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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空心人-第6部分

小说: 空心人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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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被火化了以后;杨结实似乎有些灵醒过来了;忽然记起来;在孩子临死的前一天;曾经向他要过玩具“奥特曼”;他因为当时惦着窑上的事情;没顾得上买。现在;孩子死了;他终于有时间买了。他来到县城;一条街一条街地转着;出了这家店;又进那家店;只要是不同型号、不同色彩的玩具“奥特曼”;他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买得已经抱不住了;还在买。仿佛只要他买了足够的奥特曼;孩子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一样。 
     孩子没有出事以前;春平就开始信教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外;便是念《圣经》;周日则雷打不动地去教堂里做礼拜。孩子出事以后;她没有大声地哭号;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喊叫。她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巴;把嘴唇抿得如同一把薄薄的弯刀一样;两只眼睛里则如同结了厚厚的冰碴子;见了人她一句话、半个字都不说;沉默得如同一块坚硬的石头;对丈夫杨结实她也不理不睬、一脸的冷漠和仇恨;仿佛害死孩子的不是别人;而是杨结实。孩子走了;她干脆做了教堂的义工;每天守在教堂里;默默地擦桌子、扫地、干杂活儿;连家也不回了。 
     杨结实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感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如同进了冰窟窿一般。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由于他跟堂哥家是邻居;一回到家里;他就会听到堂嫂那个疯婆子凄绝哀怨的歌唱声: 
     
     先挖出你的肺; 
     再掏出你的肝; 
     空心的人儿你能走到哪一天? 
     
