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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部分

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52部分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2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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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五太太也就快要回来了,得要到厨房里去看看那火腿粥炖得怎样了,她们看了戏回来要吃
宵夜的。

  厨房离开上房很远,陶妈沿着那长廊一路走过去,只见前前后后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
那些别的女佣都还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没有回来,陶妈是先回来了一步。她两手抄在棉袄
底下,缩着脖子快步走着,一阵寒风吹过来,身上就像是一丝不挂没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
起来。院子里黑沉沉的,远远听见隔壁的和尚念经,那波颤的喃喃的音调,夹杂着神秘的印
度语,高音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丁呀当呀敲着磬铃鼓钹,那音乐仿佛把半边天空都笼罩
住了,听着只觉得惘惘的,有一种奇异的哀愁。陶妈这时候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想起来隔壁
新死了人。这样一想,正是有一点害怕,却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那黑暗中
哭泣,不禁毛发皆竖。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来,壮着胆子笔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
几步,这就听出来了,那声音是从她们住的那间对厢房里发出来的,这没有别人,一定是小
艾在那里睡觉魇住了。

  当下陶妈定了定神,便走过去把房门一推,电灯一开,果然看见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
声却已经停止了,只是不免还有些赶赶咐咐的,发出那抽噎的声音。陶妈高声道:“小艾!

  睡得发糊涂啦?太太她们就要回来了,还不起来?”正说着,刘妈已经在走廊那一头遥
遥向她叫唤着:“回来了,回来了!”

  陶妈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声:“太太回来了,还不起来!”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戏回来,便跟着忆妃一同到她房里去了。陶妈便也跟着到忆妃房里去伺候着
,帮着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领子黑丝绒斗篷脱了下来,搭在自己手臂上,当时便说了一声:

  “老爷已经睡了。”五太太和忆妃听见这话,却是不约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
并没有人。原来是睡在那边房里。大家都觉得很出意料之外,忆妃心里自然是有点不痛快,
便道:

  “老爷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早倒已经睡了?”陶妈道:“老爷回来我都没听见。”五
太太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到忆妃这里来也没打算久坐的,这时候倒不便马上就走了,
因搭讪着向陶妈笑道:“饿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没有?拿到这儿来吃,拣点泡菜来。”又向
忆妃笑道:“你也吃点儿吧?”陶妈便到厨下去,把一锅火腿粥和两样下粥的菜用一只托盘
端了来,这里忆妃的女佣已经摆上了碗筷,两人对坐着,吃过了粥,又闲谈了一会,五太太
方才回房去了。

  陶妈和刘妈都进房来伺候着,刘妈拎了水来预备五太太洗脸,虽然都是悄悄地踮着脚走
路,依旧把景藩惊醒了,睁开眼来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


  她倒有点担心起来,想着他不要是病了。

  景藩也没说什么。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会,方才
懒洋洋地应了声:“吃点儿也好。”

  五太太一回头。忽然看见小艾来了,挨着房门站着,并没有进来。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气
来道:“回来这半天怎么不看见你影子?净让陶妈在这儿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当着景
藩,她向来不肯十分怎样责骂佣人的,免得好像显着她太凶悍了,失去了闺秀的风度,因此
就这样说了两声,也就算了,只道:

  “你去!去把粥拿来给老爷吃!”小艾灰白着脸色,一声也没言语,自出去了。然后她
手里拿着一只托盘,端了一碗粥进来,向床前走去,低着眼皮并不去看他,但是心里就像滚
水煎熬着一样,她真恨极了,恨不得能够立刻吐出一口血来喷到他脸上去。她一步步地走近
前来,把那托盘放下来,搁在枕边,景藩歪着身子躺着,便挑起一匙子来送到嘴里去。他那
眼光无意之间射到她脸上来,却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对于小艾,却又是一种刺
激,就仿佛凭空给人打了个耳刮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虽然自己也不解是为什么缘故。

  还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盘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给老爷
打个手巾把子来。”小艾擦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这天冷,从厨房里提来的热水冷得很快,
从壶里倒到脸盆里,已经不是太热了。景藩接过毛巾,只说了一声:“一点也不烫!”便随
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皱着眉向小艾说道:“你这人这么没有记性!要烫一点
!”

  见她仍旧呆呆的样子,便又提醒她道:“不会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上一点么?”

