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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赵树理-第6部分

小说: 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赵树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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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要给他讲?你给他担的那些包袱,还不是那样查路查来的!”

  铁锁自从又穿上军服,觉着又倒了霉:一路上端水端饭问路换差……又都成了自己的事,小喜和鸭脖子骑着牲口专管指挥。他虽然觉着后悔,却也想不出摆脱办法,又只好这样相跟着走。

  过了沁县,路平了,毛驴换成了骡车,走起来比以前痛快了好多。过屯留城的那一天,下了一次雪,有泥水的地方,车不好走。有一次,要过一个土沟,骡子拉不过去,站住了。赶车的请他们下车,小喜和鸭脖子看见下去就要踏着泥走,不愿意,硬叫他赶。他打了骡子两鞭,骡子纵了一下,可是车轮陷得很深,仍拉不动,小喜道:“你们这些支差的干的是什么?连个牲口也赶不了!”赶车的央告道:“老总,实在赶不过去呀!”小喜喝道:“你捣蛋,我揍你!”又向铁锁下命令道:“给我揍他!”铁锁从来没有打过人,况且见赶车的并非捣蛋,除没有揍他,反来帮他推车,可是也推不动。赶车的仍然央告他两人下车,小喜夺出鞭子照耳门打了他一鞭杆。赶车的用手去摸耳朵,第二下又打在他手上。手也破了,耳朵也破了,眼泪直往下流,用手擦擦泪,又抹了一脸血。铁锁和他两个同行看见这种情形,十分伤心,可是也没法挽救。人也打了,车仍是赶不动,结果还是赶车的背着鸭脖子,铁锁背着小喜送过去,然后才回来赶空车。

  这天晚上住在鲍店镇,铁锁向他两个同行悄悄说:“明天咱们不跟他相跟吧!咱真看不惯那些事!”他两个同行也十分赞成,都说:“哪怕土匪把咱抢了,咱也不跟他相跟了。”吃过饭以后,铁锁向小喜说他们三个人要走山路回去,小喜向鸭脖子道:“要是那样,你明天就也穿军衣吧!”又向铁锁道:“那也可以,你就把军衣脱下来给他!”铁锁这时只求得能分手就好,因此便把一个月工夫换来的一身单军服脱下交给他们,第二天彼此就分手了。

  春喜是一路汽车坐到家了。小喜是一路官差送到家了。铁锁啦?几天山路也跑到家了,虽然还碰到过一次查路的,不过票子藏得好,没有失了。

  山西票子越来越跌价,只能顶两毛钱了。小喜存的山西票,跑到晋城军队上贩成土;铁锁不会干这一套,看着票子往下跌,干急没办法。又迟了多长时候,听说阎锡山又回太原当绥靖主任去了,票子又回涨到两毛五。这时正是阴历年关,福顺昌掌柜王安福以为老阎既然又回太原,票子一定还要上涨,因此就放手接票讨账也是山西票,卖货也是山西票。这时候,铁锁的一百来元山西票本来很容易推出手,不过他见王安福放手接票子,也以为票子还要涨,舍不得往外推,只拿出十几元来在福顺昌买了一点过年用的零碎东西。不料过了年,公事下来了,山西票子二十元抵一元,王安福自然是大晦气,铁锁更是哭笑不得,半年的气力白费了。

  后来铁锁的票子,出了一次粮秣借款就出完了。这粮秣借款是在这以前没有过的摊派;不打仗了,外省的军队驻在山西不走,饭总要吃,阎锡山每隔两个月便给他们收一次粮秣借款,每次每一两粮银收七元五。铁锁是外来户,外来户买下的地当然粮银很重,虽然只剩下五亩沙板地,却纳的是上地粮,银数是五钱七分六,每次粮秣借款该出现洋四元三毛二,合成山西票就得出八十六元四。

  自从派出粮秣借款以后,不止铁锁出不起,除了李如珍春喜等几家财主以外,差不多都出不起。小毛是闾长,因为过了期收不起款来,偷跑了。不断有散兵到村找闾长,谁也不想当,本地户一捏弄,就把铁锁选成了闾长。铁锁自戴上这顶愁帽子之后,地也顾不得上,匠人也顾不得当,连明带夜忙着给人家收款。在这时,阎锡山发下官土①来,在乡下也由闾长卖。像李如珍那些吸家,可以在小喜那里成总买私土;只有破了产的光杆烟鬼,每次只买一分半分,小喜不愿支应,才找闾长买官土。按当时习惯,买官土要用现钱,不过这在别的闾里可以,铁锁这些外来户,不赊给谁怕得罪谁,赊出去账又难讨,因此除了收粮秣借款以外还要讨官土账。借款也不易收,土账也不易讨,自己要出的款也没来路;上边借款要得紧了,就把卖官土钱缴了借款;官土钱要得紧了,又把收起来的借款顶了官土钱;两样钱都不现成,上边不论要着哪一样,就到福顺昌先借几块钱缴上。这样子差不多有年把工夫,客军走了,地方上又稍稍平静了一点,小毛看见闾长又可以当了,和李如珍商量了一下,把铁锁的闾长换了,仍旧换成小毛。铁锁把闾长一交代,净欠下福顺昌四十多元借款,算起来有些在自己身上有些在烟鬼们身上,数目也还能碰个差不多,只是没有一个现钱,结果又托着杨三奎和修福老汉去跟福顺昌掌柜王安福商量了一下,给人家写了一张文书。

