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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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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口声声说我坏,到底我坏在什么地方?”

    “你啊!”阿珠指着他的鼻尖说:“尽在肚子里用功夫。”

    “你说我是‘阴世秀才’?”

    为人阴险,杭州人斥之为“阴世秀才”,特征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词色,这两点胡雪岩都不象,他是个笑口常开极爽郎的人,说他“阴世秀才”,阿珠也觉得诬入忒甚,所以摇摇头说:“这倒不是!”

    “那么我是草包?”

    “这更不是。啊!我想到了!”阿珠理直气壮地,“这就是你最坏的地方,说话总是说得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好接口。”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倒是一愣,因为在他还是闻所未闻。细想一想,自己却是有这样在词令上咄咄逼人的毛病,处世不大相宜,倒要好好改一改。

    “我说对了没有?”阿珠又问。

    “一个人总有说对的时候。”胡雪岩很诚恳地问,“阿珠,你看我是不是肯认错改过的人?这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

    阿珠点点头:“你的好处,我不会抹煞你的。”

    “我的坏处你尽管说。我一定听。”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了过去,阿珠就让他握着,双颊渐渐泛起红晕,加上那双斜睬着的水汪汪的眼睛,平添了几分春色。

    夜深了,野岸寂寂,只听见“吱呀、吱呀”和“刷拉、刷拉”摇橹破水的声音,阿珠也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到湖州,你住在哪里?”

    “我想住在王大老爷衙门里。”

    “嗯!”阿珠很平静他说,“那应该。”

    “我在想,”胡雪岩又想到了生意上面,“房子要大,前面开店,后面住家,还要多备客房,最好附带一个小小花园,客房就在小花园里。”

    “要这样讲究?”

    “越讲究越好!”胡雪岩说,“你倒想想看,丝的好坏都差下多,价钱同行公议,没有什么上落,丝客人一样买丝,为什么非到你那里不可?这就另有讲究了,要给客人一上船就想到,这趟到了湖州住在张家,张家舒服,

    住得好,吃得好,当客人自己亲人一样看待,所谓‘宾至如归’。那时候你想想看,生意还跑得了?“

    其实,胡雪岩所说的也是很浅的道理,但阿珠休戚相关,格外觉得亲切动听,脑中顿时浮现出许多“宾至如归”的景象,这些景象在平日也见过,就在她家的船上,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而此时想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之情。

    “别的不敢说,丝客人住在我们家,起码吃得会比别家舒服。”她说,语气是谦抑的。

    “那还用得着说?你娘做的菜,还不把他们吃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你也是!”阿珠笑着抢他的话,“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加油加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其词有憾,其实深喜,胡雪岩适可而止,不再说恭维的话了,“阿珠,”

    他说,“要讲究舒服,讲究不尽,将来丝行开起来,外场我还可以照应你爹,里面就全告你们娘儿俩。而且里面比外场更要紧!”

    “这我懂。”阿珠答道,“不过,我又不能象在船上一样,哪晓得丝客人喜欢什么?”

    “这就两样了。在船上,客人作主,怎么说怎么好。住到店里来的外路客人,要你作主,他不会说话的。”

    “他说是不说,心里晓得好歹。”

    “就是这话罗!”胡雪岩深深点头。

    这对阿珠是绝好的鼓励,因为心领神会,颇有妙悟,“我只当来了一份亲眷。”她从容自若地,“该当照应他的照应他。他不要人家照应的,总有他的花样在内,我们就不去管他。”

    “对啊!”胡雪岩轻轻拍着桌子说,“你懂快窍了!有的人不懂,不是不体谅客人,就是体谅得过了分,管头管脚都要管到,反害得客人拘束,吓得下次不敢来了。”

    阿珠是很豁达的性情,但不知怎么,跟胡雪岩说话,心思就特别多,这里便又扯到自家头上。

    “你这一说,我倒明白了。”她说:“一定是我娘太亲热,你怕管头管脚不自由,所以吓得不敢来。可是与不是?”

