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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39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2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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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叫气人呢!等会我仔细讲给你听,我倒愿意听听你的意见——所以我气起来说:从此我
不管这些闲事了!明志的朋友们总是对他说:‘你太太真是个人才。可惜了儿的,应当做出
点事业来。’说我‘应当做出点事业来’。”仰彝笑道:“我真佩服你,兴致真好!”

  湘亭大奶奶道:“本来一个人做人是应当这样的。”沈太太道:

  “都像我们姑太太这样就好了。”

  正说着,潆珠掩了进来,和湘亭夫妇招呼过了,问:“奶奶不在么?”仰彝道:“在你
们楼上开箱子呢。”姑奶奶见了潆珠,忽然注意起来,扭过身去,觑着眼睛从头看到脚,带
着微笑。潆珠着慌起来,连忙去了。姑奶奶问了仰彝一声:“她还没磕过头?”湘亭大奶奶
和湘亭商量说:“我们可要走了?”

  仰彝道:“就要开饭了,吃了饭走。”姑奶奶也道:“再坐会儿。

  再坐会儿。”湘亭笑道:“真要走了,晚上路上不方便。”仰彝便立起身来道:“我上
去看看,老太太怎么还不下来。”

  三层楼的箱子间里,电灯没装灯泡,全少奶奶掌着蜡烛,一手扶着箱子盖,紫微翻了些
皮了出来,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时新了,卖不出价。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来,那倒可
以卖几个钱了!”又道:“银鼠人家不大要。”霆谷在旁边伸手捏了捏,插上来便道:“这
件有点发黄了,皮板子又脆。”看到一件貂皮袍子,商人又嫌“旧了,没有枪毛”。霆谷便
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现在也不时髦。”两人道:“就是呀。还有这件貂不能够反穿——开
缝的,只能穿在里头,能反穿就值钱了。”他只肯出一万五,紫微嫌太少,他道:“这价钱
出得不错了,拿家去还要刷油,还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赚老太太多少钱!”霆谷道:“那
是!他们拿去还要隔些日子才能够卖掉呢!现在这个钱,嗨嗨,搁些日子是推板不起的。”
紫微赌气把貂皮收过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袄。商人道:“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
卖不上价。”霆谷道:“那他这话倒也是不错!这样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卖给谁?”商人把
它颠来倒去细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么都不够做,配又不好配。”霆谷便埋怨起
来:“从前时新小的,拼命要做得小,全给裁缝赚去了!我记得这件的皮统子本来是很大的
!”

  紫微恨道:“你这不是岂有此理!我卖我的东西,要你说上这许多!人家压我的价钱,
你还要帮腔!”霆谷道:“咦?咦?

  没看见你这么小气——也值得这么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见笑!真是的,我什么东西没
见过!有好的也不会留到现在了!”

  紫微越发生气,全少奶奶也不便说什么,还是那商人两面说好话,再三劝住了,讲定了
价钱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还一路说着:“就图你这个爽气!本来我们这儿也不是那
些生意人家,只认得钱的。——真是,谁卖过东西!我不过是见得多了,有一句说一句
”商人连声答应道:“老太爷说的是。”

  紫微接过蜡烛,看着全少奶奶整理箱笼,一一锁好。烛光里,忽然摇摇晃晃有个高大的
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紫微不耐烦道:“别挡着人家的亮光呀——你几时上来
的?”仰彝笼着手笑道:“我们老太爷真是越过越‘拨聋’了!”

  他看紫微面色铁青,便没有往下说。紫微取回钥匙,扣在肋下的钮绊上。仰彝连忙接过
蜡台,一路照着母亲下楼。紫微忍不住又把刚才老夫妻的争吵说给他听,仰彝十分同情,跟
到母亲卧房里,紫微开柜子收钱,他乘机问她要了五千块钱零花。他踅了出去,紫微正在那
里锁柜子,姑奶奶伸头进来笑道:“我过年时候给妈送来的糖,可要拿点出来给湘亭他们尝
尝。”又拨过头去,向外房的客人们笑道:“苏州带来的。我们老太太别的嗜好没有,闷来
的时候就喜欢吃个零嘴。”紫微搬过床头前的一个洋铁罐子,装了些糖在一只茶碟子里,多
抓了些“胶切片”,她不喜欢吃“胶切片”,只喜欢松子核桃糖。女儿和她相处三十多年,
这一点就再也记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时候给她带点糖来,她还是感激的,只是于感激之余
稍稍有点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着几上的一盆红梅花向众人道:“这是我送老太
太过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欢红梅花!我这个礼送得还不俗罢?”