     堂嫂蓬头垢面地坐在家门口;守着她家那条瘦骨嶙峋的狗;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几句话;听得杨结实毛骨悚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空心的人。整个杨树岗村也是一个空心的人。自己的心被掏空了;杨树岗的五脏六腑也被掏空了。但人们还在疯狂地掏、疯狂地挖;想停也停不下来;如同中了魔法一般;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地下的矿藏是祖宗留下来的。经他们的手都挖清卖净了;将来的子孙们用什么呢?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他杨结实也不考虑。他和别人一样考虑的是:怎样才能多挖一些、多卖一些、多赚一些。爹死娘嫁人;管它是天塌还是地陷呢;活一时只能顾一时了。再说;除了花花绿绿的钞票以外;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充进自己那颗空荡荡的心了。 
     家里不能待;杨结实便只好守到窑上。然而;只要他一踏上窑场;耳朵里就会响起“铛;铛铛;铛铛铛”的声音。以前;他只是夜里才能听到这种声音;现在;他大白天也能听到。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响;仿佛直接拿煤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一样。以前那声音只是断断续续地响;现在则一阵紧似一阵;如同擂鼓一般;搞得他没有片刻安宁。他拿棉花堵上耳朵不行;他拿被子蒙住头也不行。那声音简直无孔不入;如同一千只疯狗一样;咬住他不放;他无论逃到哪里都躲不过。 
     他算一算;从那一次冒顶事故到现在;已经二十来天了;那两个堵在巷道里的人绝对不可能活着。到底是谁在“铛;铛铛、铛铛铛”地敲呢?他快要被这种声音折磨死了。他相信;那种声音如果继续敲下去的话;他终有一天会死掉的;不死也会像堂嫂一样疯掉。死他不怕;他活着已经没有什么念想;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但;在死以前;他一定要制止住那种声音。否则的话;他相信;自己哪怕到了阴曹地府里面也不会得到安宁的。 
     他找来技术员周金水;对他说:自己准备开始营救那两个人。他相信他们还活着;而且一直在用煤镐敲击井壁;自己听得真真切切。虽然那两个人的事情只有他和周金水两个人知道;但周金水听了他的话以后;还是吃惊得目瞪口呆。本能地喊道:你疯了吗?杨结实说: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如果不把他们救出来的话;我迟早会疯的。周金水说:都二十多天了;他们即便当时还活着;现在也早已死得透透的了;哪里还有救?我看你是神经过度紧张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但杨结实主意已定;此刻;他已经被那种敲击声折磨得神志不清了。失眠了又一夜以后;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懵懵懂懂地赶到了乡里;找到乡里负责煤矿安全的副乡长孙金成说:自己的窑底下堵了两个人;已经二十多天了;让孙金成想办法调集省上的救护队来营救。副乡长孙金成一听;吓了一大跳:“百日无事故”活动刚刚告一段落;在总结表彰大会上;有关的领导都披了红、挂了花;有两个抓安全的副乡长还被提拔成了正科级干部。县里现在又提出了“争创安全年”的口号;到时候;谁表现得好;就可能直接提拔到县里。相反;若是出了问题;马上就会被就地免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敢含糊?再说;堵到窑底二十多天了;到现在才营救;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说得严重一点儿;简直就是故意杀人。若是捅了出去;别说是他这个副乡长;怕是连书记和乡长都保不住乌纱帽。这事非同小可。 
     副乡长把办公室的门关严;小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杨结实答:千真万确。我此刻在这里还能听到他们在拿煤镐敲打井壁哩。你听:铛;铛铛;铛铛铛。 
     副乡长听了杨结实的话;汗毛都竖了起来。这里离杨结实的煤窑二十多里地;他怎么能在这里听到数百米深的井下传来的声音呢?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再说;别的矿主遇到这种麻烦;千方百计地瞒还瞒不过呢;他却主动跑来报告;这简直是大白天见鬼的事情。孙金成断定;杨结实这家伙可能由于儿子突然砸死;心理受了刺激;神经一时有些错乱了;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拍拍杨结实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千万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否则的话;可是有你的好果子吃。 
     杨结实无可奈何;只得离开乡政府。从乡政府那里回来;他感到浑身燥热;血管里像是爬着无数条火蛇似的;便洗了一个冷水澡。被冷水兜头盖脑地冲了一番;他终于有点儿灵醒过来了。灵醒过来以后;他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脊梁骨都是麻的。他想:自己一时昏了头;险些酿成了一场大祸;幸亏副乡长孙金成没有相信。他若是信了;自己就彻底玩儿完了。转念又一想:无风不起浪。谁会平白无故地拿个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哩?孙金成不是不信;而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罢了。这事若是捅出去;整个乡政府领导班子的乌纱帽怕是得一窝端。他孙金成这是在暗中点化和保护自己呢。当然;无利不起早;他也不会平白地保护自己。按照惯常的规矩;杨结实打点了一个肥肥的红包;第二天晚上就送到了孙金成的家里;话也不点明;只说多谢领导关照。这种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干过多少回;早已熟门熟路了。 
     孙金成原本不相信杨结实的话;觉得那太不符合游戏规则了;简直是匪夷所思。收了杨结实的红包以后才明白:杨结实说的话全是真的。不然的话;不晌不夜、不年不节的;他莫名其妙送红包做什么?谁还怕钱多了咬手不成?事情是明摆着的。 
     孙金成三十九岁;再过一年就过了提拔正科的杠杠;心里急得猫抓着似的。去年原本有个提拔的机会;上上下下都打理好了;但乡党委书记却暗中挡了他一把;将自己的一个关系户推了上去。孙金成恨得险些咬碎大牙;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眼睁睁地瞅着也没奈何。 
     孙金成也是个颇有心计的人;盘算来盘算去;觉得这是个可利用的机会;就去找到乡党委书记;把杨结实煤窑上堵了两个人;而且二十多天不营救的事情汇报了一下。书记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他正活动着提拔副县级哩;钞票已经花进去了一大堆;所有能用的关系也都动用上了;幼儿园的事情刚刚捂盖住;一旦这事再捅出来;事情全都白瞎了。到时候甭说副县级;他这顶书记的帽子怕是也保不住。于是;他千叮咛、万嘱托;让孙金成无论如何把这事压下去。并推心置腹地对孙金成说话:金成;我已经四十多岁;眼见得是船到码头车到站;没有多少年的干头了。你还年轻;得多为以后作作打算啊。 
     孙金成要的就是他的这番话;也知道他会这样说;不然的话;自己就不给他汇报这事了。从书记办公室出来以后;孙金成拎着杨结实的红包;直接到了泌县长的办公室;先交上红包;然后把乡党委书记的话原封不动汇报给了泌县长。并流着眼泪、声情并茂地说:泌县长;我知道你这一次一定要处分我;因为我是乡里负责安全的副乡长。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豁出去这个副乡长不干;也得把这事汇报上来。人命关天;不能视而不见啊。我一个副乡长;人微言轻;也是没奈何了;才来找你的。 
     泌县长听了孙金成的汇报;气得拍着桌子;把手机都摔了;并以最快的速度命人调来了省里的救护队;开始了营救行动。杨结实的技术员周金水一看这架势;知道事情不妙;裹挟了一笔款子;悄悄地逃到外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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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营救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只用了四天半的时间;就把两个人找到了。他们正像当初杨结实和周金水推断的那样:躲在废弃巷道尽头的犄角旮旯里。不过;他们坚持的时间比预料得要久。医生鉴定;他们是到被困的第七天才死的。在他们的身边;人们找到了他们生前戴着的作安全帽用的两个头盔。头盔是坚硬的黑色;上面用白色的煤干石写了三句话;一句是黄再有留下的:我欠黄丙欣家两袋化肥。一句是黄子贵留下的:我欠刘大铜一百八十五块钱。最后一句话是:求你们送我们父子回家。另外就是一些凌乱的数字。上面清晰地显示着:“第1天”的字样。可能是为了节省地方;后来的变成了简单的阿拉伯数字:2、3、4、5、6。在他们死了以后;腕子上戴的手表还在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走着;而矿灯里面的电已经被全部耗完。很显然;他们是苦苦地熬过一天;便记下一个数字。也就是说;他们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他们临死的时候手里面还握着煤镐;他们用煤镐敲打井壁以求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铛;铛铛;铛铛铛。也直到这时;杨结实才知道;那被困在井下的是父子二人。 
     两个人被找到的当天;他们的家属也得到通知赶来了。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是个孕妇;怀孕了大概七八个月了;只有二十岁刚刚出头的样子。男的是孕妇的哥哥;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死者的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是黄再有的母亲;黄子贵的奶奶;黄子贵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妹妹患了白血病;由于缺钱;也没怎么治;在家里熬日子等死;弟弟还在念书。看到公爹和丈夫的尸体;孕妇当场就晕厥了过去。乡里派车把她送到了县城的医院里;她当天夜里就产下了一个女婴。由于是早产;女婴很虚弱;发出的哭声像猫叫一样;一出生就放进了医院的保暖箱里。杨树岗的乡亲们看她可怜;有人送去鸡蛋;有人送去小孩子的衣裳。那个年轻的产妇躺在床上;瞪着灰暗无光的两只大眼睛;连泪都哭不出来了。 
     杨结实的煤窑终于还是被封掉了;他本人则被关进了看守所里。至于要怎么处理;还不好说。不过;在被带上警车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十分坦然。自从井下的两个人被弄上来以后;那种“铛铛铛”的敲击声就在他的耳畔奇迹般地消失了;他感到了长期以来从未有过的安详和平静。警车还没有开到地方;他已经睡着了。听到他发出的呼噜声:押解他的警察骂道:这个狗娘养的;还有心思睡。简直不是个人! 
     营救工作结束以后;孙金成被调到县里提拔重用;而他原来所在乡政府的领导;包括书记和乡长;则被就地免职。 
     自从煤窑开始营救行动以来;杨结实的堂嫂麻宝妮就天天守候在窑场上。当年她男人的窑上出事以后;营救的时候;窑场上也是这么热热闹闹、乱乱麻麻的。她仿佛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又听到了丈夫的呼唤;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她和她的狗兴奋地整天整夜守在窑上;不肯回家;也不肯睡觉;仿佛马上就要见到她的丈夫了。后来;那两个人被找到;送到了县城的殡仪馆去;杨结实也被警车带走了;她的丈夫却仍然踪迹全无;她便围着杨结实那人去楼空的窑场一圈一圈地转悠着;一边转悠一边唱: 
     
