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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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天的福,却折腾了一身的伤,好啊,那就放过啊。可是,当我放开他,我突然间就好似成了人间的一缕孤魂,我找不到着力的地方。
后来我还是违诺了,我不要放开阿七,我要跟他一辈子纠缠在一起,哪怕我倆都鲜血淋漓。赵明朗说阿七在清平镇,我便去了那里,有怨有恨,我娘子哭了,我知道他肯定也舍不下我。稀里糊涂我倆算是解开了之前的心结。我心里发誓,等报完仇,我就回来找他。
梁如风死了,梁府破败,长春院一夕之间成为危地,逃的逃,抓的抓,我抬头望天,长吁口气,这么多的忍辱负重,终于熬过去了。说不出什么滋味,就觉着身上的大石头不见了,但也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我马不停蹄赶往清平镇,我与阿七终是彻底团聚了。我们在清平,度过了两个月的田园时光,日子惬意舒坦,吹吹风,种种菜。
本来所有的故事都会止于此,接下来就是你侬我侬的柔情蜜意。可我犯了我此生最不可原谅的错误。我有时天真地想,倘若那时,我没有生出那种混蛋想法,我的娘子也不会抛下我,一人躲去遥远的四平。可人生哪里有后悔药可买?
我当了官,想一步登天,我决定娶大官府第之女,我把我娘子送到了城郊去。我当时明知道他难过,我还是狠下了心,我甚至开始麻痹自己,我对自己说,阿七不会离开的,他会一直乖乖等着你。他那时候病得那般重,我却把他一人丢在别处,我好去迎娶别的女人。罪大恶极吧,大概直到死,我也没法从心底原谅自己。
我记着是秋雨,还打雷了,赵明朗跑来跟我说,阿七去了。我给自己当场编织了一个梦境,我问沈,阿七去哪儿?可是沈佩林却真真切切再戳我痛处,他说,阿七死了。
轰隆一声,嗓子眼里一股腥甜,我吐了出来,我又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我以为人生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完了。
阿七真狠。
我把自己困在屋子里,这十来天,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恨他,可我最后还是忍不住,我还是会想他。我摔碎了案几上的彩釉瓷瓶,这本是用来插花的瓷器,阿七生前,却偏偏用来插鸡毛掸子。他说,这才是过日子。
我拿着破碎的瓷片,往手腕上划,当我划下第一道的时候,我止住了手,他都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去找他。一时,我想开了。
我把他的东西全烧了,烧得干净,可当火苗吞噬一切的时候,我害怕了,我怕这个傻子在黄泉真成了孤魂野鬼,寻不着回家的路。我扑了上去,从火里夺回他扎的一支草蚱蜢。
你看,这个人多坏啊。他都死了,还要来算计我。把我扔在冰冷的府里,替他守着来路。
一晃多年,当年的事,渐渐过去,府里的下人没人再敢提他。只有我知道,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有多可悲,我在梦里会跟一个死人缠绵一宿。
小孙他们几个,是几年之后的事了。我去梨园观戏,碰巧见着了他在台上唱戏。阴曹地府与人间的距离,那一刻,仿佛只有台上台下那么短。是了,我的娘子又回来了。
我把他带进了府,后来,我又带进了小陈和小徐。
我把亏欠阿七的宠爱全给了小孙,因为他最像我的娘子。我骗自己,那是阿七投胎的肉…身,这样想着,我也能浑噩一生,反正人生岁月也没多长。
如果不是那日春蕊来府,我恐怕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原来,我的娘子并没有死。
那时,我是什么心情?我连每一下喘息都小心谨慎,怕自己玷污了这场好梦,我小声问春蕊,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连夜奔波去了四平,我穿了一身白衣,阿七常说,我穿白衣最好看。
到了门口,我仔仔细细把衣服抿整齐了,扑棱掉一路的尘土。这样,我永远都是阿七眼里俊朗的相公。我轻轻叩门,咚咚咚三下,短短功夫,我把想要说的话又酝酿了一遍。
我娘子推开门的那一刻,我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也愣住了。他转头对着屋里的秋官说话,说我来了。
