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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行云流水-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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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一叶熊5

    楚家除了这对天云兄弟,还有个女儿,名唤楚燕。可惜又承了她亲哥楚天的闷性子,是个静娃娃,从不嗲声娇哭,行使行使做女儿、做妹妹的特权。

    就拿喊父母一事来说,楚天没天大的事是不叫爹娘的,楚燕也就普普通通唤声“爹、娘”罢了,一家子,独楚行云会撒娇耍泼:“爹爹───娘───”地喊,幼嫩的小奶音拖了个老长,小短腿还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怀里来,要亲要抱要举高高。

    为人父母,哪里招架得住,丢盔弃甲,举手投降,从此不是亲生反胜亲生。更可恶的是这小东西会持之以恒地撒闹,一旦瞧上了什么东西,便能心无旁骛地要,百折不挠地要,纵你拿金山银山来哄也不顶用,誓死要弄到手。

    他三岁时跟叔父去赶集,傍晚归程,莫名看中一红边拨浪鼓,从此每天傍晚,就坐在门槛怅然若失兼哭哭啼啼半个时辰,次日清晨又早早蹦起来跑去找他叔父:

    “爹爹,阿云去跟你做农活好不好?我会乖乖的不给你添乱!”

    叔父半睁着只眼瞧他,知道这小家伙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想博个表现好,下次要买那鼓。小孩儿都是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的,可不能惯坏了,他倒要看看这小东西能闹几天,便真带去田里干活,面朝黄土背朝天,想楚娃娃大抵会知难而退。

    不料小行云真就每日如此,清晨咬牙起来干活,傍晚咬着手指哭,这么闹了不到七天,楚叔母已心疼死了,受不住,赶紧托人把那红边拨浪鼓给买回来。

    楚行云如愿得偿,喜笑颜开。可这东西在他手里把玩不到三天,就丢开了去,大庇一屋灰尘俱欢颜。好似这世间的乐趣就全在那求而不得、辗转反复里,真弄到手,不过一面左右摇摆的鼓,索然无味。

    为此,叔母叔父没少教育他要惜物,但到底也没学会,反将“有花开时直须折”学了个透彻,不能直接折的,那便千方百计要得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更兼他生得可爱,总讨人欢喜,故而十之八九都是得手的。

    许是成功多了,暗暗觉得这世间没什么是他楚行云得不到的,渐渐就爱犯贱了。摆在手边的松子糖、桂花糖,从来不看一眼,就盯着高高的衣柜、碗橱,总觉得那里藏着更好更甜的糖。费尽心思,终有一日让他爬了上来,但还差一截,要伸手才够得着。

    这高处的柜顶,多少时日不曾擦洗,早让脏字一统天下,更糟的是,不知猴年马月遗了一小袋白糖,生出无数蚂蚁,楚行云小手一摸,便爬满了手心手背,收手一看,吓得一个不稳,径直就从橱柜上摔下去,跌在地上哭。惊得叔母从内房里冲出来,一边拿茶油给他搽后脑勺肿的包,一边狠骂他傻,最后喂了他一嘴糖。

    可楚行云这陋习终于也没改掉,易得之物不屑一顾,须是要费一番功夫的玩意儿才引得起他注意。所幸万事皆有两面性,楚行云这劣根性倒逼得他有了一身好本事,村里论爬树,也就猫能和他一较高下。

    好在叔母叔父都是识大体之人,虽时时宽容,但绝不纵容。除了有些狡顽,楚行云倒也没长歪,谁怜他爱他,他还懂得把这份爱掰开来,匀给妹妹楚燕。

    家里若有一块红烧肉,楚天必然让给楚行云,楚行云则把那块红烧肉偷偷藏进妹妹碗里,他最爱看吃饭时,妹妹扒拉着白饭,忽而咬到块红烧肉,红扑扑的小脸蛋噗嗤一下笑起来的模样,做哥哥的快乐,登时就从心里满得溢出来。

