样子,走着,被绑着,被推着。
  我迅速成了七连一景,被绑着被推着拉着,在中原大地上追赶我残破的同袍们。耻辱的一景——”
  别连队的人过路,看着我哼哼:“这是日本山炮还是美国重机枪啊?长得也不像啊。
  牛腾云愤愤地回:“他不是玩意!”
  ……后来就成了过意不去的一景……
  牛腾云,换了个地,还是站在我车旁,看我一眼再回:“他碰巧了也是个玩意。”
  ……后来他们发现了这种独特性,我成了七连沾沾自喜的一景。
  牛腾云,换了个地,站在车边,骄傲地回:“他本来就不是个玩意!他是个人!——你们有吗?”
  我们在暮色下行走。除了我,我不用行走。
  行军永不停歇,撞上了就开打,我的弟兄们在我的兄弟们面前总是一触即溃。我知道我们早已苍老。
  枪声忽然席卷。几个打头兵栽倒在地上,到这时候就看出那破棉花胎子里包的都是顶尖的战斗人员了。瞬间就进了路边的地沟,牛腾云带着一个人过来把我从车上拖下,为了躲开弹雨,他们只好拖着我。
  我看着一个生物从土岗后跳出来,看着我,生物都会被枪声所惊。它倒好像被枪声吸引,因为它是狗肉。我呆呆地瞪着它,它脏了很多,瘦了很多,它现在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条野狗了。
  我:“狗肉,跑啊!别跟着我!”
  狗肉明白,转了身纵下土岗,跑不见了。
  牛腾云:“你喊什么?”
  我已经被拖进地沟了,安全了,他也懒得问了。咔咔地往枪里装着子弹,望着地平线上的那个永备式炮楼。
  牛腾云:“让你顽抗让你顽抗。”他掉了头对我说明:“鬼子修的炮楼,被他们接过来了。”
  那边的火力打得很猛,准得要命的重机枪,还夹着战防炮的射击。七连用的是一向地战法。化整为零,错开了跃进,再交纵合击。
  弹道还在炮楼和地沟之间穿行,倒比刚接火时打得更激烈了。我那些没见面的袍泽们终于拿出滇边的劲头了,枪炮准得要命,不断有跃出地沟的人倒下。但总也有另一个跃出去捡起他的炸药包。
  一夜鏖战。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炮楼,却成了七连千里之行中罕见的硬战。将至天明。折损过半。
  那些火力点打得密不透风,高低参差的几层,七连地人终于摸近时,从堡旁边的一个散兵工事里喷出了长长的火焰,一具喷火器,连他们带的炸药包都烧炸了。
  我在哭泣,因为被绑着,我只好将脸蹭在衣服上,蹭在地上。地沟边一个身影在纵高伏低,那是狗肉,它看了看我,消失了。
  我那天好像打算把一生的眼泪在一晚上哭完,这里的防御方法几乎就是我们在南天门的翻版。那个被七连骂绝了十八代先人的防守者,他是我的旧友。
  牛腾云,死死抓着一只烧焦了的袖子,还在冒着烟,哭哭唧唧晃了过来,在我身边一屁股坐下。
  牛腾云:“别哭啦……你哭什么呀?”
  我:“……你哭什么呀?”
  牛腾云:“我痛啊。叫狗日的拿火燎了一下,痛啊。”
  痛就是他那条胳臂保住了,于是他继续哭:“连长死啦。好多人都死啦。”
  我躺在地上,我被绑着,我咬着牙,流着眼泪,我不知道我在为谁哭,反正以后没人来往你嘴上塞臭哄哄没人要抽的喇叭筒了。
  我:“你放开我。”
  牛腾云倒不哭了,吓了一跳,最后他决定谨慎地对待此事:“别添乱啦,今天没空给你寻死。”
  我:“我不死,保证不死——我跟你保证过吗?”
  牛腾云:“那倒没有。你要大解我帮你脱裤子。”
  我:“我要你放开我。”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诚恳,而且我确实也很诚恳:“我是个那么没良心的人吗?”
  牛腾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良心。”
  于是我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考究。
  我从地沟里站出来,看看身后几十双狐疑的眼睛,我站直了,伸开双臂,他们最后终于停止了射击。
  于是我转了身,向着那个炮楼挥动双臂,那边的枪声也嘎然而止了。守的人绝不是个莽汉。
  于是我走向那边厢的炮眼和炮眼里探着的枪口,我张着双手,当走到一个他们能看清我任何动作的距离时,便开始解我的棉衣扣子,我脱下了棉衣,放在手上挥了挥,然后扔在地上——现在我穿着我被俘的那套制服了,我的胸口挂满了勋章。
  我的身后有人暴喝了一声:“他要投降!”
  于是几十枝枪口刷刷地举了起来,我转身看着,其中也有牛腾云犹犹豫豫的一枝。我摊着手。让他们看着,最后用我的平静让他们觉得有些过于惊乍了。
  于是我走向那处炮楼。我看见狗肉,它在我们的枪火圈子之外奔蹿不息,我知道它也有了回到南天门的幻觉和亢奋。
  我走过那些外壕,壕里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呆呆地看着我,我走过胸墙,胸墙后一张张熏黑的脸,我走向炮楼。
  炮楼里几个官兵先迎了出来。他们倒是轻松得很,利落地挂着那些美制武器——又是一票杀人的老手。
  “来啦?”打头的话家常似地说。
  “来了。”我尽量平和地答。
  他便亲热地握住了我的手,双手握着,摇摇撼撼。
  他:“你们倒降得痛快。”
  然后他顺手就扳断了我的小指,我的手指头很软,但也没软到能贴着手背的地步。我没有吭声,于是一枝枪托从我后边砸了过来,我晃了一下倒下,他们开始一顿暴捶。
  我被拖了进来,打头的那家伙把我踢翻在地上。然后开始第二顿暴捶。我在地上滚爬着,在拳头和脚尖之间看着这里的结构,很整洁地地方,整洁得不像是丘八住的而象居家,一群人住的地方通常都不怎么关门。所以这里只有一扇紧关着的门。
  我沉默地忍受,滚近那里,然后一下跳起,我推开揍我的家伙,撞向那扇门。
  我:“我知道你在里边!我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锁并不结实,被我一下就撞开了。于是我看见阿译。一间他个人居住的小屋,桌床椅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架留声机,而他坐在床边抱着头哭得歇斯底里。他现在跟我一样,一个一丝不芶的上校团长,只是他的属下似乎比我的坚强,我是几十分钟便已溃散。
  我扑向他,抱着他,捶他,时常还要因自己的伤手痛得啮牙咧嘴。
  我:“就知道是你!你这个十三点!王八羔子!”
  阿译就冲着我嚎回来,他可有一大摊等着我:“我看见狗肉,就知道你在!就知道你会出来!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没脸见你们,可你们有脸来看我啊!全都不来,一个也不来!”
  我想起来看我身后的追杀者,他们挤在门口,那一脸惊诧倒像是见了活鬼。阿译终于想起把我推开,他退开两步,然后就绊上了凳子把自己闹了个踉跄。
  看着他这样出洋相可真是开心,我笑着:“还是个笨蛋!”
  阿译:“很久不这样了,是因为你来了。”然后他便急急切切地问我这样的问题:“孟烦了,你饿不饿?”
  我:“……什么?”
  阿译:“你饿不饿?我知道你们吃得不好,你饿不饿?你瘦多了,你真成白骨精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弄吃的。我们这回有吃的,就算被围上几个月也饿不着。”
  我:“……你打算被围几个月吗?”
  阿译便又快哭了:“不是的。你总是想多——我只是问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我这里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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