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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3届-路遥:平凡的世界-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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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饭,少平就准备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但一家三口人都不让他走。王世才夫妇拉扯着把他带到旁边的屋子里,给他安顿好床铺。他们在他身子压了三床棉被,还在屋里生起了火…… 
  少平一觉睡醒后,已经到了夜晚。惠英给他端来小米汤和各种小菜。王世才对他说:“我一会上班走呀,你晚上就在这里睡,不要回去了,热身子不敢再冒风。想吃什么,就叫你嫂子给你做!” 
  少平强忍着没有让泪水冲出自己的眼眶。 
  惠英也笑着说:“到这里就不要见外。你王大哥常回来夸你,说你有文化,还能吃下煤矿的苦。以后你常跟你哥回来!大灶上的饭没法吃!你说嫂子的饭怎样?” 
  “好!”少平说。 
  王世才手在老婆的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说:“甭自夸自了!” 
  “别打我妈!”明明喊叫着,用他的小手报复似地在他爸爸的屁股上也拍了一巴掌,使得三个大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今天你能喝酒了,好好陪你哥喝两杯!”惠英说着,便在两个大玻璃杯中倒满了白酒。这是煤矿工人喝酒的气度——不用小盅,而用城里人喝茶的大杯。在潮湿阴冷的井下干八九个小时的活,上地面来灌一两杯烧酒那是再好不过了;它使人晕晕乎乎,忘记疲劳,忘记惊心动魄的掌子面……少平在喝酒的时候才知道,明天是明明的生日——小家伙要满六岁了。他寻思得给孩子买个什么礼物。他问明明:“你最喜欢什么?” 
  “喜欢狗!”明明说。 
  对,他记起商店里有一种绒毛做的玩具狗,挺大,挺威风。就给他买这件礼物吧! 
  吃完饭,王世才没有睡觉,说他要到矸山上捡点烧饭的煤去。 
  少平立刻说:“我跟你一块去!” 
  “你不要去,你病刚好。”惠英说。 
  “要去就去。”王世才不阻挡他。 
  于是,师徒俩就一块相跟着出了门,向矸石山走去。少平担着筐子,师傅背抄着手走在后边。 
  对于大部分黑户人口的矿工来说,尽管他们生活在一个煤的世界,整天都在挖煤,但他们自己的煤却不那么容易搞到。他们当然不想出钱买煤,只好利用上井休息的空隙,到矸石山的矸石中间去捡一些碎小的煤块。 
  这同样是一件很苦的事。在矸石山的陡坡上,人连站也站不住,而上面的矸石还在不断哗哗往下飞滚,不小心就会被砸得头破血流! 
  少平没让师傅动手,他自己一个人到矸石山的陡坡上,没用多少功夫,就捡了两筐煤。 
  捡好煤后,他们没有急忙下山。两个人坐在山崖畔上一边抽烟,一边拉话。 
  王世才很动感情地对他的徒弟说:“咱们煤矿工人就是苦。井下拼命干活,一天给国家出好多煤,可自己的老婆孩子连个户口也没。除非我死在井下,要不,你嫂子和明明就要当‘黑人’…… 
  “我在井下已经干了十几年,被矸石打掉两颗门牙,身上的伤疤数也数不清。有时我累得的确不想下井了。可是,每当我晚上趴在你嫂子的肚皮上,我想,这么好的女人,还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儿子,可他们要吃饭呀!所以,第二天起来就又钻到地下了。你如果有老婆,就明白我说的这些话了……你现在没有?赶紧找一个!煤矿这么苦的话,没个老婆可是不行啊……”。 
  少平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直望着远方的山峦。他没有回答师傅的问话,而心里却想着晓霞。此刻,他的心是冰凉的。 
  晓霞!晓霞!现在我越来越明白,我们是不可能在一块生活了。无疑,我的一生,就要在这里度过。而你将永远是大城市的一员。我决不可能生活在你那个世界里;可是,你又怎能到我这个世界来生活呢?不可能!你不可能象惠英一样,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侍候一个煤矿工人;你恐怕连到这里看一看的愿望都没有……他们在这里蹲了一会,少平便担起煤筐,师傅背抄着手跟在他后边,两个人相跟着慢慢走下山来。 
                  第9章
  当天晚上,少平又下井了。 
  仍然象黄原揽工时那样,他感到,精神上的某种危机,只能靠强度的体力劳动来获得解脱。劳动,永远是他医治精神创伤的良药。遗撼的是,他这个月不可能再是全班了。 
  第二天早晨上井后,王世才邀请跟他挂茬的两个徒弟去他家作客——今天是他儿子六岁生日。 
  “我顾不上!我要去看电影。听说电影美!男的女的搂着一块睡觉,女人的奶都在外面露着哩!”安锁子说着,口水都从嘴角里淌出来了。 
  “那你可要去!明明等着你呢!”师傅对少平说。“我肯定去。你先走,我一会就来呀!” 
