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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45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2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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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是不要紧的。可是得特别当心,要不然怕变伤寒。”家茵轻轻地道:“嗳呀,那倒是要留
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这么晚了还跑到这儿来,想问问您肯不肯上我们那儿住几
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踌躇了一下,然而她答应起来却是一口答应了,说,“好,
我现在就去。”宗豫道:“其实我不应当有这样的要求,不过我看您平常很喜欢她的。她也
真喜欢您,刚才睡得糊里糊涂的,还一直在那儿叫着‘先生,先生’呢!”家茵听了这话倒
反而有一点难过,笑道:“真的吗?——那么请您稍坐一会儿,我来拿点零碎东西。”她从
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开抽屉取出些换洗服装在里面。然后又想起来说:“我给您倒杯茶
。”倒了点茶卤子在杯子里,把热水瓶一拿起来,听里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哦
,我倒忘了——这热水瓶破了!我到楼底下去对点热水罢。”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点怔怔,
这时候才连忙拦阻道:

  “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过来,红着脸
说:“对不起。”从他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走了,挂在床栏杆上。

  她理东西,他因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
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
脸盆,盒上搭着块粉红宽条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刚
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
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旧式的控云铜镇,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昏黄的灯光下,
那房间如同一种暗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
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
腊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
洞门里横生出来。

  宗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
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诚诚心心
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桌上有个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
这是你母亲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们老太太不在上海?”家
茵道:“她在乡下。”宗豫道:“老太爷也在乡下?”家茵折叠衣服,却顿了一顿,然后说
:“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了。”宗豫稍稍有点惊异,轻声说了声:“噢——那么你一个人在
上海么?”家茵说:“嗳。”宗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你们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道
:“也是叫没有办法,一来呢我母亲在乡下住惯了,而且就靠我一个人,在乡下比较开销省
一点。”

  宗豫又道:“那么家里没有兄弟姊妹吗?”家茵道:“没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来
道:“你看我问上这许多问句,倒像是调查户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锁了起来,道
:“我们走罢。”她让他先走下楼梯,她把灯关了,房间一黑,然后门口的黑影把门关了。

  玻璃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这次姚妈一开门便满脸堆上笑来,道:“啊,老太爷来了
!老太爷您好啊?”虞老先生让她一抬举,也就客气得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嗳,
好!”进门便问:“我们小姐在这儿吗?我上那儿去了好几趟都不在家。”姚妈道:“虞小
姐这两天住在我们这里。”“哦”他两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踱进客
室,接上去就问:“你们老爷在家么?”姚妈道:“老爷今天没回来吃饭,大概有应酬——
老太爷请坐!”虞老先生坐下来,把腿一跷,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銧,像你们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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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妈笑吟吟的去报与家茵:“虞小姐,老太爷来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
妈道:“我正在念叨着呢,怎么这两天老太爷没来嘛?老太爷真和气,一点儿也不搭架子!
”家茵委实怕看姚妈那笑不嗤嗤的脸色,她也不搭碴,只说了声:

  “你在这儿看着小蛮,我一会儿就上来。”

  她一见她父亲就说:“你怎么又上这儿来做什么?上次我在家里等着你,又不来!”虞
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干吗老是这么狠?都是你不肯说——”他把声音放低了,借助于手
势道:“这儿这夏先生有这么大一个公司,他哪儿用不着我这样一个人?只要你一句话!”
家茵愁眉双锁两手直握着道:

  “不是我不肯替你说,我自个儿已经是荐了来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虞老先生
悄悄地道:“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子啊?

  这儿夏先生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业,你让他安插个人还不容易么?你爸爸在公司里有个好
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饶了我罢!你不替我丢脸就行,还说增光!”一句
话伤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来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说我自个儿同他说!他对你有
这份心,横是也不能对你老子这一点事都不肯帮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气愤愤的往
外走,家茵急得说:“你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听着也不成话!”拦他不住,他还是一路
高声叽咕着出去:“说我塌台!自个儿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没脸!”姚妈这时候本
来早就不在小儿床前而在楼下穿堂里,她抢着替他开门道:“老太爷您走啦?”虞老先生恨
恨的把两手一摔,袖子一洒,朝她说了句:

  “养女儿到底没用处!从前老话没错!”

  家茵气得手足冰冷。她独自在楼下客厅里有半天的工夫。

  回到楼上来,还有点神思恍惚。一开门,却见姚妈坐在小蛮床上喂她吃东西,床上搁着
一只盘子,里面托着几色小菜。家茵一时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姚妈先笑道:“虞小姐,我给
小蛮煮了点儿稀饭——”家茵慌忙走过来道:“嗳呀,她不能吃,她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
,禁不起!”姚妈不悦道:“哟!我都带了她好多年了,我还会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盘里
有肉松皮蛋,一着急,马上动手把盘子端开了,道:“你不懂——医生说的,恐怕会变伤寒
,只能吃流质的东西——”姚妈至此便也把脸一沉,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双筷子在空
中点点戳戳,道:“我当然不懂,我又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不过看小孩子我倒也看过许多
了,养也养过几个!”家茵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欠斟酌,勉强笑了一笑道:“当然我知
道你是为她好,不过反而害了她了!”姚妈道:“我想害她干吗?我又不想嫁给老爷做姨太
太!”家茵失色道:“姚妈你怎么了?我又不是说你想害她——”姚妈把碗筷往托盘里重重
的一搁,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蛮倒这么大了,怎么活到现在啦?

