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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妈妈福尔摩斯 作者:毕淑敏-第3部分

小说: 妈妈福尔摩斯 作者:毕淑敏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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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也睡了,满脸仍是惊惧。我用手抚去这恐怖的表情,但它们粘得很结实。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也也的母亲吗?我是张五珠。”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张五珠是谁?也也又怎么了?手中的听筒像一柄铁拳,沉重地击打我脆弱的心。 

   “我是也他的班主任。孩子挨了打,有些事情咱们需要交换意见………” 

   化妆盒会使女人的面貌变得难以确认,电话对声音也有这种功能。张老师是也也的班主任,很有经验的一位老教师,我一直尊敬地叫她老师,竟忘了她还有一个正规的名字。 

   我突如其米地哭了。 

   当着丈夫,也也和其他人,我掉过泪,但那不能算哭。那只是一只装得过满的桶,溢出的几滴水。只有在这空寂一人的办公室里,对着冷冰冰的话筒。我才痛快地哭了起来,任眼中的水被螺旋形的电话线,引流地面。 

   对方静寂无声。每隔一两分钟有一声轻微的“哦”,表示她在注意倾听并未离去。 

   “真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平静下来后说。 

   “没关系。”她温柔地回答。 

   “假如你不忙,请到学校来一趟。”张老师说。 

   我很忙,但我还是立即到学校去了。 

   这两天,我到打人凶手的学校去了,拳击学校也去了。我言之凿凿,声色俱厉。各方领导对此都很重视,认为致伤虽不很重。但事件包含着某种恶性犯罪的萌芽,表示一定严肃处理。我不放心,还特地打听了两个凶手的出身。知道都是平民家的子弟,没有官官相护之虞。我静等着处理他们,满含着报仇雪恨的快意。 

   儿子还是天天同维娅一道上学,我要让他懂得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和法制的力量。 

   张老师斑白的头发,像一段华丽的毛料,“我也是母亲。”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为了这句话,我的眼眶又发酸。但我再不会哭了。 

   “事情的过程我都已了解。现在,两个凶手所在的学校已经做出初步决定,给他们以留校察看,拳击学校已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除名。”张老师单刀直入对我说。 

   这天下终究还有公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气的尾巴处闻到了炸宽带鱼的腥气。 

   “张老师,多谢您了!”我双手握着她的手说。这个结果并不是她做出来的,但激动之下,我总得感激一个人。 

   她轻轻地像褪手铐一样,把手从我的掌中脱出。“也也妈妈,等我的话说完,你如果还想感谢我,我将很高兴。只是这里不好谈。” 

   这是教师办公室。正是上课时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 

   张老师领我到会议室。洁净舒适,墨绿色的沙发,软得像个陷阱。 

   我兀地紧张起来。告知好消息,是不必讲究场合地点气氛的。 

   “别紧张。”张老师笑笑,明察秋毫。“我只是想同你谈点个人意见,不想让别人听到。” 

   我略略安了心,蜷在沙发里,像一只疲倦的猫。 

   “两所学校的处理都很严格,您能预料到以后的事情吗?”张老师的眼睛很亮。我想课堂上她提问学生,一定是这副炯炯有神的模样。 

   “我只顾高兴,以后的事,还没来得及想。”在这双眼睛之下,你会立即把想到的话说出来。 

   “以后他们会再次殴打也也,而且手段更加凶残。”张老师很平和但字字清朗如铁。 

   “不,这不可能!”我出于本能叫了起来。 

   “这完全可能。”张老师冷漠地重复。我终于明白也也谈到她时为什么充满尊崇。 

   我的头像折断了桅杆的帆,沉重地耷拉在胸前。 

   难道仇恨就这样冤冤不解,难道正义就这般软弱可欺? 

   “我再找学校!再找他们的家!”我激愤地站起来。 

   “您想一直负责这两个不良少年的教育吗?正确地讲,应该是三个。”张老师椰揄地说。 

   “不!不!”我沉重地跌下。 

   “那两个孩子没有救了。这么大一点年纪,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哥们儿。敢对素不相识的小朋友出此毒辣之手。策划周密,每日蹲坑埋伏,不辞劳苦半个月,毫无怨言,又立攻守同盟。真是上好的罪犯坯子!”张老师威严的目光中冒出火苗,几乎燃着华丽的白发。 

   “我不是疤孩子的班主任,我只是也也的班主任。我只能管也也。明天晚上或后天晚上,……”张老师侃侃而谈,描述我们家将要发生的情况,好像她面前挂着一张我家未来 24小时至48小时形势图。 

   “会这样吗?”我迟疑地问。 

   “会。”张老师一口咬定。 

   我听明白了。我只有一个也也,张老师教导过成百成千的学生。我不能不悉听教诲。 

   “但是,我不!”我无法接受张老师的好意,明知不该件逆于她,但我更不能忤逆了自己做人的准则。 

   “随您吧!”张老师站起身。“同您进行这种谈话,对我来说也十分痛苦。我一直教给孩子善良,做一个正直的人,但为了也也,也是为您着想,我只能如此!” 