    因为家里添了女儿,楚娘便做出数个毛绒仔来陪她,不幸的是,楚燕虽看着文静,但骨子里对布偶之类毫无兴趣,倒爱摆弄哥哥的弹弓、父亲的竹箭。

    楚行云则跟她反着来,在外边,野孩子中称王称霸,回了家,撒娇可爱一样不落。见了毛茸茸的东西,总想抓进怀里来抱一抱。故而那一堆玩偶,全充作三宫六院,摆了个满床。待入夜,便皇帝翻牌子似地,今个儿一头长毛兔明个儿一只小白猫,甜滋滋地搂着睡。

    其中,一叶熊最是宠冠六宫,圆而黑溜的眼,顺而柔茸的毛,短手短脚小耳朵,整一笨拙小呆熊,脖子上却挂了一点清新秀绿的叶。楚娘针法极细,绣得连叶脉也可见,知楚行云最爱把小脑袋埋进熊身里睡,一团团棉花不要钱似的塞了个鼓囊囊,又晾了些干花,细细地择进去。

    每到就寝时,楚行云一个五米冲刺,蹦上床沿,跃得老高,再一个泰山压顶,扑在一叶熊上,软软熊身抱满怀,淡淡花香细细萦,带着阳光和妈妈的味道。

    楚娘见他如此爱不释手,趁他生日,便又做了只小叶熊。凡小者可爱更甚,楚行云宝贝得紧,动不动拉到角落去同它说话,小行云滔滔不绝,小叶熊呆呆回望,从此熊在人在,比翼双`飞。他还夸张地弄了条绳串着,系在腰间,大摇大摆地跑出去玩。

    谢流水越看越得趣,连读数本,眼凑得愈来愈近,忽然一脑袋栽进书里,身子也跟着吸进来——

    再回神,已是落在一条小道上,不及腿高的楚行云,腰间甩动着一叶熊,一蹦一跳,朝他跑来,怔神间,又已穿体而过,跑远了。谢流水恍惚间,不知是我梦为云,亦或云梦为我?只得跟着小行云走。

    路的尽头,三个小屁孩正等着,见他来了,欢呼雀跃。楚行云上能爬树掏鸟蛋,下能入河捉鱼虾,每每乘兴而去,满载而归,故而大家都爱跟他玩。

    世道有言:本领有多大,尊严垒多高。甭管年岁几何,想叫楚行云带着玩,都敬他声“楚哥”。好在这仨是真的性子好,能耐不差,也愿惯着楚行云,一口一个楚哥,叫得别提有多欢实。

    楚行云面上端着副风轻云淡,其实心里对这一声声“哥”受用得很,故意走得快些,溜到前边去,叫谁也瞧不见,嘴角趁机偷偷翘起来。此时,后边一人唤他:“楚哥,你腰上挂的什么玩意儿?”

    楚行云一回头,面部神情,就似欢腾的沸水骤降至冰点,凝成一汪淡泊,回道:“布偶熊。”

    “哇,楚哥你几岁啦?

    “七岁,怎──样───”

    “哈哈哈哈跟我妹似的,布娃娃不离手,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儿,楚哥你天天挂着脸不会红吗?”

    “嘿嘿嘿,你咋说话呢,挂不挂这玩意儿,是挑人的。比如你挂着,那叫惺惺作态、娘们兮兮,我们楚哥挂着,这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另一个帮腔道:“没错,英雄阳刚外,内里柔情在。你不懂了吧?”

    “你懂你懂,好厉害噢,你俩一唱一和去吧,我找我楚哥玩。”说着就跑上来,“楚哥,借我看看这熊,你娘做的?”

    楚行云“嗯”一声,看他摸了几把,又要下手去捏,一把拍掉他爪子:“不许捏。”

    另两个窜上来笑他:“被楚哥嫌弃了吧?”说着,也要来摆弄小行云的小叶熊,楚行云没好气道:“滚滚滚,都不许动我的楚叶熊,还不快走,等天黑就没法玩了。”

    “哇,它还跟你姓啊,你儿子?”