  ①官土又叫“戒烟药饼”,不过那只是官家那样叫,老百姓都叫“官土”。 


第6章
 
  铁锁自从当了一次闾长以后,日子过得更不如从前了,三四年工夫,竟落得家无隔宿之粮,衣服也都是千补万衲,穿着单衣过冬。他虽然是个匠人,可是用得起匠人的家,都怕他这穷人占小便宜,不愿用他,因此成天找不到事,只好这里求三合,那里借半升,弄一顿吃一顿。

  到了民国二十四年这一年,在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叫才长到八岁的小胖孩给人家放牛去,自己又和几个同行往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去活动不过这次却因为没有盘缠,不能再去太原,就跟着几个同行到县城里去。在城里找到一家东家,就是当年在五爷公馆吃着西瓜谈“归班”的那个胖子。这人姓卫,这几年在阎锡山的“禁烟考核处”①当购料员,在绥远买土发了财,成了县里数一数二的大绅士,要在城里修造府第,因此就要用匠人。铁锁和同去的几个人,和包工头讲了工价,便上了工。

  ①“禁烟考核处”是卖官土的总机关。

  这一年的上半年,铁锁的家里好过一点,下半年秋收以后,虽然除给福顺昌纳了利钱以后不余几颗粮食,可是铁锁和小胖孩都不在家,光二妞一个人在家也不吃什么。

  可惜不几天就发生了意外的事:上边公事下来了,说共产党的军队从陕西过河来了,叫各地加紧“防共”,宁错杀一千个老百姓,也不叫放走一个共产党。县长接着这公事,跟疯了一样,撒出防共保卫团和警察到处捉人凡是身上有一两个铜元、一两条线、小镜子或其他不常见的物件,都说成共产党的暗号,逃荒的、卖姜的、货郎担子……一切外来的生人,一天说不定要捉多少、杀多少,有一天就杀了一百五六十个。警察们每夜都打着手电筒到匠人们住的地方查好几遍,因为搜着身上有铜元还杀了两个匠人。这时候,匠人们固然人人怕捉,胖子东家是听说共产党来了要杀他们这些仗势欺过人的人,因此也怀着鬼胎无心修造了;况且天气也冷了些,泥水也快冻了。这样几头赶趁,工也停住了,铁锁和许多匠人们便都解散回家。回到村,村公所里也忙着办“防共”,春喜当了公道团①村团长,小喜当了防共保卫团村团长,所有壮丁一律都得当团丁,由小喜训练。铁锁回去马上就得去受训。

  ①公道团原来也是阎锡山组织起来的反共团体。

  这年冬天,山西军队调动得很忙,中央军也来山西帮忙防共,地方上常有军队来往。百姓因为经过民国十九年那次混乱,一见过兵自然人人担忧。

  杨三奎的闺女巧巧,原来许给二妞的弟弟白狗,这是杨三奎最小的一个闺女,这时已经十八岁了,因为兵荒马乱,杨三奎放心不下,便追着修福老汉给白狗娶亲。修福老汉一来觉着孙孙白狗已十九岁,也是聚亲的时候了;二来自己家业不大,趁这荒乱年间,一切可以简单些,也就马上答应,就在这年阴历腊月三十日给白狗娶亲。修福老汉虽然日子过得不怎样好,又是外来户,可是因他为人正直,朋友也还不少。大家也知道他破费不起,自己也都是些对付能过的小户人家,就凑成份子买了些现成的龙凤喜联给他送一送礼;这地方的风俗,凡是送这种对联的,酬客时候都是有酒无饭,一酒待百客。事过之后,修福老汉备了些酒,在刚过了阴历年的正月初三日酬客。

  这天晚上,铁锁也在修福老汉家替他招呼客人。热闹过一番之后,一般的客人都散了,只剩下像冷元他们那些比较亲近一点的邻居们和林县的乡亲们,大家因为才过了年没有什么事,就仍然围着酒桌,喝着剩下来的一壶酒谈闲话。他们谈来谈去,谈到“防共”的事情上,冷元向铁锁道:“小喜成天给咱们讲,说共产党杀人如割草,可是谁也没有真正见过。你是登过大码头走过太原的,你是不是见过啦?”

