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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2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2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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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礼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
见过钱似的!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
给薇龙解围,这两句话却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白,神色不定。睨儿又
凑在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
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
站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龙一个人在太阳里立着,发了一回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觉得冰
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

  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妇人家,
再加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
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
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划全盘推翻,再行考
虑一下。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
心酸起来。

  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隐
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厅
来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和
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

  “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那一个道:“是怎样闹穿的?”这一个道:“
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
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
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
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
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
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
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

  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
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下也不碍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
把她引进一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
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
是少见。地下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
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然要照原来
计划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
下里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金漆交椅上,一条腿勾住
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
子已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
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阖在脸
上,仿佛是睡着了。

  薇龙趔趄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以后她就不
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
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
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
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
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
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
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光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
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
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
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
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
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
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
成?”梁太太道:

  “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她那扇
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
飞。

  薇龙赔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造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
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地报答您!”梁太太只管
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
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

  “你打算住读?”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
住读并不比走读贵许多。”梁太太道:

  “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
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有什么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
太道:

  “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薇龙道:“
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
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别圆不了谎!”薇龙正待分辩说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
你会弹钢琴么?”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
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了。英国的大户人家小姐
都会这一手,我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
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些子应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
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

  她说一句,薇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
”薇龙道:“会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
衣。”梁太太道:“恶!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
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薇
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
于是匆匆告了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
含笑挥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

  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
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

  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
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
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
,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
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
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
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
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
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
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
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
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
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

  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并留
她在家住,却把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

  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愿她耽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
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
然与前不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薇龙
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说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
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面,一旦会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
病体不宜。葛太太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看待,为她
捐募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
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
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
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一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
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
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
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
空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
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街,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
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是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
桌麻将。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气象。薇龙正
待揿铃,陈妈在背后说道:

  “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
,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
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
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
——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因道:“陈妈你去吧!再耽搁一会儿
,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
,然后揿铃。

  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
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
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
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

  “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
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
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个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
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
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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