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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第40部分

小说: 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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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这丫头鬼精鬼灵的。说毕,口里柔声发出一长串喔喔——这是妞妞最爱听的声音,
伸开两手去搂她。妞妞舞动双臂拒绝奶奶,泪眼在望爷爷。爷爷过去欲抱她,她凄惨地
哭叫,连连后退,泪眼仍在望爷爷。
    爷爷低声喝斥奶奶:你作啥要对她胡说八道。
    奶奶说:那不就是弹片么,怎是胡说八道。你方才才叫个胡说八道呐,还敢说我。
    爷爷说:你那是成心。
    奶奶身子一顿:怎么成心。
    爷爷说不上来,勃然变色:你是拿刀砍我们呢!还不是成心?
    平时都是奶奶管着爷爷,爷爷顺从得好似木疙瘩,随手而动。但是爷爷一旦发火,
奶奶只有委屈和沉默。她喘了一阵,抱着大堆衣服进屋去了。
    爷爷和奶奶的争吵吓得妞妞儿浑身乱抖,脸儿惨白,口中不断喷出雾气,人已经喘
不上气了。爷爷又过去抱她,她仍然害怕地后退。爷爷坚决地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妞妞
只稍微挣扎两下就不动了,哭声化为抽噎。她匍匐在爷爷怀里,身子缩得很小,头使劲
往里拱,拱到拱不动时就立刻睡去。梦中仍在抽噎。后来妞妞忘记了爷爷耳后的弹片,
而爷爷那个凸起的肉包儿也不再有任何知觉。它在四十年前钻入爷爷筋骨,今天醒来又
刺伤爷爷和妞妞,现在它再次睡去。针刺也不觉疼。
    众老渐入佳境,姿态与神色不再相似,一个是一个了。兴奋者愈发兴奋。沉稳者也
愈加沉稳,发言者把身下藤椅挤得吱吱响,稍有停歇马上有人插入几句。八九个热水瓶
都已空了,刘所长出去片刻,用小推车推来一车热水瓶。胳膊下还夹着一大包袋泡茶。
众老重新整顿杯壶,换茶,试水、品味,其间的话语更加稠密。
    做B超开始收费了,医疗公费包给个人。管道工一个月的收入比一个将军多两倍。
老胡的追悼会挪到下面来开,他儿子把遗照倒过来放以示抗议。体制改革后谁来管我们,
干休所交给谁。不敢再到市场去了,那儿价码吓死人。门口那家化学厂大亏本,谁去把
它接过来。离婚是小青年的事,你就别动那心思啦。继承法是国家规定的;七姑八姨都
有份。电话不通。车坏了。文件要反复学习……
    通过半开的门,爷爷望见凸起的水泥小路。它还没干透时妞妞踩过它,鹅蛋大的脚
印就永远留在上面了。小路穿过于休所大门,迎头撞上市郊宽阔的柏油公路。撞上后水
泥小路又往固一缩,它们质地不同,所以永不能吻合,中间便留下巴掌宽的浅沟。车辆
进出时在那里硌一下,让人心头一慌,以为什么东西碎掉了。骑车上下班的家属,也无
数次颠碎过篮中的禽蛋或者瓶罐。远远地带了回来却损失在家门口,这使他们对全世界
不满。然后,把颠碎的撂在当地,把完好的带回来,面色许久不能复原。直至近日,那
浅沟里多了块砖,恰巧吻合了柏油和水泥。骑车的人便小心翼翼地朝砖上驶过,才不颠
了。若是车头没把稳,仍在沟里颠了一下,那人仅仅对自己不满。小路和公路看去都很
宽,交界处却只有窄窄一砖。不知谁信手拾来的一块废砖,成了关键。
    奶奶挨着路边走来、胳膊弯里挎着菜篮,身子被菜篮坠歪了,一挪一挪的,却不肯
走宽敞的路面。爷爷看下表——手腕上没表,记起已一年多不戴表了。他看一下墙上的
挂钟:10点整。不知准不准,这钟难以信任。奶奶去了那么久才回来,说明她采购得很
满足。奶奶越来越近,用套袖擦擦额头,抬眼望一下家院,走得更上劲了。爷爷略觉不
安,他坐在这里,面前紫砂杯里有酽茶,随众老读读议议,在奶奶毫无察觉时观察奶奶,
看到她熟悉的步态和缺陷,而且不告诉她,也不值得告诉她。
    爷爷对小二归家产生些怨恨。你们随手一封信,奶奶便去奔命。回来就回来呗,何
必在信上说?突然到家岂不更好。让奶奶喜出望外,絮叨地抱怨着为啥不提前来个信。
对这种抱怨岂能当真?