    小行云一噘嘴:“就我儿砸,怎么样!”

    “噢───你跟谁生的?秀莲?”

    “哎哟喂!楚哥你都跟秀莲有儿砸啦!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什么时候有的?”

    秀莲是同龄里最好看的女孩,大抵因着两人相貌出挑,便拉来配成一对,供大家嬉闹起哄。此时,楚行云脑筋卡住了,没转过弯,好死不死秀莲偏偏和女伴路过,他们仨一齐起哄云莲夫妻出入成双,当即举起一叶熊,高喊:“秀莲───楚行云说这是你们生的儿子,叫楚叶熊!你看───”

    秀莲娇俏的小脸一怒,嗔骂道:“不知廉耻!有病───”

    小行云终于反应过来,淡泊脸崩了,一把夺过熊,高声辩解:“我没说过!你们仨胡编乱造讨打啊!”

    “你看你看!我们楚哥一见到秀莲就看呆了,魂也丢了,可我们一跟嫂子说两句,他就急成这样!秀莲───你个红颜祸水弄得我们楚哥好苦啊……哎哟哎哟楚哥别打我,我错了我错了,痛痛痛痛───”

    秀莲红着张脸,早扭头跑了,楚行云倒是面不改色,可有眼尖的便道:“楚哥,你耳根红了哟。”

    “滚───”

    “哈哈哈哈,楚哥别生气别生气!”那人上来一勾肩,“走,我们抓大头虾去!”

    楚行云挣开他,反勾回去:“别老压我肩膀,会压矮。”

    “哇,那楚哥你不厚道,这样岂不是把我压矮了?”

    “就压矮你!”,说着便使坏,故意用力压,那人一个泥鳅钻滑,溜开了去,小行云在后穷追不舍,四个小孩闹作一团,蹦蹦跳跳,一路欢笑。

    盛夏黄昏,蝉声远曳。

    谢流水立在一片清风稻田里,瞧小行云兴高采烈地越走越远,忽然想冲出去,把书狠狠合上,摁住这段时光。楚行云现已七岁,八岁之后的事,江湖上略有传言,道听途说,过耳便罢,叫他亲眼来见,他不想看。

    一点点都不想看到。
第十五回 一叶熊6

    最是梦无理,偏与愿相违,岁月奔腾而下,打得人措手不及。

    那年夏日晴好,不想从此竟就日日晴好,楚父坐在田埂上,抬头看那万里无云,烈日炎白的光,刺得他眼泪漫了眶,和着淋漓的汗,一齐辣了嘴角。

    一亩亩手植的稻,和天云燕那三个亲孩儿一般,一日更比一日低地聋拉脑袋,稻叶暴晒得起卷边,失了生的绿,发出枯槁的黄,焉在这片烧红的大地上。

    盛极必衰似乎对这夏失去了效力,它盛得无边无极、无法无天,叫太阳发了狂地热。天地间的气皆淬了火种,一呼吸,便要烧了肺腑。

    泉烫手、河冒烟、溪滚沸,凡水眼处,皆在分秒必争地干涸,水滴们像是终于修满了功德,争先恐后地羽化成气,要回天庭去,撇尽的红尘,只好施施然落在余下的众生上,谁让他们胖得飞升不了,倒叫这婆娑世界,满是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天云燕中了暑,倒在家中,忙得楚娘夙兴夜寐,焦头烂额。

    楚行云还算懂事,他向来生病都是软声软气、哼哼唧唧,故意要向爹娘多讨些怜爱来。这回,爹的面色一日比一日沉重,娘的眼圈一日比一日乌青,甚而成了两个黑线团,楚行云每看一眼,就好似有针引着线,从那团里飞出来,一左一右,立时将他的嘴缝死了,再难受,也不愿多吭一声。

