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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

2980-衰与荣-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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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他感到了她肩膀的柔顺和身体的微微停顿,那是她想站住的意思。但是,她的手已经把门拉开了。    
    “刘老师,耽误您时间了,谢谢您。”她只能这样尊敬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应该的。”他也只能这样和蔼地说了一句。    
    陈美霞要转身的一刹那,楼道里突然爆炸似地喧闹起来。怎么了?    
    是一群刚在郊区拍完夜景的演员回来了。他们嚷着,议论着,上着楼,开着门,乒乒乓乓,叮叮当当,今儿累坏了。还有吃的没有,哥们儿?哎哎哎,你们谁拿我书包了?我这有俩面包谁要?我这有苹果。哎,暖壶里还有水吗?把录音机开开,放段音乐。咚咚咚,开门呀。睡死啦?是我。爷们儿回来了。哥们儿,我这儿有瓶二锅头。乌拉。他那儿还有半只烧鸡呢。    
    整个楼里像个轰响的大鼓。    
    三楼,二楼,一楼,都有人打开房门,伸出睡眼惺忪的头怒冲冲嚷道:“能不能安静点儿,让不让别人睡了?”吵闹声终于小下来,变成嗡嗡声。嗡嗡声也小下去。又有了一阵关门开门声。厕所的门嘎吱嘎吱响了一阵,便都静下来了。    
    刘言仰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和陈美霞谈话的情景,皱起的眉头在思索,凝望的眼睛在黑夜中发光。    
    陈美霞还坐在桌前手撑着头呆呆地想着。    
    隋耀国又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舒服地躺在浴盆里。他在水中搓着身体。夜很静,水很多情。他眼前无声地飘闪过幻觉。大海起伏着。阳光是明亮的。海水伸出温柔的手抚摸着金色的沙滩。沙滩上有岩石。一个男人孤独地向远方走去。远处白帆点点,驶过来,成为巨大的影子,一直驶上沙滩,扑面而过。    
    男人还在走,看不清他的脸。他低着头,戴着破旧的大草帽,穿着件灰夹克,黑而皱的裤子。他手臂很长,手很大。他前倾着身子,脸在帽檐下埋着,又转身朝这边一步步吃力走来,好像是在用肩推着一辆平车,又好像是在拉纤。    
    他一步步走着……


上卷:第四部分香港最受欢迎的女影星

    楼道里爆炸般的闹腾结束了,嗡嗡的余波也消失了,夜又寂静无声了。卞洁琼回来了。她似乎很疲惫,拖着步子侧着摆了进来。大概是有些醉意,带着很浓的酒气。她撂下一个鼓鼓囊囊的棕色“马桶袋”,扶着床档一屁股在床上坐下。    
    “这么晚你为什么还赶回来?”林虹刚准备躺下,坐在床上问。    
    “明天一早不要去外景地吗,我就赶回来了。我先生本来已经开了房间留我。”卞洁琼说道。    
    “他送你回来的?”    
    “那当然,他叫了‘的士’送我回来的。”    
    “玩得好吗?”林虹问。    
    “好——”卞洁琼双手搓着脸,拖长声音答道,目光有些恍惚。她猛然把头放下,变得清醒:“玩得很好。”    
    多么辉煌豪华的大饭店;多么令人眩目的舞会;女人们珠光宝气,奢华无比;多么高级的酒吧,灯红酒绿;多么舒适的咖啡厅;多么昂贵的收费;多么殷勤周到的服务;男女侍者垂手恭立,目光一招就立刻赶来……    
    卞洁琼撑起精神炫耀地说着。疲惫退走了,越来越眉飞色舞了。    
    那儿的房间都是一晚上上百块的,上千块的都有。你没去过吧?没去过就不能想象。这个世界上真有想都想不出来的高级享受。这辈子要是没享受过这些,可真是白活了。你看看我先生送我的东西吗?你困吗?来,我拿给你看。    
    她打开了“马桶袋”。    
    这件衣服漂亮吗?——是一件粉红色的纱上衣。这件裙子怎么样?——一件拖地花长裙。这双皮凉鞋精致吧?香港出的,香港的鞋世界有名的。你再看这个皮夹子漂亮吗?牛蛙皮做的。这个黑皮夹更漂亮吧?是鳄鱼皮做的。这条金项链,漂亮吗?    
    卞洁琼拿出一个小首饰盒,取出一条金项链,双手捏着,提起来,让林虹看。金光闪闪。林虹微微一笑,表示看见了。卞洁琼又贴到自己脖颈上比试着。    
    我戴好看吗?这是18K的。24K是纯金,那太软,太红,不好看,18K最好。成色再低了,不值钱,也不好看。你戴过金项链吗?没有?女人一生没有几条好项链,实在太亏了。我先生已经答应我了,给我买一条真正的钻石项链,那要戴上才漂亮呢。    
    ……她戴上钻石项链,脖颈上群星闪耀,穿一件黄色的,不,是黑色的,不,是绿色的,不,是红色的拖地长裙,出现在香港上流社会。她被丈夫挽着款款步入辉煌的舞厅,上千人站起来为她鼓掌。所有的照相机都对着她,闪光灯一片耀眼,燃起一百个太阳。她是香港最受欢迎的女影星,她回眸一笑就值千金。香港到处是她的巨大画像,她在对每一个香港人含情脉脉地微笑……    
    我很快就会移居香港了,我要到那儿打天下。我嫁给我先生,并不图他的钱。他是有钱,而且爱我爱得发疯。结婚在我只是跳板。我要到香港演电影。我觉得我适合在那个世界发展。咱们这儿太僵化,我根本施展不开。你再看我这个戒指,做工特别精致,美国货,你不感兴趣?    
    林虹表示感兴趣地看着她。卞洁琼在灯光下转来转去欣赏着金戒指,恍惚的目光充满着贪婪的欲望和痴迷的想象。    
    “林虹,要不要我给你也介绍一个香港的先生?”    
    林虹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不愿意。”    
    卞洁琼看着林虹,愣了一会儿。“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她满脸敌意地问。    
    “不是。”    
    “你是看不起我吧?”    
    “不是。”    
    林虹在对面床上静静地坐着,眼里含着真诚的微笑。真会演戏。幸运儿。又美,又安静,一动不动,像个小观音。小观音在自己眼前模糊了,一壁又一壁的石佛、石菩萨在眼前浮动,一张张慈祥宁静的脸,群鬼在他们坐骑下挣扎,又都化成人群,他们都不和她照面,冰冷的目光都钉在她脊背上。……    
    食堂里熙熙攘攘。排队打饭的,就座吃饭的,说说笑笑一团一伙地围坐成一桌。卞洁琼也不断和人打着招呼,但坐下吃饭时她常常是冷冷的一人一桌,没有人和她坐在一起。在食堂吃饭据说是对人缘的最明显检验,在这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候,人人愿意和亲近的人坐在一起。她独自坐着,慢慢喝着汤,感到周围的热闹及自己的冷落。眼前的桌面像荒凉的大漠。一只蚂蚁在踽踽独行。她不愿受这种审判,端起饭碗一个人回宿舍去吃,脊背感到人们对她的冷蔑和议论。她不理睬,格登格登昂首往外走。