   我抱着头,无言以对。 

   “假如也也再不同维娅一道上学,他将更加安宁。”张老师又追加一句。 

   “可维娅是个很好的女孩!”我想起维娅美丽的母亲。 

   “大主意您自己拿吧。若是实在想不开,您可以哭,就像刚才在电话里那样。这房间隔音,吵不着别人。您走时,将门带上就是了。不多陪,我还有课。” 

   “可是,我怎么对也也解释这一切?”我扯着门框无力地问。 

   “如实讲,不要隐瞒。您就说,这世界上有一种两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的仇恨,十分凶残。”张老师面色严峻。 

   “可是他不会懂!”我几乎嚎叫。 

   “但他能记住!以后慢慢会懂,孩子付出了头破血流的代价,如果他连一条真实的教训都换不到,以后他将如何面对整个世界!告诉他真话!”这是张老师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等着他们,像当年等着与也也爸爸的约会。第一个晚上他们没有来,我坐卧不宁。 

   终于,他们来了。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两只眼皮都在跳动。 

   两个高高的男孩,一个脸上有疤。他们带着儿马般的气息,头发像钢针般的竖起,。 

   “阿姨,我们向您和也也认错来了。”两个孩子齐声说,很和谐,仿佛练习过的二重唱。 

   “请进请进。”我机械地说,盯着疤孩子的脸,想把那蜈蚣样的疤扯下来丢到地上,看它痛苦地蠕动,然后一脚踩死那疤。 

   我给他们每人沏了一杯果珍。两个男孩明显地受宠若惊。热果珍,电视上说喝热果珍好。 

   “我们做得不对。今后再也不做了。请阿姨和也也原谅。”疤孩子很明显地用手抠了一下另一个男孩,两个又异口同声。 

   我很想把也也拉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你们残忍地打了他,他身心俱伤,你们必须向也也道歉,用你们的心!”但想起张老师的谆谆教诲,我把这不停翻滚的酸楚之情,强行覆盖下去。 

   “不要说那些了。谁还不犯错误?犯了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我干巴巴地说,也不知在这之前是否有人称过他们为同志。 

   疤孩子机警地捕捉到了我对他们的宽恕之意。他可怜地说:“学校还要处分我们呢!” 

   我想说:“处分你们,当然是应该的。这是为你们好,永远做一个正直的人。”但像是录晋机播出了另一个声音:“这样小小的过失,哪里谈得上处分!太小题大作了!” 

   “阿姨既然也这样看,就同我们学校讲一讲,不要处分我们好了,本来么,不过是互相逗着玩,干吗结下这么深的梁子!”疤孩子换去了进房时的谦恭,桀骛不驯地说。 

   我悚然一惊,张老师料事如神。脸上的笑容却做得比刚才更经心:“好,我同你们学校讲一下,就说请求免于处分。只是,不知我讲话是否管用?” 

   “您是受害人家长,讲话当然管用。谁的话也没您的话好使,阿姨您可别小瞧了自己。” 

   你还知道我是受害人家长呢,那你还如此猖獗!在这一瞬,我几乎伸手要将自己的笑容撕碎,将那台无耻的录音机踩在脚下,我要告诉疤孩子,你必须触及灵魂地检查……张老师华丽若绸缎的灰发,在屋角闪着水洼一样的光。 

   “这个请你们放心好了。我一定对学校说不要处分你们。” 

   “还有拳击学校那边。叫您这么一闹,我们俩的名声大受影响,很可能出不了国。”疤孩子穷追不舍,将偌大的责任堆积到我头上。 

   我突然涌起无尽的悲哀。这样的孩子倘真到了日本,不就是暴徒族,新浪人吗!我身上的录音机说:“这件事,我也尽力去办,去找拳击学校,就说我以前反应的问题基本上是一场误会,希望让你们继续学拳击。” 

   “还有出国……”疤孩子不屈不挠地提醒。 

   “对,还有出国……”我毕竟是成人,要给自己留有充分的余地。我稍微严肃了一些,对疤孩子说:“出国的事,原来的比例就很小,就是没有同也也的误会,也不一定就一准选上你们几位,所以,最后如果终于没有你们,也请不要以为是我的不尽心。”我要扑灭一切可能引致灾难的火星,永绝后患。 

   “这个我会知道的。你到底跟教练讲没讲,讲了我们多少好话,我都能知道,我有许多哥们,不是吹的。只要您把该讲的话都讲了,教练他还不要我,那是他的事,与您无干……”疤孩子豪爽地挥挥拳,表示好恶分明。 

   “阿姨,那事情就这么定了!”疤孩子干脆地说。 

   我无力地点点头,祝愿他们快走。 

   “叫也也出来,大家认识一下。”疤孩子饶有兴致地提议。 

   我不愿让也也见他。也也的眼睛还是少见丑恶为好。没想到也也对这次会面充满好奇,不知躲在哪里暗加窥测,一听到邀请,忙不迭地从幕后跑到幕前像一只不听招呼的小鹿。 

   “你好!也也!”疤孩子神气地伸出手。 

   也也望我。我几乎令人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除了点头,你有什么办法!也也便伸出他像树时一样的小手,立即湮没在疤孩子粗大的手掌中。 

   “我们就算握手言和了。本来,我们还以为要给你跪下呢!”疤孩子同另一个孩子诡谲地眨眨眼睛,疤便像活了似地上下窜动。 

   “跪下?”不仅也也,我也惊骇住了。 

   “是啊,跪下。”疤孩子斩钉截铁地重复。“只要能免于处分,我什么事都可以干。这没有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也也,从此后咱们就是哥们了。不打不用识!你妈这么重朋友,讲义气,你也一定错不了。咱们后会有期!” 

   疤孩子走了。茶几上留下两杯毫无热气的果珍。 

   “也也,我告诉你,永远永远不要同这个脸上有疤的孩子做朋友!”我声色俱厉。 

   也也点点头。 

   我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世界上,深深地深深地对不起一个人——疤孩子的母亲。 

   又是该放学的时候,我不放心地到楼下张望,听见也也对维诬说:“明天早上我不再与你同行。” 

   “为什么?”美丽的女孩吃惊地问。 

   “因为世界上有一种仇恨,是……”也也跷起脚,对着维娅的耳朵说。 

   斜射的夕阳像金粉一般泼洒过来,将两个孩子镀得金光灿烂。 

   “谁说的?”女孩子的额头皱起人生最早的纹路。 

   “妈妈说的。”也也大声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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