    爷爷发现奶奶经过学习室时放轻并加快了脚步,她仍以为这是个神圣殿堂。或许不
愿被里面的老头子们望见吧?虽然奶奶也老了,但只要被爷爷的战友们一望,她依然窘
迫得像个村姑。

                                        3

    奶奶把整个院子摆满了东西。晒衣绳搭着被子,被子在阳光下鼓起来散发炭火的气
息。凉台和墙根下排列鞋子,铜扣铁扣纷纷跳出尖利的光。枕头用小铁夹子夹住后挂在
葡萄架下,不停地向左转半圈儿又向右转半圈儿。地上有好几个大小不等的脸盆,盛着
干菜果仁之类。妞妞的小推车也搬出来了,上面搭着她的衣物,五光十色的瞧去便觉热
闹。奶奶东拍西打吭哧嗨哟,她最惬意的事就是搬弄这些东西。爷爷惊愕不止,从没料
到家中竟有那么多东西。压成了饼状的帽子——压得如此结实得费三五年。还有刺鼻的
棉絮,织了一半的毛裤,大堆儿童画册。最多的是没吃了的食品:蛋糕、月饼、酥糖、
麻花……每次探家儿媳都拎来一大兜,好些还没拆封就被遗忘了,待从角落里翻出来,
简直跟从坟里刨出来一样,闻到一丝味儿肺腑就要炸。每次,奶奶都含糊地诅咒着,把
它们拾掇到一个破纸箱里,盖紧了,赶着爷爷悄悄扔掉,万不敢叫人看见。爷爷捧着那
纸箱想,这就是儿子、媳妇的孝心么,搁一搁就搁坏了,他们老以为带大堆东西回来就
是尽了孝道。那些东西也是来家前一天匆匆忙忙买的,选都不选,经常买回两包相同的
东西。钱是花了不少,恐怕就是因为花了不少钱他们才心满意足。
    奶奶拍打完衣物又拍打自己身上,毛屑碎絮纷纷扬扬飘落。说:你要是饿喽,咱们
先随便吃点。
    爷爷说:我看你提回一大篮菜嘛。要吃咱们就好好吃,何必随便吃点。
    奶奶说:你连晚上都等不及?又不上班又不办事,吃那么好撑着不难受吗?