    “你啊!”胡雪岩指一指她,不肯再说下去。

    明明是有指责的话,不肯说出来,阿珠追问他还是不说,于是半真半假地,又象真的动气,又象撒娇,非要胡雪岩说不可。

    说也不妨,胡雪岩有意跟她闹着玩,故意漏这么一句半句去撩拨她。阿珠不知是计,越逼越近,“问罪”问到他身边,动手动脚,恰中心意,终于让他一把抱住,在她脸上“香”了一下。

    这下阿珠才发觉自己上了当,真的有些动气了。背着灯,也背着胡雪岩,垂着头,久久不语。

    先当她是有意如此,他故意不去理她,渐渐发觉不妙,走过去想扳过她的身子来,她很快地一扭,用的劲道甚大。这就显然不是撒娇了,胡雪岩心中一惊,走到她正面定睛一看,越发吃惊。

    “这,这是为啥?”他结结巴巴地问。

    阿珠一看胡雪岩那惶恐的神色,反倒觉得于心不忍,同时也颇有安慰,看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汲重,因而破涕而笑。当然,还有些不自然的表

    情。

    已生戒心的胡雪岩,不敢再说笑话去招惹她,依然用极关切的神色问道:“到底为啥?吓我一大跳。有什么不如意,或者我说错了什么话,尽管说啊!”

    “没有事!”她收敛了笑容,揩揩眼泪,恢复了神态。

    由于这个小小的波折,胡雪岩变得沉默了。得却一直窥伺着她的眼波,深怕一个接应不到,又惹她不满。

    “时候不早了。”船舱外有声音,是阿珠的娘在催促,她没有进舱,而阿珠却深怕她有所发觉,赶紧向胡雪岩递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说出她曾哭过。

    “干娘!”胡雪岩一面向阿珠点头,一面迎了出去,“进来坐!”

    她没有不进来的道理,坐定了问道:“胡老爷到湖州去过没有?”

    “胡老爷”三个字听来刺耳,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干娘,叫我雪岩好了。”

    这句话碰在阿珠心坎上便是一震!就这句话中,名分己定,她象吃了颗定心丸,通体舒泰。笑吟吟地望着她母亲,要着她如何回答?

    阿珠的娘依然谦虚,“不敢当!”她也是眉开眼笑地,“我还是……”

    “还是”如何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持何态度?阿珠的警觉特高,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脱口说道:“还是叫雪岩!”话一出口,发觉过于率真,便又补了一句:“ ‘恭敬不如从命’!”

    亏她想得出这样一句成语,虽用得不很恰当,也算一个很有力的理由,阿珠的娘便说:“这话也是,我就放肆了。

    口说“放肆”,依然不直喊出来,阿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敲钉转脚,把事情做牢靠些,“娘!”她说,“那么你叫一声看!”

    这反象有些捉弄人似地,阿珠的娘微感窘迫,白了她一眼说:“要你来瞎起劲!”

    这母女俩微妙的神态,胡雪岩看得十分清楚,心里觉得好笑,自己的话是说得胃失了些,但悔亦无用,事到如今,索性讨阿珠一个欢心。于是在脸上堆足了笑容说道:“干娘,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你早就该叫我的名字了。

    阿珠,是不是?“

    这一下轮到阿珠受窘了,红着脸说,“我不晓得!我同我娘的事,不要来问我。”

    为了替女儿解围,阿珠的娘终于叫了声:“雪岩!你说得不错,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以后全要靠你照应。”

    “那自然。”胡雪岩有心要看阿珠的羞态。便又转脸问了句:“阿珠,我们是不是一家人?”

    “我不晓得!”阿珠又羞又喜,也还有些恼,恼他促狭,故意叫人下不得台。

    因为如此,她便赌气不肯跟胡雪岩在一起,但他的念头比她更快,刚一转身,便被喊住:“阿珠,不要走!我有话谈。”

    “我困了。有话明天再说。”她这样回答,而脚步却停在原处。

    “我说个笑话,保管你不困。”

    “睡也还早。”她娘也说,“你就再坐一坐。”

    这一下阿珠便又回身坐了下来,看胡雪岩却不象是说笑话的神情,果然,他拍拍她的手背,作了个示意“少安毋躁”的姿势,转脸向他“干娘”说道,“我刚刚在跟阿珠谈,一样开丝行,为哈丝客人非要跟你们打交道不可?其

    中有许多道理。“

    “是啊!”提到这一层,阿珠的娘大感兴趣,眼睛都发亮了,“我要听听这些道理看。”

    “叫阿珠讲给你听。”

    阿珠的兴趣也来了,细细讲了一遍,胡雪岩又加以补充,把阿珠的娘听得津津有味,她自然也有许多连胡雪岩都未想到的意见。

    “雪岩,不是我说,你实在是能干!”她停了一下,看一看女儿,终于毅然决然他说了句:“总算是阿珠的命好,将来一定有福享!”