  这一问,勾起铁锁的话来了:铁锁自那年从太原回来之后,直到现在,因为一个“忙”一个“穷”,从没有跟别人谈过心。他并不是没有心病话,只是没有谈过。他自从碰上小常,四五年来一天也没有忘记,永远以为小常是天下第一个好人;每遇上看不过眼的事,就想起小常向他说的话:“总得把这伙仗势力不说理的家伙们一齐打倒,由我们正正派派的老百姓们出来当家,世界才能有真理。”当年他听老木匠说小常是共产党,又听说自从民国十六年阎锡山就杀起共产党来了,他就以为共产党是小常这类人,可惜以后再不听有人说起,直到五六年后的现在,才又听说起这个名字来。他在城里初听说共产党过了河,他非常高兴,以为这一下就可以把那些仗势欺人的坏家伙们一齐打倒了;后来见县里杀人杀得那么多,军队调动得那么忙,他又以为打倒这些坏家伙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坏家伙们有权,有官府的势力给他撑腰。不过他这时候的想法和五六年前不同了:在五六年前他还以为像小常这种人数目总不多,成不了事;这时候他听说共产党能打过黄河来占好几县,又见那些坏家伙们十分惊慌,他想这势力长得也不小了,纵然一时胜不过官府势力,再长几年一定还会更大,因为他还记得小常说“只要大家齐心,这些坏家伙们还是少数”。他记得小常还说过“有办法能叫大家齐心”,可惜他还没有把这办法告自己说,就叫人家把他捉走了。他想现在打过河来的这些人一定是懂得这个办法的,等打到咱这地方,一定会把这办法也告大家说。他既然有这样一套想法,因此在这年冬天,虽然还过的是穷日子,心里却特别高兴,不论听小喜春喜那些人说共产党怎样坏,他听得只是暗笑,心里暗暗道:“共产党来了就要杀你们这些家伙们呀!看你还能逞几天霸?”这些都只是铁锁心上的话,并不曾向人家说过。这天晚上冷元问起他来,他正憋着一肚子话没处说,又是才过了年,又都是些自己人,刚才又多喝了几盅酒,因此说话的兴头就上来了。他说:“我见过一个,不过说起来话长,你们都听不听?”大家叫小喜春喜训了几个月,也没有见过一个共产党,自然都很愿意听,都说:“说吧!反正明天又没有什么事,迟睡一会有什么要紧?”铁锁一纵身蹲在椅子上,又自己斟得喝了一盅酒,把腰一挺头一扬,说起他在太原时代的事情来。铁锁活了二十七岁,从来也没有这天晚上高兴,说的话也干脆有趣,听的人虽然也听过好多先生们演说,都以为谁也不如铁锁,他把他在太原见的那些文武官员,如参谋长、小喜、河南客、尖嘴猴、鸭脖子、塌眼窝、胖子、柱子等那些人物、故事,跟说评书一样,枝枝叶叶说了个详细;说到满洲坟遇小常,把小常这个人和他讲的话说得更细致,叫听的人听了就跟见了小常一样;说到小常被人家捉去,他自己掉下泪来,听的人也个个掉泪。最后他才说出“听一个老木匠说小常是共产党”。

  他的话讲完了,听的人都十分满意。大家成天听小喜说共产党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早就有些不大信,以为太不近情理,以为世界上哪有这专图杀人的人,现在听铁锁这样一说,才更证明了小喜他们是在那里造谣,冷元又问道:“这么说来,共产党是办好事的呀!为什么还要防共啦?”没有等铁锁开口,就有人替他答道:“你就不看办防共的都是些什么人?像铁锁说的那些参谋长啦,三爷五爷啦,五爷公馆那一伙啦;又像放八当十的六太爷啦,咱村的村长啦,小喜春喜啦……他们自然要防共,因为共产党不来是他们的世界,来了他们就再不得逞威风了,他们怎么能不反对啦?”冷元道:“这么说起来,咱们当防共保卫团,是给人家当了看门狗了吧?”大家齐笑道:“那当然是了!”话谈到这里,夜已深了,大家也就散了。

  这几个听了铁锁谈话的人,都以为共产党是好人,虽然人家防范得过严,谁也不敢公开说共产党的好处,可是谁没有个亲近的朋友,一传十、十传百,不几天,村里的好人都知道小喜春喜他们那一套训练是骗人的了。幸而没人跟小喜春喜那些人说,因此他们不知道这些话,只不过觉着防共团的团丁们越来越松罢了。

  “共产党专打小喜他们那一类坏家伙,不杀老百姓。”这个消息越传越普遍,传得久了,小喜春喜他们多少听到些风,着实问起来,谁也听的是流言,都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可惜后来仍然不免惹出事来,这话又是冷元那个冒失鬼说漏了的。

  原来杨三奎的小闺女巧巧长得十分清秀,出嫁以后当了新媳妇,穿得更整齐一点,更觉可爱,都说是一村里头一个好媳妇。小喜是个酒色之徒,自己也不讲个大小,见哪家有好媳妇,就有一搭没一搭到人家家里闲坐;自从巧巧出嫁了,他就常到白狗那里去。白狗这小孩子家,对他也没有办法,修福老汉也惹不起他,他来了,大家也只好一言不发各做各的活,等他坐得没意思了自己走。一天冷元在白狗家,白狗和他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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