  师傅走后,少平赶紧到矿部前的商店里,用八块钱买了那只白绒绒的大玩具狗。又买了一些罐头和一盒蛋糕,就抱起这些东西,沿着铁路向师傅家赶去。 
  到师傅家后,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一家三口人还没动筷子,显然在等他。 
  明明喊叫着从他手里抢过那只玩具狗,小嘴在狗身上亲吻着,他对少平说:“叔叔,你什么时候一定要给我买只真的狗!” 
  “给你买!”少平说。 
  王世才夫妇把他推让在小凳上,又给他倒酒,又给他夹菜。师傅兴奋地拿锥子开啤酒瓶,把手都戳破了,仍然笑着给他斟酒,手上的血也不揩——对矿工来说,这点伤算个屁! 
  吃完饭,少平没一点瞌睡。他于是一个人带上明明,到山上玩了大半天;给他捉蝴蝶,拔野花,一直到午间才返回来…… 
  孙少平渐渐和师傅一家人建立起极深厚的感情。他经常去他们家吃饭,也帮助他们干家务活——担水、劈柴,到矸石山上去捡煤。每当进入这个小院,他就象回到自己家。王世才一家人也把他当自家人看待,有个什么活,就不见外也让他帮助做;有个什么好吃的,也吼喊着非让他吃不行。 
  少平后来才知道,师傅也是三十岁上才成家的。当地找不下老婆,他只好回到老家河南,在亲戚的带助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惠英。惠英尽管比师傅小八岁,结婚后一直实心疼爱师傅。她出身农家,里外活都很麻利。虽然识字不多,可人很精明。至于漂亮,那在整个黑户区都是很出名的。 
  孙少平感到庆幸的是,他来煤矿半年多,就结识了如此好的一家人。也许这是命里有缘,使他不论走到何处,都会遇上对他特别关照的人家。在黄原时,有阳沟曹书记两口子,在这里,又有王世才一家人。是啊,在他艰难的生活历程中,如果没有这些好人,他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 
  这一天他回宿舍,屋里其他几个人都挤眉弄眼对他说,昨夜他下井后,来个很俊的“娘们”,把他床头和搭在铁丝上的脏衣服都收拾走了。 
  和他同屋的这些家伙都开始下井劳动,因此现在敢用粗言俗语对他说话。 
  少平发现,他脱下的脏衣服就是不见了踪影。不过,他立刻明白,同屋人所说的“娘们”就是惠英嫂。是的,是她拿走给他洗去了。 
  他心里不由一热。 
  “这个骚娘们是谁?”有人用脏话问他。 
  “少放臭屁!她是我们班长的老婆!”少平瞪了一眼那个问话的小子。 
  “噢……王世才那么个狗熊样,能找了这么个俊老婆,比他妈唱戏的都漂亮!” 
  少平无法阻止这些人用肮脏的粗话评说惠英嫂,说粗话是这个行道的家常便饭。他自己尽管反感,有时嘴里也会不由冒出一句来…… 
  转眼就到了六月。 
  山野里的绿色越来越深了。碧蓝的天空通常没有一丝云彩,人的视野可及十分遥远的地平线。地面上,人们已经身着很单薄的衣衫了。 
  不过,井下一年四季都是潮湿阴冷的。即是二伏天,不干活还得披上棉袄。 
  这天因为发生了冒顶,少平他们直至上午十点钟才把活干完。尽管大家累得半死不活,好在还没造成什么伤亡。 
  他们几十个人,象苦役犯一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井口下面,等待上罐。所有的人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影,也不说任何话。身上都象墨汁泼过,只有从眼白辨认出这是一群活物。 
  少平最后一罐上井。 
  当罐笼在井口停下以后,他一下子惊呆了。 
  他看见:晓霞正微笑着立在井口! 