我清楚看见秋官手里抱着的孩子,若我是个女人,我想我的目光当时一定无比哀怨。
我开始疯狂嫉妒屋里的女人和她怀里的孩子。
阿七把我送到了一家客栈,第二日我又去找他,他还是要赶我走。后来,在客栈里,我把他狠狠压在了身下。那一场情…事,我和他都极痛苦。可我没办法,我只有进入他的时候,我才能稍微安心。
最后的最后,阿七还是跟我回了广陵。在安府度过数月,我辞官陪他游山玩水去了。
我倆最终还是回到了清平镇,那个有着最初美好的地方。
我当了教书先生,我娘子干起了老本行。
即便如今阿七在旁,我也时常做起那个噩梦,阿七病骨支离地站在我床头,我哭喊着对他说,“娘子,我错了。”他却笑了,拿起一把刀狠狠刺进了自己胸口,刹那间的红,我的梦也醒了。
每次醒来,我都要紧紧搂住阿七,他似梦似醒地嗫嚅几声,我会抵在他右耳边,一遍遍问他,“娘子,你原谅我了吗?”无人回应,我却固执地重复此举。
我想,这是我这辈子该受的罪。
我本不信佛,可自从阿七回到身边后,我开始信了。每次遇见大大小小的神像,我都要虔诚跪拜——
人死后若有轮回,我佛慈悲,保佑我和我娘子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第80章 番外:赵明朗
平化七年冬,从广陵城折返密山的途中,那是个晚上,大雨刚停,道路泥泞,途经一片林子的时候,隐隐约约瞧见前面躺了个人。是死是活?我走近些,探探鼻息,竟是个活人。好在离家不远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人搀扶回去。
屋内火炉烧得正热,烛光明亮,我帮这人脱去了湿衣衫,把他安置在我的床榻上。打了盆热水,替他仔细擦拭被泥水浸染的脸颊,卸下那层泥面,我才发觉,这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称呼一个男人为美人,倒不是我没见过世面,没见过好看的女人,而是这人实在是生得太好看了。眉目如画,高鼻丹唇,但并不入俗,反而蕴着一股脱尘的水秀。
我母亲略通点医术,随后我便去把我爹娘唤来。母亲搭上这人的脉,表情镇定,说这人大约是受尽了寒气,又被雨水浇淋,这才昏迷不醒。
煮了点姜汤,又往火炉里多添了点炭,一时间屋子里温热如春。
这人占了我的床,我只好伏在桌案上将就一夜,但睡得并不熟。后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我听见了这人在说梦话,大概是“爹、娘……”喊了几声,便又昏睡过去。
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很快我就梦会周公去了。
翌日,我尚还迷糊,听见一阵窸窣的动静,艰难睁开眼,这人居然醒了,此刻正半撑着身子,环顾四周,试图知晓自己身处何处。他很快便发现了我在看他。
他第一句话不是问“这是哪儿?”、“你是谁?”,而是说了句“谢谢”,我当时就觉得这人有点意思。
往后的几个月,他就在我家住下了。他话很少,经常一个闷在屋子里,不是发呆,就是看书。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我跟他进行了一番情真意切的促膝长谈。
可这人除了告诉我他叫安容,年十七,广陵人氏,其他一概不提。我有些生气,显然这小子没把我这个救命恩人放在眼里。
某日饭间,家父与我提了几句如今朝堂的局势,言谈间多有激愤,含沙射影讽刺了几句当朝宰相梁怀石。父亲乃一武林人士,能愤慨至此,可见那个狗屁宰相多么混蛋了!
谁曾想,这么一番饭桌之言,却叫那个安容真真敞开了心扉——
原来他的父亲是兵部尚书,被梁陷害,全家就只剩下他一个活口。
我与爹娘三人皆对这个少年无限同情,那顿饭吃得委实不是滋味,大家仿佛都沉浸在悲伤怜悯中。
后来,穆燕燕那个大小姐来我这儿,认识了安容。打那以后,隔三差五就听见她在我耳边叨念她的安容哥哥,我想这个小妮子大概是真动心了。我一心想撮合他俩,奈何安容并无此意。我思忖着,也许是害羞?也许是家仇未报?总归得有个原因。
又过了几个月,已是平化八年了。安容不知从哪儿听得梁家的大公子好男色,又知平康里的那家长春院是梁家人的产业。他便想入馆当小倌,以此接近梁家人。这实在是下下之策,我母亲怜他年少经此劫难,言语间多番劝阻,可他不听。这人的性子还真是执拗得很。没办法,他非得去,我们如何也左右不了。
自他去了平康里,往后的人生,可以称得上是天翻地覆了。
我初次见到阿七的时候,他正躲在门外偷听,安容当时举着匕首搁在他脖子间,只要稍稍往深了点划下去,那人当场便会毙命,可我阻止了安容。有时我想,当时我要是没冲好人,安容现在会怎样?