  我知道,我们老爷就是昏了心。”家茵到这时候方才回味过来,不禁两泪交流。

  姚妈将饭盘子送入厨下,指指楼上对厨子说道:“没看见这样不要脸的人!良心也黑,
连这么一个孩子,因为是我们太太养的,都看不得!将来要是自己养了,还了得吗!”厨子
诧异道:“嗳,你怎么了?”姚妈只管烘烘地数落下去道:“现在时世也不对了,从前的姨
奶奶也得给祖宗磕了头才能算;现在,是她自个儿老子说的,就住到人家来了,还要掐着孩
子管!”厨子徐徐地在围裙上擦着手,笑道:“今天怎么啦?你平常不是巴结得挺好吗?今
天怎么得罪了你啦?”姚妈也不理他,自道:“可怜这孩子,再不吃要饿死了!不病死也饿
死了!

  这些天了,一粒米也没吃到肚里。可怜我们太太在那儿还不知道呢!——她没良心我能
没良心,我明儿就去告诉太太去!

  太太待我不错呀!”说着,倒伤感起来,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厨子拉了她
一把,道:“我劝你省省罢!”姚妈道:

  “呸!像你这种人没良心的!太太从前也没错待你!眼看着孩子活活地要给她饿死了!
——我这就去归折东西去。”

  不久,她拾着个大包袱穿过厨房,厨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妈正眼也不看他,道
:“还是假的?”厨子赶上去拦着她道:“嗳,你走,不跟老爷说?待会儿老爷问起你来,
我们怎么说?”姚妈回过头来大声道:“老爷!老爷都给狐狸迷昏了!——你就说好了:说
小蛮病了,我下乡去告诉太太去了!”

  小蛮的卧房里,晚上点着个淡青的西瓜形的灯,瓜底下垂下一丛绿穗子,家茵坐在那小
白椅上拆绒线,宗豫走进来便道:“咦?你的围巾,为什么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给
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嗳呀,真是——我要是记得我就去给她买来了!”家茵
笑道:“这颜色的绒线很难买,我到好几个店里都问过了,配不到。”小蛮醒了,转过身来
道:

  “爸爸,等先生给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园去。”宗豫笑道:“这
么着急啊?”小蛮道:“我闷死了!——先生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家茵笑道:“先生肚子
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我家里倒有一本童话书,过去我拿来给你看,好不好?”小
蛮闷恹恹的又睡着了。

  家茵恐怕说话吵醒她,坐到远一点的椅子上去,将绒线绕在椅背上。宗豫跟过来笑道:
“我能不能帮忙?”家茵道:

  “好,那么您坐在这儿,把手伸着。”他让她把绒线绷在他两只手上,又回过头去望了
望小蛮,轻声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闹着要出去。”家茵点头道:“我知道
。小孩就是这样!”宗豫听她口吻老气横秋的,不觉笑了起来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个是我的大女儿,一个是我
的小女儿。”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
其实真要算起年纪来,我要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大概也可能。”家茵道:

  “不,哪里!”宗豫道:“你还不到二十罢?”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
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过比我大十岁!”

  正因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对面,倒反而使他有一点感慨起来,道:“可是我近来的
心情很有点衰老了。”家茵道:“为什么呢?在外国,像这样的年纪还正是青年呢。”宗豫
道:

  “大概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中国人罢?”

  一个新雇的老妈子来回说有客来了,递上名片。宗豫下楼去会客。小蛮躺在床上玩弄着
他丢下的一副皮手套,给自己戴上试试,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来道:“先生你看你看!”

  家茵硬给她脱下了,把手塞到被窝里去,道:“别又冻着了!

  刚好了一点儿。”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边上都裂开了。

  她微笑着,便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别着针线的小纸,给他缝两针。小蛮忽然大叫起来道:
“先生,你怎么给爸爸补手套,倒不给我打手套?几时给我打好呀?”家茵急急把线咬断了
,把针线收了起来,道:“你别嚷嚷。待会儿爸爸来了你也别跟他说,啊。你要是告诉他,
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蛮道:“唔你别回家!”家茵道:“那么你别告诉他
。”

  她把那手套仍旧放在小蛮枕边。宗豫再回到楼上来先问小蛮:“先生呢?”小蛮道:“
先生去给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见小蛮在那里把那副手套戴上脱下地玩,便道:“你就快
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蛮揸开五指道:“哪儿破了?没破!”宗豫仔细拿着
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记得是破的*獱!”小蛮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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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茵一等小蛮热退尽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来看她,买了一盒衣料作为酬谢,
说道:“我买衣料是绝对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还有一个盒子。”家茵微笑道:“
您真太细心了,真是谢谢!”洋油炉子上有一锅东西嘟嘟煮着,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
“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开锅盖,笑道:“是我母亲从乡下给我带来的年糕——”宗
豫又道:“闻着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点儿尝尝,可是没什么好吃。”宗豫笑
道:“我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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