  小艾把脸盆里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热水瓶里的水,她那生着冻疮的红肿的手插到那开水
里面,在一阵麻辣之后,虽然也感觉到有些疼痛,心里只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
一个人。五太太把那热手巾把子接了过去,亲自递给景藩,小艾便把脸盆端了出去,粥碗和
托盘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门,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寝不提。

  没有几天就过年了,景藩在正月里照例总是大赌,一开了头似乎就赌兴日益浓厚,接连
一个月赌下来,输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里,他们也还是常常有豪赌的场面。有一天家
里来了客,在忆妃这边打牌,景藩因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补一个中觉,嫌这边
屋里吵嚷得太厉害,便说到五太太那边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妈也在旁边伺候
着,五太太便别过头来和她说了一声,叫她跟了去给他把窗帘放下来。陶妈先是说:“小艾
在那儿呢。”后来也就去了。还没走到五太太房门口,却看见小艾从里面直奔出来,刚巧正
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没顾到和她说什么,就这么跑了。陶妈见这情形,也就明白
了几分,当时就没有敢进去,恐怕老爷正在那里生气,不犯着去碰在他气头上。

  她心里忖度着,便向后面走去,刘妈在后面小院子里洗衣裳,陶妈忍不住就把刚才那桩
事情说给她听,不过被陶妈一说,就好像小艾是因为听见她来了,所以跑了。刘妈怔了一会
,便道:“嗳呀,这两天小艾怎么吃了东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们这个老爷倒也
说不定。”两人只是私下里议论着,陶妈和忆妃那边的佣人向来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但是
刘妈恐怕比较嘴敞,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很快的就传到那边去了,那边自然有人献殷勤,去
告诉了忆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个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里梳头,忽然听见忆妃在
那边高声骂人,隔着几间屋子,也听不仔细,就仿佛听见一句:“不要脸!自己没本事,叫
个丫头去引老爷!”陶妈站在五太太背后,在那儿替她梳头,听见那边千“不要脸”万“不
要脸”的骂着,晓得是在那里骂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变貌变色的。五太太不知就里,还微
笑着问:“她在那儿骂什么?”陶妈轻声叹了口气,便放低了声音,弯下腰来附耳说道:“
我正要告诉太太的,怕你生气——昨天你在那边打牌,我看老爷到这边来睡中觉,我跟进来
看看可要把帘子拉起来,哪儿晓得小艾在房里,老爷跟她拉拉扯扯的,后来她看见我来,就
赶紧跑出去了。看这样子,恐怕已经不止一天了。这个丫头,这么点儿大年纪,哪儿想
到她已经这样坏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听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复着说:“你给我把她叫来!”
陶妈去把小艾叫了来,五太太头也没梳好,紫涨着脸,一只手挽着头发,便站起身来,迎面
没头没脸地打上去,道:“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带到南京来,你给我丢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说!你不说出来我打死你!”她只恨两只胳膊气得酸软了,打得不够重,从床前拾
起一只红皮底的绣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脸上抽着。

  小艾虽是左右躲闪着,把手臂横挡在脸上,眼梢和嘴角已经涔涔地流下血来,但是立刻
被泪水冲化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她自从到他们家来,从小时候到现在,所有
受的冤屈一时都涌上心来,一口气堵住了咽喉,虽然也叫喊着为自己分辩,却抽噎得一个字
也听不出。

  五太太在这里拷问小艾,那边忆妃也在那里向景藩质问,景藩却是一口就承认了。忆妃
跟他闹,他只是微笑着说:“谁当真要她。你何必这样认真。”又瞅着她笑了笑,道:“谁
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尽管是这种口吻,忆妃终究放心不下,尤其因为根据报告,小艾恐
怕已经有了身孕,忆妃自己这些年来一直盼望着有个孩子,但是始终就没有,倘然小艾倒真
生下个孩子,那是名正言顺的竟要册立为姨太太了,势必要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
动怒,只管钉着他和他吵闹,要他马上把那丫头给打发了。景藩后来不耐烦起来,戴上帽子
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为这桩事情有些委决不下,因为盘问小艾,知道她有喜了,无论如何,总
是老爷的一点骨血,五太太甚至于想着,自己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子,只是不能如愿,他前妻
生的一儿一女是和她没有什么感情的,这一个小孩子要是一生下来就由她抚养,总该两样些
吧?但是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却把小艾怎样处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发应了人家说的那
话,说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谋,诚心地叫自己的丫头去笼络老爷。要是把她打发了呢,倒又
不知道老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五太太心里斟酌着,不免左右为难起来,刚才拿着打小艾
的一只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后两步坐在梳妆台前面的一只方凳上。小艾背着身子斜靠了桌
子角站着,抬起一只手臂把脸枕在臂弯里,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里发一会愣,又指着她
骂个一两声,但是火气似乎下去些了,陶妈便在旁边解劝着,正要替她挽起头发来继续梳头
,忽见忆妃气乎乎的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不觉怔了一怔。