  紫微一出来,霆谷便走开了,避到隔壁书房里去,高声叫老妈子生火炉。姑奶奶去打电
话告诉家里她不回去吃饭了,听见她父亲的叫喊,便道:“不就要开饭了么,那边还生什么
火炉?”仰彝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儿犯别扭呢。”紫微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沈太
太道:“你们平常两间房里都有火么?这上头倒不省!”紫微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个人
不能蹲在一起的嗳!在一间房里共着个火,多说两句话,就要吵嘴!”沈太太,湘亭,湘亭
大奶奶一齐笑了起来。紫微道:

  “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这些年下来,总是个伴。我们是,宁可一个人在一间房里守
着个小煤炉——”她顿住了,带笑“唉”了一声,转口道:“要叫他们开饭了。”

  她向门口走去,恰巧潆珠进来了,潆珠低声道:“奶奶,给奶奶拜寿。”便磕下头去。
紫微只顾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挡事!看你样子也像个大人——门板似的,在哪儿都挡事
!”

  潆珠立起来,满脸通红,待要闪身出去,紫微又堵着门,在那里叫老妈子告诉全少奶奶
马上开饭。潆珠今天到底下了决心和那男人断绝往来,心里乱糟糟的正不知是什么感觉,总
仿佛她所做的事是不错的,可是痛苦的,家里人如果知道了应当给她一点奖励与支持,万万
想不到会这样地对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脸上几次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走了,湘亭夫妇也站起来要走,紫微又留他们吃饭,道:

  “也没什么吃的,真是便饭了。一个烧饭的她知道我们今天有客,有心拿乔,走了,所
以是全少奶奶做饭。她一个人,也忙不出多少样数来。”小毛小姐道:“我们来的时候看见
全表婶在厨房里。”紫微笑道:“我们少奶奶呀,但凡有一点点事,就忙得头不梳,脸不洗
的,弄得不像样子。”仰彝笑道:“现在是不行了,从前我总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标准的一
个美人。”大家都笑了起来,仰彝又道:“现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儿洗碗,脸就跟墙一个
颜色,手里那块抹布也是那个颜色。

  从前不是这样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舅舅家。妈,你还记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咙忽
然变成小小的,恋恋的,他伛偻着,筒着手,袍褂里的身体也缩小了像个小孩,坐在那里,
两脚从太高的椅子上挂下来。紫微道:“我哪还一个个的记得你们那些?”仰彝道:“那时
候他们替我说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几个女孩子在那里,叫我自己留心看。我说那个大
扁脸的我不要!后来又说媒,这回就说的是她。我说:哦,就是那个小的;矮得很的嘛,拖
着辫子多长的”

  紫微笑道:“那时候倒是,很有几个人家要想把女儿给你呢!”她别过头来向沈太太道
:“小时候很聪明的嗳!先生一直夸他,说他做文章口气大,兄弟里就他像外公。都说他聪
明,相貌好。不知道怎么的变得这样了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镜没有表情,脸上
其他部分惟有凄凉的谦虚。紫微道:“大起来反而倒一点也不怎么了嘛!一个个都变得
”她望着他,不认得他了。她依旧蹙着眉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一双眼睛却渐渐生冷起
来。

  湘亭夫妇要走,辞别了紫微,又到书房去向霆谷告辞。霆谷的火炉还没生起来,一肚子
没好气,搓着手说:“这会子更冷了!你们还要走回去啊?这一向也没什么新闻!”

  姑奶奶把两个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过电话,问知家里没什么要紧事,她预
备吃了晚饭回家。开出饭来,圆台面上铺了红桌布,挨挨挤挤一桌人,潆珠脸色灰白,也坐
在下首,夹在弟妹中间。她很快就吃完了,她临走把她的凳子拖开了,让别人坐得舒服些,
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没有一点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没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

  姑奶奶吃了饭便走了,怕迟了要关电灯。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盏,仰彝还坐在那里,帮
着她把剩菜拨拨好,拨拨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妇两个在起坐间里,紫微却走了
进来,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见我们厨房里的煤球,多虽不多,还是搬到楼上来的好,
说现在值钱得很哩!让人拿掉点也没有数。我看就堆在你们房里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
奶答应着,紫微在圆桌面旁边站了一会,两手扶着椅背,又道:“我听姑奶奶说,潆珠有了
朋友了,在一个店里认识的。”

  她看她儿媳两个都吃了一惊似的,便道:“你不要当我喜欢管你们的事——我真怕管!
你们匡家的事,管得我伤伤够够了!

