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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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小的时候还听过大府里的老爷讨男人进门的,也跟太太似的养着,这不是正常事情么。人家又不比你矮一截,还比你多认识字。自己连饭都吃不上,就别替别人操这个心了。”
愚昧是什么状态呢,是脑子里属于是非明判的那个位置空着,谁的声音更大谁就更容易占据。这次开会之后即便有人有异议也都没敢提出来了,许诺会各自消停地放小孩去上课。村长不放心纪知青,又去找了他一趟,纪知青打开门露出他清隽苍白的面容来:“没事,我休息一天,也让他们放个假,后天恢复上课。”
他一点没有计较和追责的意思。这是个明白人,村长说不出比他更高明的话去劝慰他,只能让他心放宽一点。
他走后,纪知青关上门,拿出那张珍藏的老照片。那个年轻人面容跟纪寒星有七分相似。纪知青的手抚过那张照片,大片水泽从他眼中涌出:“聂岩……我很想你。”
如果我也成为星星
比起大奸大恶,世界上更多的悲剧是由小奸小恶生发出来的。比如这天夜里,宁川在微凉的秋风中陷入沉睡,却有人敲响纪知青的门。
纪知青扬声问了一句,“什么事?”
外面的声音说村长让他去村委会一趟,有话要说。这不算寻常,但也不算稀奇,纪知青想兴许这村长心里还是很过不去,想再兜出两筐的安慰和劝解来给他,他披上薄外套出去,关了门。外头叫他的人已经跑远了,夜色中寻不到踪迹。
到了村委会,只看到里面一片漆黑,纪知青已经开始疑惑。他再往村长家的方向走,发现灯也早黑了。山村里没有什么娱乐,人们都睡得很早。他猜这只是个恶作剧,于是没多耽误,抬脚走回了自己的屋子,钥匙一对上去,这才发现,打不开门锁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纪知青看到钥匙孔里被塞了细小的树枝,锁面被刮出凌乱的道子。钥匙孔被塞住,没有工具无法打开。纪知青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夜风很冷,他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犹豫片刻之后他放弃了找人来撬锁。一来此刻已是半夜,他本身不是爱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不想把睡得热乎的人从床上叫起来。二来他那点隐私被戳破,身份尴尬,大半夜去敲别人家的窗户更说不清。于是他走到了平时上课的地方,打开教室门窝了进去。教室也不算暖和,只是好歹没有冷风。
第二天有人来上课,发现纪知青趴在课桌上陷入了昏迷。这时节夜里已经很凉了,他原本就一场大病损伤了根本,经此一事,一发不可收拾地发起高烧来。
村长为此大发雷霆:“不愿读就算了,都滚,滚出去,出去做工!你们走,一代代都走,等这里的老人再走光了,这个村就可以散了。宁川没啦!一个人都不要留啦!”他这么撒泼的时候甚至露出些疯癫相,就事论事地讲,不止于此。可或许众人心底也都明白,这是村长心里压抑许久的绝望。人无法选择自己生在何处,他一直在努力当一个领头人,一个抗争者,但不代表他内心没有过怨怼。
在他投诉无门的命运困境里,纪知青是他的希望,让他看到宁川好起来的可能。他那么小心翼翼去守着这点飘摇的烛火,现在却被自己人一盆水泼灭,他心中比愤怒更多的,是浓重的悲哀。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承认去敲门的是自己。村长问过纪知青,听出那人的声音没有。纪知青只是摇头,他在高烧中,分辨不出是不想说还是不愿追究。
他意识昏沉,脆弱的情绪不受控制,他想起聂岩来。
那是他刚刚知道聂岩的工作原来那么危险,他严肃而诚恳地让他不要再去做,可是聂岩跟他感慨:“那个地方是真穷啊,你不知道,丁点大的孩子,没人教,跟着家长走歪了。整个村都在制毒贩毒,半成品就那么大喇喇地摆着。我们去抓一两次有时候根本没作用,他们找不到新的出路,还是会很快恢复原样。但不抓也不行,总不能看着那么点高的孩子就开始走歪吧。”
纪知青当时对聂岩的话没有深刻体会,他是来了宁川之后,才发现没有教育,没有发展,一个地方可以变得多可怕。其实村长想的并不全对,这些人并不会靠着出卖劳力走出去,进城务工之后,好一点运气的能攒一笔钱回来做小买卖,但他们依旧无法在城市里买上一间房子,让自己的子女接受体面的教育。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会在四十多岁带回来一身旧疾,因为无法从事体力劳动而被迫回乡,所以必须在这之前把子女培养出来,让他们去务工讨生活。接着他们在家给务工的子女带孩子,一代代的,这么循环下去。聂岩所见的“毒村”也是如此,他们生在那个地方,那样的土地,如果没有外来的力量帮助,根本没有人能够跳出这样的诅咒。