上卷:第四部分不计较她过去的耻辱

    “哼,谁知道你是不是。”    
    “真的不是。”林虹解释道。    
    “别装大善人了。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我是破鞋,我从十五岁起就和男人胡搞,我一生都要背着黑锅。人人可以在背后唾我,我的耻辱是洗不掉了。以后孩子长大了,也会看不起我。我倒霉,人们糟蹋我;我出人头地,人们更拿我当闲谈的资料。我知道,你们人人肚里一把刀。”    
    看着歇斯底里的卞洁琼,林虹不知说什么好。这两天她已多少知道一些卞洁琼的悲惨身世。    
    卞洁琼喷着酒气,感到自己身体的抖动。    
    ——她什么罪?—个文工团员,工人家庭出来的女孩子,十五岁被文工团团长强奸了,以后又被他长期霸占了。“文化大革命”她成了作风败坏的女流氓,胸前挂着黑底白字的牌子,手里举着根竹竿,挑着一只破鞋游街。千百双手,千百样脏东西从人群中飞来,黑红黄绿都砸在她脸上身上。她变成了妖怪。    
    ——她站在黑烟滚滚、恶臭熏天的沥青锅旁烧着火,用木棍搅拌着浓稠的沥青。火烤着她,烈日晒着她,黑烟熏着她。她的脸是黑的,头发是蓬乱的,帆布工作服是黑污的。她早已被文工团开除了,到了建筑工程队,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她熬着沥青,也熬着自己。她发誓这辈子要熬个出人头地。    
    ——天黑了,她疲惫不堪地拖着步子回家,丈夫醉醺醺地在街口拦住她,伸出手:给点儿钱。南方小镇,晚饭后的街边店铺都在亮灯敞门营业。她说:没有。她不能给他钱去喝,去赌,她还要顾家,她还有刚满周岁的孩子。没有? 丈夫眼睛血红。他是工人,托人介绍要娶她。她以为他忠厚,不计较她过去的耻辱,嫁了他。但一结婚他就不原谅她的过去了,忠厚变成了粗野。他毒打她,打完她便打自己,打完自己便两眼发直地出去喝酒,醉在外面。不给钱?你这破鞋, 你这烂女人。他左摇右晃地当街指着她大骂,惹得人们围上来。    
    ——她终于和丈夫离了婚,终于在法院上争到了孩子,终于熬来了机会,在几年前考上了电影学院,终于出人头地了,终于又嫁给了一个香港商人,终于又……    
    “洁琼,喝点水吧,你是不是有点醉了?”林虹倒了一杯水,送到她面前。    
    她伸手把它搪开了,“我不喝。”她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林虹,你看过我演的电影吗?”    
    “前两天刚看过一部《枫叶红了》。”    
    “我演得怎么样,你客观说?”    
    “挺好的,挺成功的。”林虹眼前不禁浮现出卞洁琼在银幕上的形象:一个年轻女医生,穿着黄色的短袖弹力衫坐在那儿微笑着想一件幸福的事情,目光纯洁动人。    
    “纯洁善良?哼,这就是我的天才。我一点都不纯洁,一点都不善良。我也不相信这些,可我却能演出来。人活一辈子就是演戏。谁不演戏?不在银幕上演,就在银幕下演,无非是演得高明不高明而已。连小孩哭闹都是演给大人看的。怎么样,我说的这一套动听吗?”卞洁琼冷冷地瞥视着林虹。    
    林虹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觉得你能像我演得这么好吗?”卞洁琼含着敌意问道。    
    “我现在还一点经验都没有。”林虹温和地说。    
    “我看你挺自信的。你不用摇头,我能看出来。”    
    林虹又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自鸣清高,对吧?你是幸运儿,一上来就是主角。有人捧你,一步登天,把别人一脚踩在下面。好不得意吧?”    