    稻子已奄奄待毙,村里农人,只翘首以盼秋来妙手回春,兴许抽穗扬花时,能遇着一层秋雨一层凉的美事。终于萧瑟起,但这秋风却继了夏的遗志,不仅要继承,它还要发扬光大。

    天终而大旱了。

    稻子一株接着一株死去,一片连着一片死去,村里所有的农人,站在田地里,捧起它们,反反复复地看,仔仔细细地去捏那穗子,一粒粒空瘪的谷,捏开,剩一声脆的响,好似老天这个顽童,拿着过年的摔炮,嬉笑着一粒粒摔在农民心上,炸了个千疮百孔。

    颗粒无收。

    楚父茫然地看着收来的一垛垛稻草,坐在龟裂的土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都说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但旱却像最毒的瘟疫,叫这百十里的天一齐染上。

    楚娘撑着身子,领着天云燕在林里寻野菜、蘑菇等一切可塞进胃里去的东西。楚父则进山打猎,涧溪泉都已涸了大半,又哪里去寻鱼虾鸟兽,只不过能觅得一点塞牙缝的东西,也算有活盼头。

    冬最是公平公正的。它嫌那年的夏让村人想象不出“寒、凉、冷”三字应如何写,便使西风起,要给人间补个透彻。砭骨的风,切肤的冻,旱从地里漫上来欺人,叫手足皲裂,渗出血来。

    冷,像从北上贬下的官,自有一股怀才不遇的怨,发了北国的威,却被南地掣了肘,故而下不了雪。

    新年的时候,一家家一户户,团聚在漏风的屋里挨饿。旱与饥,像久别的母子,相拥而泣喜欲狂,它们自享天伦之乐,管他生灵涂炭,人寰惨绝。

    那年冬天,村里饿死了好些人,楚父高健的身影驼了,楚娘水灵的眼肿了,天云燕本都是蹿个儿的好苗子,却成了细弱的豆芽菜。

    初时,“饿”字大大地横在心上,“吃”字小小地鲠在喉口。

    后来,身子里流的好似不是血,是沙,一粒粒刻满了“饿”,心脏吃力地一跳,便在血管里慢慢地淌动,一粒粒硌进肉里。

    当年女娲造人,必是偷了“吃”字神的泥,才捏造了这四肢百骸,每时每刻鼓噪着“吃吃吃”,吵得家家户户鸡飞狗跳。

    最终,鸡猪牛狗、往年余粮、霉烂酸菜、生蛆腊肉,都一齐告罄,楚行云每日每时每分每秒都饿,他不停地跑去看空的米缸、空的地窖、空的田野,大片大片空落落的地,密密麻麻写满了“饱”,可越是看,胃越是不停地空磨,闹腾得脾脏不能寐、萎靡衰竭,大小肠纠缠一起,互相消化对方来填肚子。

    来年的春,和冬也无甚分别,只是格外矜贵,别家春雨贵如油,它非要赛过黄金,惯得大旱成风,饥荒成鹏,怒而抟飞,扶摇直上九万里。

    先是稻薯的叶秆根,啃光了,后来野菜的叶秆根,也啃光了,凡山中有绿者,皆光秃秃,以至后来开始刨毛竹根吃,不能消化,便忍着腹痛吃,终而,树根也没了,楚行云捂着肚子,饿得要发狂,却又因为饿,没力气狂,常常匍在地上,挨着这一日日。

    眼前出现的人,成了奔跑的烤鸡腿、卧倒的清蒸鱼、挥动的卤鸭翅,站立的红烧蹄,肉香从人身上幽幽地散出来、漫开来……

    终于有一日,楚行云真闻到了肉香,他兴奋地拉着楚天、楚燕就要往门外蹿,却被娘一把搂了,娘紧紧地抓着他们仨,楚行云奇怪地问,却见娘只是流泪,楚父从后面抱紧她,轻轻吻她的发,连着三个孩子也一起抱进宽阔胸膛里,道:

    “别怕,要死,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块算了。”

    谁家飘起了肉香,不见了谁家的妻女,谁家煮起了肉汤,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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