第二次见着阿七的时候,是去陶然寺,都怪我睡得不熟,不然也不会窥见他倆的秘密。我当时脑袋一片茫然,我实在想不通安容竟会对着那个卑贱的龟奴做出那等事。
后来的事态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以为他是一时冲动,谁知这人却越陷越深。
安容生于衣冠之家,举止高雅,俨然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倘若不是家门出此横祸,他这一生该是顺风顺水,人人羡嫉的。谋取功名,再配一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作妇,那该是何等的福气。可这世上,哪里有假如可言?
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我还是希望安容能娶燕燕,他们两个,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好友,若能结成连理,我自然是十分乐见。于是我去他府上,又与他提了燕燕的事儿,可这回,这人告诉我,他快成亲了,娶的是周太尉的女儿。我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阿七怎么办?绝不是因为我可怜那个人,而是他俩羁绊已久,我好奇于安容会如何安置这人。
八月初五我去安容府上,问他大婚事宜,略表关心。我这才知道,阿七被安容送去了城郊。想着这人也实在可怜,加上佩林对于安容的做派不敢苟同,我决定去城郊看看阿七。
这人瘦脱了形,眼窝凹陷,身子是真的得病了,我觉着,心病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当他抓住我的胳膊,求我送他离开时,我成全了他,但我有条件——
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回广陵,永远不要再回到安容身边。
本以为会是个难办的僵局,没想到他一口答应,后来他真的信守承诺,永远消失了。
我决计不曾料到,阿七的“死”,会对安容打击这么深。我原想着,过个一年半载,这念头也该断了,可是没有,时间愈久,这道沉疴旧疾愈发严重,大有夺心夺命的架势。这是我做主的决定,安容如此,我也有责任。有时我动了心思,我想不如把一切都告知他吧,他乐意跟那龟奴过一辈子,那就过一辈子吧,我再也不管他了。
跃跃欲试的时候,佩林阻止了我。他大声斥责我,说阿七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凭什么被你们这般糟践。我退却了,我甚至开始反思他的一番话。那个阿七除了出身低贱,长相粗陋,好像并没有干什么天理难容的事儿,相反他对安容一定很好,不然安容那个冷清的性子,绝不会对他如此依恋。这么一想,我仿佛成了恶人。
我时常去看安容,他已然是一副醉生梦死不知梦醒何处的颓废样儿,虽然他表面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我知道他内里已经绝望如死灰。我总劝他,看开点,阿七兴许只是觉着人间过烦了,换个地方过日子了。这话不说还好,说完后,他就睁着一副炯大的眼神,空洞无神地望着我,嘴里嘀咕,“他过烦了,想走就走,我呢——我还在家呢。”
唉,这话还不如不说。
我难得静下心来读书,有一次我看书时偶得一句箴言——人间别久不成悲。我反复品味此言,低吟数遍,我觉着,这话简直有醍醐灌顶的功效。再一次,我又找了安容,我把这诗念给他听,我就站在他跟前,表情十分庄重严肃,我给他念了三遍这句话。
“人间别久不成悲。”一切伤痛,都会淡忘在时间里。安容是聪明人,他总该懂这话的意思吧。
那天的结果,是他疯了一般把我赶出了府,我完全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错。后来我问佩林,他告诉我,这句话如何能当着安容的面说,亏你还把它当成劝慰之言。越听越糊涂,只听他沉吟道来,安容该是怕九泉之下的阿七渐渐忘了伤痛,也把他彻底忘了。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若没有爱,存着恨,也是一种维系。安容大概便是这么想的,他宁愿阿七恨死他,也不愿那人忘掉他。可笑吧,大活人能跟一个鬼计较这些,除了用情至深,我想不出别的缘由。
平化十七年,安容还是找到了阿七,没过多久,安容便辞官离开了广陵,临行前来与我告别,我与阿七郑重道歉,阿七原谅了我,我除了欣慰,然后就是强烈的不舍,下一次再见到他们不知是猴年马月。
几年后,我与佩林去了趟陶然寺,本是为双亲祈福,却意外的,又碰见了当年的那个高僧。高僧再赐我一言——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恍惚间,我记起安容第一次见高僧时,得其赐教,让之惜取眼前人。
原来,这两人的爱恨纠缠,早已是命中注定的,随缘,随因果循环,他俩就该在一起。那一刻,我仿佛了悟了真谛。
至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