    你不承认?踩着别人肩膀往上走,该有多得劲,多舒服。瘦肩膀,肥肩膀,宽肩膀,窄肩膀,老肩膀,嫩肩膀,一脚踩一个往前走,蹬得他们往后倒,往下瘫,肉陷骨塌,自己借着反作用力往前窜。    
    “你累了,早点洗洗睡吧。”林虹说。    
    “我不累。”卞洁琼歇斯底里的发狠被打断了。她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沉默了一会儿,“林虹,我挺嫉恨你的。你知道吗?”她目光恍惚地说道。    
    林虹看着她,什么也没说——不能说。    
    卞洁琼猛然抬起头:“你听见没有,我嫉恨你。你不聋吧?”    
    “睡吧,你太累了。”语气平静。    
    她喝多了,失态了,脸肯定扭歪了,头发肯定蓬乱了,不成人样了。可林虹还平平静静地坐在那儿。她更恼怒了。“你别觉得自己了不起,春风得意。”她冷笑着。    
    “我没有……”    
    “你以为别人不了解你的底儿?都拿你当天使一样?”卞洁琼从牙齿缝里冷冷地往外说着,她在紧咬的牙关中感到着自己的狠毒。    
    林虹看着她。    
    “你的身世不也和我差不多吗?这两天在电影厂谁不背后议论你?顾——晓——鹰——,对吧?我看你还不如我呢。我马上可以去香港、去外国打天下,那个世界不在乎这些。你呢?”


上卷:第四部分压制着自己不愉快的回忆

    林虹用冷静的目光打量着对方。卞洁琼的脸部掠过微微的抽搐。歇斯底里发作了一通,她显得比平时难看了。她像受了惊恐跑回洞穴的小动物微微地喘着气。受过侮辱而要去侮辱与自己同命运的人,自己发疯了,也要让别人跟着发疯,这真是人生的悲剧。    
    寂静此时显得很残酷。它使时间停顿,使刚才的全部言行举动都冻结了,灵魂曝晒了,受别人的审视也受自己的宰割。寂静生出无数把锋利的刀,亮晃晃的一起过来剖析着她的皮肉。她真希望再有几杯酒,添点醉意。“我是喝多了……”卞洁琼站了起来,半摇半晃地走到桌旁,端起林虹刚才倒的那杯水仰起头一饮而尽。她沉重地放下杯子,手在杯子上半天没离开,目光凝视一点,矇眬起来。好一会儿寂静,她慢慢走到椅边坐下。“我是发疯了吧?”她侧对着林虹说。    
    林虹沉默不语。    
    “你恨我吗?”    
    仍然不须言语。    
    卞洁琼也不说话了。她对着镜子慢慢摘着发卡,发卡在玻璃板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她向后掠了掠头发,仰起脸神情恍惚地抚摸着眼角的皱纹。“真是人生如梦啊……”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人有几年好活的?年轻的时候一过去就全完了。想享受也享受不了了。”喃喃低语梦幻般在空气中飘悠着,渐渐消逝了,“听见我说话了吗?”    
    依然是寂静。    
    “你不愿理我了?”    
    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卞洁琼突然转过身,对着林虹,“我受不了这安静,我耳朵有毛病,我要爆炸了。”她双手捂住耳朵。耳鸣声像尖厉的汽笛震得她耳膜撕裂般剧痛,头颅要炸开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放下手,目光恍惚地呆坐着。“我是发神经呢,”她自言自语似地慢慢说道,“我今天心里不痛快。”    
    林虹抬眼看了看她,仍然没有说话。    
    “你成心不理我,你心就这么狠?我痛苦,我痛苦。”卞洁琼又有些歇斯底里。    
    林虹依然那样冷静,这是此时她唯一合适的态度。    
    卞洁琼垂下头,目光黯然地盯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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