    爷爷说:你这观念很成问题。这家到底是你我的家,你偏当成是孩子们的家,连一
口吃的也留给他们。我哩,好像是沾他们光。
    奶奶呵呵笑:有鲫鱼呐,半斤多一个,我刮一条炖给你吃。
    爷爷说,我不馋鱼,我就觉得不公道。
    奶奶说:啥叫不公道。你和我比比,我一早上忙到现在,你干啥了?进门端个茶杯
要公道。
    爷爷悄悄把紫砂茶杯搁在窗台上。奶奶说:看打了不会。爷爷把茶杯放回屋里,出
来欲帮奶奶收拾。奶奶说:你别添乱,坐着去吧。爷爷说:我坐一上午哪。奶奶说:那
我坐会儿。
    奶奶把搭在竹躺椅上小棉垫移一移,腾出不大个空儿,小心地躺下去,同时口里哎
晴晴呻吟着,费了很大劲才使僵滞的筋骨松弛开来。阳光落到她紫色棉袄上就渗透进去,
落到她树根样的手上就流淌开。贝壳似的指甲只剩很小一点了,仍然弯曲包着指头。奶
奶一只胳膊放在额上,遮住没有睫毛的眼睛。干枯的双唇缓缓送出一个叹息,胸脯随之
下陷,好半天不再鼓起来。简直让人以为不会鼓起来了。
    奶奶突然受惊坐起:没给你做饭哩。
    爷爷说:急什么,现成的。
    奶奶说:小二他们不会中午到吧。
    爷爷说:我看不会。能来家吃晚饭就不错。
    奶奶说:那我再歪一会儿,这太阳烘得人老迷糊。说罢,奶奶跟羽毛那样落入躺椅。
    自从离休以后,小二他们在爷爷心目中有了新的意义。整个家好像不再是爷爷奶奶
的,而是配属给小二他们的了。他们又并不把这个家放在眼内,每年只是施舍般地回来
两三次。每次从火车站出来,也已经把走时的火车票买好了。还亮给爷爷看,说:爸,
我后天走,夜里的票,不挤。爷爷几次想挖苦他:咱们家是你过往的旅店呀,总是忍住
没说。只交待一句:能住几天就住几天,别告诉你妈,等走时再说。
    小二算有出息,生妞妞那年当了处长。穿着亮阿们的新式校官呢制服回来时吓了奶
奶一跳。奶奶说:授衔时你能得个中校吧,你爸在你这年纪是个上校呐。小二烦臊他说:
妈,我已经到顶了,不会有什么发展了。
    人家在他这年纪大多是个营职,他冒出一截还说没发展了。
    小二小时在家很觉压抑,总一人孤坐着不言不语,吵架吵不过姐姐,打架又打不过
弟弟。偶有一次赢了他会躲起来拍爷爷找他算帐,但是输了他从来不告姐姐弟弟的状。
他喜欢静静地缩在角落里听爷爷和客人谈话。哦,那时候有多少客人呀,一拨接一拨没
完没了。请示汇报的,谈心叙旧的,要补助要提拔的,哭天抹泪的,帮人家说情办事的,
打探上级动向的……小二居然从不嫌烦,入迷地探望各色人物,他从不出声,因此人们
也习惯于他了,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跟掠过一只猫一样,说声:真乖。又继续谈下去。最
让人意外的是,他全听进去了但从不到外头讲。既不跟大人说也不告诉姐姐弟弟。他的
内心很早就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不管爷爷对客人多么和蔼,他却看出爷爷讨厌谁喜欢谁。
凡是到爷爷面前哭过的人,他在外面一见——不等人抚摸他的头就赶紧跑开,他害怕,
又不好意思。见到那些非常尊敬爷爷的人,他远远站着,从不赶上前甜蜜地叫他们一声。
人们都说他大老成了,这孩子不像个孩子。他还患有怪丢人的毛病:尿炕和口吃。尿炕
一直尿到十三、四岁,争辩时说不出一句整活。这两个毛病让姐姐弟弟取笑不止,总说
他臊烘烘的。
    爷爷想到这些时怪心疼,过去的事无法补救。他曾经把他们撂下不管,隔三两天在
晚餐桌上见一面。给他的印象是小二连吃饭也吃不过弟弟,总是达不到他的要求:干净
和快。
    一眨眼工夫他们都大了。小二像报复世界那样把自己变成一条好汉。一米八三的身
材——家族中还没有人长这么高,黝黑的脸膛,粗糙的胡在,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洞悉
人心,一下击中旁人的弱点,性格坚定果敢,极强的组织能力……这些都是部队里老战
友告诉爷爷的。小二对这些评价淡漠地笑笑,说:更重要的是,我很早就意识到了咱们
这种家庭的弱点。除了一点不可靠的权,什么都没有。
    老了,忽然有了恳谈的欲望。爷爷既不会书法绘画,也不通花木垂钓。想写部回忆
录,又断定自己那点事别人不会爱看,他不相信他老头对笔墨盆景真有兴趣,内中郁结
竟可以借外事排遣掉吗?每次小二回来,爷爷都想这回可以聊一聊了。军队整编,干部
制度,下一任军区司令将是谁,装甲战斗车没安反坦克炮是重大失误……爷爷又不愿先
开口,他等小二主动和他聊。小二竟全没意识到。他反复建议:爸,你们该买个电冰箱,
不能天天叫妈去买菜。几十年了,跑菜市场耗掉多少精神。应该一次就把一个星期的菜
买回来,放进冰箱储存。思索片刻又怀疑地问:你们不是为了省电吧?