  能够装不知道我就装不知道了,这姑奶奶偏要来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再不问,回头出
了什么乱子,人家说起来还是怪到我身上,不该像你们一样的糊涂。”全少奶奶定了定神,
道:

  “是本来就要告诉妈的,先没打听仔细,现在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认得的,潆芬有个
同学的哥哥,跟那人同过学。是还靠得住的!那人家里倒是很好,父亲做生意做得很大的,
人是没有什么好看,本来也不是图他好看——潆珠这一点倒是很有主见的。”她急于洗刷一
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张小方脸,是苍白的,突出的大眼睛,还要白,仿佛只看见眼白


  紫微道:“唔。本来你们也想得很周到的,还要问我做什么?——仰彝自然也赞成的了
。”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现在世界文明了,我们做老子的还管得了呀?这种人也
真奇怪,看见了就会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气,忙道
:“这个人倒是说了许多回了,要到我们这儿来拜望,见见上人。因为还没同妈说过,我说
等等罢——”仰彝笑道:“还是不要人家上门来的好,把人都吓坏了!”紫微道:“本来也
不必了,又不图人家的人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嘛,人家有钱。阔女婿也是你们的,上了当也
是你们的女儿——我随你们去怄!”

  紫微进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红桌布掀了过来,卷作一卷,低声道:“说明白了也
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来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这个大女儿小时候算
命倒是说她比哪个都强,就是胆子大,别看她不声不响的,胆子泼得很!现在这文明世界,
倒许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发了会愣,把东西都丢在桌上,径自上三层楼来。女孩子的房里,潆华
坐在床上,泡脚上的冻疮,脚盆里一盆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她低着头看书,
膝上摊着本小说,灯不甚亮,她把脸栖在书上。潆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潆珠站着,挨着对
过的一张床,把一双脚跪在床上,拿着件大衣,在下摆上摸摸捏捏,把头伸到破了的里子里
。她母亲便问:“做什么?”潆珠微笑道:“里头有个铜板。”

  潆芬笑道:“一个铜板现在好值许多钱呢!”潆华头也不抬,道:

  “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潆芬道:“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
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轻轻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张看,道:“可是有月亮?
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着潆珠,潆珠被她母亲一看,越发地心
不在焉,寻找铜板,手指从大衣袋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全少奶奶道:“尽掏它做什么?你看
,给你越挣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妈去告诉的。后来问到我,我就说:大家都是
认得的;确实知道是很好的人家,潆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说穿了就没有
事了。

  奶奶是那个脾气,过过就好了。”潆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丢,她顺势扑倒在床,哭了起来
。虽然极力地把脸压在大衣上,压在那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动
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妹妹们一时寂静
无声,全少奶奶道:“你疯了?

  哭什么?你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奶奶今天说了你两句,自己的奶奶,有什么难为
情的?今天她是同爷爷吵了嘴,气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快不要哭了,哭出病来了!你这
样难过,是你自己吃亏噢!”潆珠还是大哭,全少奶奶渐渐的也没有话了,只坐在床边,坐
在那里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间电灯灭了。潆华在黑暗里仿佛睡醒似地,声音从远处来,惺忪烦恼地叫道:“
真难过!我一本书正看完!”潆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潆华道:“不
是嗳,你不知道,书里两个人,一个女的死了,男的也离开北京,火车出了西直门,又在那
儿下着雨书一完,电灯又黑了,就好像这世界也完了真难过!”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潆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语道:“还要把煤球搬上来。
”她高声叫老妈子。老妈子擎着个小油灯上楼来,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来到厨房里。

  全少奶奶监督着老妈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灯低低地放在凳上,
灯光倒着照上来,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一只新的砂锅,还没
用过的,灯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黄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轻轻摸了一摸,冰凉之
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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