  少平以为是强烈的阳光刺花了眼,使他产生了幻觉。他赶忙眨巴了几下眼睛,却再一次看清这的确是晓霞啊!她正脑袋转来转去,显然是在寻找他——在这群黑人中找个熟人是不太容易。 
  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家拥挤出罐笼的。他这时才发现,连同先前上井的工人,大家都没有离开井口周围,呆立在旁边有点震惊而诧异地观看晓霞。是呀,谁也反应不过来,在这个女人从不涉足的地方,怎么突然会降落这么个仙女呢?晓霞是太引人注目了,尤其是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她已经穿起了裙子,两条赤裸而修长的腿从天蓝色的裙摆中伸出,象刚出水的藕。一根细细的黑色皮带将雪白的衬衫束在裙中。脸庞在六月的阳光下象鲜花般绚丽。 
  现在,晓霞认出了他。 
  她立刻激动地走过来,立在他面前,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亲爱的人!你不会想到,你此刻看见的是这样一个孙少平吧?他又脏又黑,象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泪水不知什么时间悄悄涌出了他的眼睛,在染满煤尘的脸颊上静静流淌。这热的河流淌过黑色大地,淌过六月金黄的阳光,澎湃激荡地拍打她的胸膛,一直涌向她的心间……她仍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前的山脉在起伏着。他用黑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使得那张脸更肮脏不堪。他说:“你先到外面等一等,我洗个澡就来了!”他不能忍受井口那一群粗鲁的伙伴这样来“观赏”她。 
  晓霞笑着转身就走。她眼中也有泪花在闪烁。 
  孙少平匆匆忙忙而又糊里糊涂穿过暗道,把灯盒子“啪”地扔进矿灯房,就冲上了三楼的浴池。 
  他十分钟就洗完澡,把干净衣服一换,急速地跑出了大楼。 
  她正在门口等他。 
  相视一笑。 
  无言中表达了双方万千心绪。 
  “我在招待所住……咱们走吧!”她轻轻对他说。 
  他点点头,两个人就肩并肩相跟着向半山坡的矿招待所走去。少平感到,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笑。怎么晓霞也对着他笑?笑什么?他都被人笑得走不成路了! 
  到招待所,进了晓霞住的房子,她第一件事就是从洗漱包里拿出一面小圆镜,笑着递到他手里。 
  少平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的脸在忙乱中根本没洗净,两个眼圈周围全是黑的,象熊猫一样可笑! 
  这期间,晓霞已经给他对好了半脸盆热水,拿出自己雪白的毛巾和一块圆圆的小香皂,让他重新洗一下脸。 
  他对着那块白毛巾踌躇了一下,便开始再一次洗脸。那块小香皂小得太秀溜,在他的大手里象一只小泥鳅,不知怎么一下子就从脖项滑进衣领中。 
  听见晓霞在身后“咯咯”地笑着,他立刻感到那只亲爱的小手从他脊背后面伸进来。 
  他的整个身子都僵直了。 
  她从他脊背后面抓出那块小香皂,递给他,笑得前伏后仰。 
  他两把洗完脸,然后猛地转过身,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问:“我还漂亮吗?” 
  晓霞不笑了,嘴里喃喃地说:“是的,还和原来一样漂亮……”她说着,欣喜的泪水涌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少平大步向她走去。两个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切都静下来了。只有两颗年轻而火热的心脏在骤烈地搏动。外面火车汽笛的鸣叫以及各种机器的嘈杂声,都好象来自遥远的天边…… 
  “想我了吗?”她问。 
  回答她的是拼命的吻。 
  这也是她所需要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手拉着手坐到床边上。 
  “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来。” 
  “为什么想不到呢?我早就准备着这次会面了,只是一直没有到铜城出差的机会。” 
  “刚到吗?” 
  “刚刚到。” 
  “矿上知道你来吗?” 
  “已经和你们矿宣传部打了招呼。” 
  “来采访我们矿?” 
  “采访你!” 
  “真的……别误你的事。”“我这次到铜城,主要了解矿务局和铁路部门的矛盾。为车皮的事,他们一直在扯皮!我已经写了个公开报道的稿子,同时还写了个内参。到这里来主要是看你。公私兼顾嘛!” 
  少平再一次抱住她,拼命在她脸上和头发上亲吻着。所有关于他和她关系的悲观想法,此刻都随着她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了。或者说,他根本不想他们以后的事,只是拥抱着这个并非梦幻中的亲爱的姑娘,一味地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有人敲门。 
  他们赶忙松开了互相缠绕在一起的臂膀。两个人的脸都通红。 
  稍稍平静了一下,晓霞便前去打开门。 
  进来的是大牙湾煤矿的宣传部长,他来叫“田记者”吃饭。 
  少平并不认识他们矿的这位部长。部长当然更不会认识他。 
  “这是我的同学。我们还是……亲戚哩!”晓霞有点结巴地给宣传部长编织了她和少平的关系。 
  “你是那个区队的?”宣传部长客气地问。平时,一个象他这个的普通矿工根本不会放在部长的眼里。 
  “采五的。”少平说。 
  “那一块去吃饭!”宣传部长殷勤地邀请田记者的“亲戚”。 
  少平当然不会客气。矿上看重的是省报记者(矿务局领导已经打电话让大牙湾好好接待),但这位女记者是他的女朋友!这并不是说他想依仗她的威势去跟她吃这顿官饭,而恰恰是一种男人的尊严感促使他这样做——尽管他是个卑微的挖煤工人! 
  部长陪着他们来到西边家属区旁边的小食堂。这里是专门招待上级领导和重要来宾吃饭的地方。少平第一次涉足这种高雅餐厅。 
  这里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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