     祖宗的饭食全吃干。 
     子孙的后路都挖断; 
     王八羔子你愧惭不愧惭? 
     官人你心狠肚肠烂; 
     留下娘亲你全不管。 
     
     她在前面一圈一圈地转悠着;她的狗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大风扬起的煤屑和尘土铺天盖地裹挟着他们;使他们看上去像两个鬼影子一般;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地下的煤还有;而且愈来愈贵;听说由于煤质优良;已经卖到外国去了。外国人出高价买了去储存在海里面;等着以后慢慢地受用。放着大把的钞票;谁不想多赚一点儿?哪有闲工夫去留意一个疯婆子和一条瘸腿的老狗呢?几天以后;就在谁都不留意的夜半时分;杨结实的堂嫂麻宝妮纵身跳进了杨结实的窑筒子里;她的狗只愣怔了片刻的工夫;也一跃而起;跳了进去。在跳进去的一刹那;那条瘦得皮包骨头的老狗发出了惨烈而又悲壮的一声长鸣;也不知道它是在为主人痛惜;还是在为自己悲哀。那鸣叫声就像尖利的刀子一样;把灰蒙蒙天空撕裂了一道血红的口子。不过;没有人看到。 
      (完)
     
【作者简介】  
    傅爱毛;女;毕业于河南大学。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其中多篇小说被多种选刊转载;并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短篇小说《小豆倌的情书》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山东画报出版社编选的2003年度编年文集中。现在河南省新密市文联工作;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内容简介】
  傅爱毛的《空心人》写的是黑心的小煤窑主杨结实的故事。为了赚取巨额利润,他隐瞒煤矿事故,用钱安抚遇难矿工家属,甚至为了保住自己的生财之道,他对两个被埋在井下的矿工视而不见。然而,小说的重心却不止于此。这些都是生活常识,也是伦理常识,小说关注的是杨结实的生活。频发的矿难造成了他的精神压力,他变成了性无能者,为此,老婆甚至不惜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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