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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14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2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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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
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买菜,碰着萨黑荑妮公主。萨黑荑妮黄着脸,把蓬松的辫子胡乱编
了个麻花髻,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脚下却依旧趿着印度式七宝嵌花纹皮
拖鞋。她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问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们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苏
的篮子里有去了壳的小蚝,愿意跟流苏学习烧制清蒸蚝汤。柳原顺口邀了她来吃便饭,她很
高兴地跟了他们一同回去。她的英国人进了集中营,她现在住在一个熟识的,常常为她当点
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

  她有许久没有吃饱过。她唤流苏“白小姐”。柳原笑道:“这是我太太。你该向我道喜
呢!”萨黑荑妮道:“真的么?你们几时结的婚?”柳原耸耸肩道:“就在中国报上登了个
启事。你知道,战争期间的婚姻,总是潦草的”流苏没听懂他们的话。萨黑荑妮吻了他
又吻了她。然而他们的饭菜毕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声明他们也难得吃一次蚝汤。萨黑荑妮
没有再上门过。

  当天他们送她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
:“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落下泪来。柳原拉
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启事。不过你也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
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流苏道:“呸!他们也配!”说着,嗤的笑了
出来,往后顺势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脸道:

  “又是哭,又是笑!”

  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马路突然下泻,眼前只是一片空灵——
淡墨色的,潮湿的天。小铁门口挑出一块洋瓷招牌,写的是:“赵祥庆牙医。”风吹得招牌
上的铁钩子吱吱响,招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

  柳原歇下脚来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战来,向流苏道:“现在你
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不巧——”流苏嗔
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柳原笑道:“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
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他们继续走路。柳原又道:“鬼
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流苏道:“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笑道:“那不
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结婚启事在报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赶了来道喜。流苏因为他们在围城中自顾自搬到
安全地带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脸相迎。柳原办了酒菜,补请
了一次客。不久,港沪之间恢复了交通,他们便回上海来了。

  白公馆里流苏只回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然而麻烦是免不了的。四奶
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
,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
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
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
,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
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
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一九四三年九月)

金 锁 记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
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
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
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

  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
是月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窗户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
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有赶赶咐咐的声音,猜着有人起来解手,翻过身去,果见布帘子
一掀,一个黑影趿着鞋出来了,约摸是伺候二奶奶的小双,便轻轻叫了一声“小双姐姐”。
小双笑嘻嘻走来,踢了踢地下的褥子道:“吵醒了你了。”

  她把两手抄在青莲色旧绸夹袄里,下面系着明油绿裤子。凤箫伸手捻了捻那裤脚,笑道
:“现在颜色衣服不大有人穿了。

  下江人时兴的都是素净的。”小双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哪比得旁人家?我们老太
太古板,连奶奶小姐们尚且做不得主呢,何况我们丫头?给什么,穿什么——一个个打扮得
庄稼人似的!”她一蹲身坐在地铺上,拣起凤箫脚头一件小袄来,问道:“这是你们小姐出
阁,给你们新添的?”凤箫摇头道:

  “三季衣裳,就只外场上看见的两套是新制的,余下的还不是拿上头人穿剩下的贴补贴
补!”小双道:“这次办喜事,偏赶着革命党造反,可委屈了你们小姐!”凤箫叹道:“别
提了!就说省俭些罢,总得有个谱子!也不能太看不上眼了。我们那一位,嘴里不言语,心
里岂有不气的?”小双道:“也难怪三奶奶不乐意。你们那边的嫁妆,也还凑合着,我们这
边的排场,可太凄惨了。就连那一年娶咱们二奶奶,也还比这一趟强些!”凤箫愣了一愣道
:“怎么?你们二奶奶”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亮。
”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起那
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招了凉。”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
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干吗
这么见外呀?”

  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
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
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
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
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

  “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
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
二爷。”

  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
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
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
扑嗤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
道: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
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
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
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

  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睡罢!

  快焐一焐。”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
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

  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凤箫
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
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小双道:“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
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她看家。

  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

  “也没查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饰
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
似的花钱。欠了公帐上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
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
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做声。

  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
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人?趁早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
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
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
么!”

  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
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赳赳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
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
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得得。卖豆腐花的挑着担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
花呕!花呕!”再去远些,就只听见“哦

  呕!哦呕!”

  屋子里丫头老妈子也起身了,乱着开房门,打脸水,叠铺盖,挂帐子,梳头。凤箫伺候
三奶奶兰仙穿了衣裳,兰仙凑到镜子前面仔细望了一望,从腋下抽出一条水绿洒花湖纺手帕
,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对着床上的三爷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请安罢。等你,准得误了事
。”正说着,大奶奶玳珍来了,站在门槛上笑道:“三妹妹,咱们一块儿去。”兰仙忙迎了
出去道:“我正担心着怕晚了,大嫂原来还没上去。二嫂呢?”

  玳珍笑道:“她还有一会儿耽搁呢。”兰仙道:“打发二哥吃药?”

  玳珍四顾无人,便笑道:“吃药还在其次——”她把拇指抵着嘴唇,中间的三个指头握
着拳头,小指头翘着,轻轻地“嘘”了两声。兰仙诧异道:“两人都抽这个?”玳珍点头道


  “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
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有意的装不晓得,照常地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
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
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
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
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
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
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高兴
,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
,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断了怪
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他
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

  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
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
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
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

  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
,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兰仙笑道:

  “二嫂住惯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得慌。”云泽道:

  “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不过上海像这样的,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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