    小二还说:妈,家里养那几只鸡干嘛。你喂它们,每个蛋的成本好几毛钱,街上的
蛋,一个才合八九分。
    奶奶说:过日子呗。
    小二说:那就出去走走,和爸去风景胜地,转它半年再回来。才像个休息的样子,
别闷在这。
    奶奶说:家交给谁呀。
    小二笑道:不就几只鸡吗?
    爷爷渐渐明白,在外善解人意的小二在家为什么完全不通人心,因为他的心一回来
就休慈麻木了,或者根本没回来。
    奶奶说:你过了春节再走。
    小二说:不行,春节我要到部队去过,和战士们在一起。
    爷爷明白这并不是小二多么爱战士,这只是他的工作艺术。在家里,对亲人则不必
讲这些艺术的,想怎么说就军么说。
    爷爷心寒。肯定有一天,小二会把工作艺术用来对付他俩--比如,强作欢容地陪
二老过一个春节。那只匍匐在客厅角落倾听各色人等谈话的小猫,修成正果了。明亮的
眸子里,闪射着智慧而不是好奇。
    小二的妻子腹部渐渐隆起。一只手套掉落在地,她弯不下腰,只好蹲下身去拾,站
起来时满脸红晕。小二惊道:哎,你真的要生啦。待妻子走开。他问爷爷:爸,你们想
不想要孙子,也可能是孙女?
    爷爷说:想要怎样?不想要又怎样?
    小二说:想要的话,你们帮助带几年,膝前热闹。不想要的话,那我们过几年再生,
那时我们就有工夫带了。
    爷爷说:问你妈去。
    小二说:问你还不一样。
    爷爷说:这件事不一样。受累的是她。
    晚上爷爷询问奶奶:你带啦?
    奶奶笑着抱怨:命呗。不带咋办,不带他们就不生。
    爷爷说:你想过没有,带出感情来了,他们又要接走,你受得了吗?人说带孙子心
劲更重。
    奶奶说:就怕带不好啊。孙子不是咱的,有个好歹可怎么和他们交待。
    爷爷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奶奶说:有个孙子搁这儿,他们的心也就搁这了。他们不惦记这个家,还能不惦他
们的孩子?总会时不时跑回来看看吧?你不也怨他们不肯回来吗?
    一只苍蝇在奶奶头边盘旋。奶奶动了两下巴耷着眼儿坐起来,她躲着太阳追忆十分
遥远的事情。说:咱家白天也能听到火车响么。小二他们该到了吧。
    爷爷说:没到。
    奶奶说:那咱们晚饭怎么做呢。
    爷爷说:中饭还没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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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新闻联播,爷爷查了下列车时刻表,确信最后一趟列车也已经过。小二他们不
会回来了。信上所说今日回家,不过是信口说一说。在说的时候他们自己也相信能回来,
之后随便来一件小事就可以把回家这件事冲掉。下封信再定下个新的回家日期。
    妞妞不会忘的。妞妞肯定哭叫着要爷爷。只要他们告诉过妞妞今日回来而又没有回
来,妞妞就将受到伤害。他们不理解老人又怎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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