  忆妃一言不发地走进来,一把揪住小艾的头发,也并不殴打,只是提起脚来,狠命向她
肚子上踢去,脚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妈看这样子,简直要出人命,却也不便上前拉劝,只是
心中十分不平,丫头无论犯了什么法,总是五太太的丫头,有什么不好,也该告诉五太太,
由五太太去责罚她。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这么闯到太太房里来,当着太太的面打她的丫头,
也太目中无人了。五太太也觉得实在有点面子上下不来,坐在那里气得手足冰冷。这时小艾
却已经一挣挣脱了,跳到一张椅子背后躲着,忆妃抢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张椅子高高地举起
来,迎头劈下去。陶妈不觉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喝阻,心里想这孩子不知轻重,这是以下犯
上,简直造反了,忙从后面奔上去,紧紧执住她两只胳膊,忆妃本来有两个女仆跟了来,在
房门口观望着,至此便一拥而上,夺下那张椅子。忆妃又惊又气,趁这机会便用尽平生之力
,向小艾一脚踢去,众人不由得一声“嗳哟!”齐声叫了出来,看小艾时,已经面色惨白,
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阵乱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去。忆妃心里虽然也
有些害怕,嘴里也还是骂骂咧咧的,自有她的佣人把她劝回房中。

  一刹那间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方凳上。经过刚才的一
场大闹,屋子里乱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给带翻了,滚到地下去,蜿蜒一
线茶汁慢慢地流过来,五太太眼看着它像一条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着,向她的脚边
爬过来,她的脚也不知怎么,依旧一动也不动。

  隔了有一会工夫,陶妈方才走了进来,悄悄地说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儿打滚,
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产了。”

  五太太便道:“让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给她气死了!”陶妈拿起梳子来
又来替她梳头,五太太忽然一转念,又吩咐陶妈道:“去告诉老爷去。”陶妈哼了一声,冷
笑道:

  “老爷!刚才那边跟他闹了一场,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语了。

  忆妃和五太太之间,虽然并没有怎样正面冲突过,也已经闹得很僵了。五太太当晚就没
有出来吃饭。这时候小艾已经小产了,陶妈告诉五太太,还是一个男孩子,五太太听了,不
由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觉。忆妃听见这话,却是觉得侥幸,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
留着小艾总是个祸根,因此急于要把她随便给个人。陶妈听见这话,便又来告诉五太太,五
太太只是喃喃地说:“让她嫁掉了算了!——给她气死了!”陶妈却极力的撺掇五太太,叫
她无论如何要赌这口气,倒偏要把小艾留着,不要让忆妃趁了愿。但是结果也并不是出于五
太太的力量,却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兜揽这件事,家里这些女佣谁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佣也
不敢要她,因为怕得罪了老爷。忆妃后来急了,要叫人贩子来卖了她。向来他们这种大宅门
里,只有买人,没有卖人之说,忆妃固然是不管这些,但是小艾自从小产以后便得了病,一
直也不退烧,一拖几个月,把人拖得不像样子,所以说是要卖她,也没有成为事实。

  小艾的病,五太太说她是自作自受,也并没有给她医治。

  五太太对小艾实在是有一点恨,因为她心里总觉得,要不是出了这桩事情,大家都过得
和和气气的。现在给这样一来,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东流。

  现在倒成了个僵局,五太太和忆妃一直也没见面,忆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紧,不许他上这
边来。五太太总是在自己房里吃饭,他们这里的厨子本来也是忆妃用进来的。给五太太这边
预备的饭菜一天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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