    当面锣、对面鼓他说了出来,把阿珠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偏偏胡雪岩又似笑非笑地直盯着她看,不但看,还来摸她的手,这一下把她窘得坐不住了。

    “哪个要享他的福!”她霍地站了起来,扭身就走,把条长辫子甩得几乎飞到胡雪岩脸上。

    “你到底要不要享我的福?”胡雪岩摸着她的脸,用低得仅仅只有他自己和阿珠才听得见的声音问。

    阿珠的脸就伏在他的胸脯上,但是,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而且自己觉察到脸上在发烧,幸好灯大如豆,不畏人见,所以能够从从容容他说话。

    “我自然要!”她说,“你的福我不享,哪个来享。”

    “那好。总有福让你享就是了。”

    “我倒要问你了,”她把脸仰起来说,“我娘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事,怎么说?”

    “你还要问?”

    “当然要问。”胡雪岩振振有词他说,“事情太多,我晓得你指的是哪一桩?”

    “你顶会‘装羊’!”阿珠恨声说道,“恨不得咬你一口。”

    “我‘装羊’,你吹牛!”胡雪岩笑道,“你敢咬,我就服了你。”

    “你真当我不敢?”她比齐了四颗细小平整的门牙,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然后一点一点把劲道加上去,终于把胡雪岩咬得喊出声来才松口。

    “你服不服?”她问。

    “你要说怕不怕?”胡雪岩一把将她抱得紧紧的。

    在他看来,“时机”已经成熟。阿珠不辨心里是何滋味,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应付?只抓着他那只“不规矩”的手,似告饶、似呵斥地连声轻喊:“不要,不要!”

    为了阻止她的罗嗦,胡雪岩嘴找着嘴,让她无法说话,但那只不规矩的手,毫无进展。这不是可以用强的事,胡雪岩见机而作,把手缩了回来。

    见他这样,她不但把心定了下来,而且颇为得意,哧哧笑道:“早知你不安好心!果然让我料中了。”

    “我就不懂,”胡雪岩说,“勒得这样子紧,你自己怎么解开呢?”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说说看!”

    阿珠刚想试给他看,转念省悟,撇着嘴说:“你一肚皮的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

    胡雪岩骗不了她,也就一笑而罢,“我又要问你,”他说,“这是谁教你的?”

    “一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山东人,长得很漂亮。有一次他们坐我家的船,

    她跟我一起睡,晚上没事谈闲天,她跟我说,江湖上什么坏人都有,全靠自己当心。她穿的裤子就是这样子,我照样做了两条穿。“

    “你有没有跟她学打拳?”

    “没有。”阿珠说,“她倒要教我,我想船上一点点大,也不是学打拳的地方,没有跟她学。”

    “她要教你什么拳?”

    “叫什么‘擒拿手’。如果哪个男的想在我身上起坏心思,就可以要他的好看。”

    “还好,还好!”胡雪岩拍拍胸口说,“亏得没有限她学,不然我跟你在一起,就时时刻刻要当心了。”

    “你看得我那么凶?”阿珠半真半假地问。

    “你自己说呢?”

    阿珠不响,心里有些不安,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胡雪岩把她看成一个很难惹的人。有了这样的存心,将来感情会受影响。然而地无法解释,最好的解释是顺从他的意思。因而心里又想,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又何必争此一刻?心思一活动,态度便不同了,靠紧了胡雪岩,口中发出“嗯,嗯”

    的腻声,而且觉得自己真有些透不过气来,必得他搂紧了,一颗心才比较有着落。

    胡雪岩也是心热如火,但他的头脑却很冷静,这时有两种想法,第一是要考一考自己,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倒要看看自己闯不闯得过这一关?

    第二是有意要叫阿珠受一番顿挫,也不是杀杀她的威风,是要让她知道自己也是个规规矩矩的君子,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自己照样也做得到。

    于是他摸着她的脸说:“好烫!”

    这就象十分春色尽落人他眼中一样,阿珠把脸避了开去,但身子却靠得更紧了。

    于是他又摸着她的胸说:“心跳得好厉害!”

    阿珠有点不大服帖,她不相信这样昏灯淡月之夜,男贪女爱之时,他的心会不跳,因而也伸手按在他胸前,针锋相对地说,“你的心不也在跳?”

    他轻声笑着,把手挪动了一下。

    “快放手!我怕痒。”语气中带着告饶的意味。

    再要捉弄她,便迹近残忍了,他放开了手说:“阿珠,倒碗茶我喝。”

    “茶凉了。”

    “就是凉的好。”

    阿珠一骨碌下床,背着他捻亮了灯,钮好了那件对襟的绸衫,从茶壶里倒出一碗凉透了的龙井茶,自己先大大地喝了一口,沁人脾胃,顿觉心地清凉,摸一摸自己发烫的脸,想到刚才与胡雪岩缠在一起的光景,又惭愧,又安慰,但是再不敢转过脸去看床上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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