聂岩说自己要去出一个长期任务的时候,纪知青想要哀求聂岩别去,可他并不是一个柔软的人,他只会跟聂岩冷战,一副很气他不听劝的样子。
当时聂岩是什么反应呢?对方那样年轻,那样神采飞扬,脸上写满了年少意气:“总要有人去的,我不去,就会有另一个人去。他也会是某个家庭里抚养二十多年的儿子,也会是某个人很喜欢的……男朋友。”说着眼带笑意去看纪知青,纪知青内心的担忧还未散去就被他说到羞臊,只能抿着嘴不跟他说话。
聂岩凑得离他近了一点,示意他抬头看天:“你看,今天的星星好亮。但其实星星是一直存在的,白天的时候也有,如果周围都是光明的,你就看不到它了。只有天黑下来的时候,它们才会发亮。我们这些人呢,也就像是星星一样,如果一切都好,我们就不需要有存在感。可是在那些被黑暗包围的地方,就会真的很需要我们。”
纪知青红了眼眶,他不喜欢这个比喻,只有死掉的人,才会变成星星,他语气冷冷的:“我不喜欢星星,我只要眼前的人。如果……如果你真的怎么样了,我不会记着你的,我第二天就去找别人。”
聂岩哈哈大笑,把自己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然后顺势搂住了他:“那你可要说到做到啊。”
纪知青不忍再回忆下去了,他又囫囵睡了一觉。下午时候,先前被村长骂回去的那些人陆陆续续重新回到了他的房间。带着他们的孩子,拎着家里的土产。一个讲:“纪老师,我娃儿交给你,我放心。”他示意小孩把一篮子鸡蛋放在了门边上。再一个过来:“纪老师,我们没有文化,不懂,但是那些都跟教书没关系,你教书我们放心。”他留了一串风干的腊肠……涂玉明和兔子奶奶也过来,涂玉明给他带了一把深秋里硕果仅存的小花。
他们一个个大人孩子,把逼仄的屋子挤满了,挤不下的就透过窗户看他,好像他是什么稀罕的宝贝。跟纪知青目光对上的时候有的会微微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小孩子,齐整整地等着他训话。
纪知青沉默了许久,而后对他们露出一个笑容来:“快带孩子回去吧,等我好了再重新上课。”有个小女孩抹了抹眼泪,家长拐了拐她胳膊,她止住了声音,眼睛红红地看着纪知青。纪知青没有力气说话,用口型对她说“没事”。
他们离开之后,纪知青躺着看天花板,不少墙灰都剥落了,只留下斑驳的形状。他按着之前手术留下的刀口,忽然想也许自己该回城里,用剩下的时光去好好照顾纪寒星。可他扭头又看到堆满床头柜和窗台的礼物,看到那串带着露水的小花。
就算是山里的季候比外面要晚一些,这个时节也是要爬到很高的山上才能采到的吧。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善意?其实他是被家里赶出来的,他跟男人搞在一起,被撞破情欲纠缠的一幕,老纪同志当时气得都快打死他了,他在邻里异样的目光里抬不起头。他是作为一个羞耻的印记离开城市的。
然后他到了宁川,他的存在忽而变得重要了。他想到聂岩的话,明白这里是需要他的。他好像不知不觉间,也成为了宁川的星星……
他稍微能站起来一点的时候又重新开了课,底下小孩都端端正正坐着乖巧地听他讲。他透过窗户看外面的明朗白日……聂岩,如果我也变成星星,我会离你更近一点吗?
深秋
纪知青的病一直没好利索,他心中清楚这病症已无痊愈之日,只是挨日子了。能扛的小疼都扛过去,照旧白天把课时讲满,晚上回来改作业备课。这么过了许久,终于疼痛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不得不重新回到城里医院。
走之前碰巧纪寒星打电话回来,说跟李顾这周回村,问他有没有想吃的东西。纪寒星知道这么问纪知青才不会开口,他只是想朝纪知青表达一点小孩子会有的粘人姿态。纪知青眼看瞒不过去,同他说了这周末自己要去城里医院,让他不用回。
李顾也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村长没接到,倒是涂玉明正在小卖部蹭吃的听到了:“电话?是李顾哥吗?我来我来。”李顾在他心中有人生导师和可靠大哥的双重意义,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小兔牙急需倾诉,他接过话筒把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倒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李顾握着听筒愣了多半天,这劈头盖脸的大消息砸得他眼冒金星。
他并非觉得纪知青喜欢男人有什么不妥,只是有种面对新事物的迷茫。就像许寄文第一次问他“倚马可待”是什么意思,他只能睁着无知的大眼睛脑袋空空一样。涂玉明的话里重点太多,叫他一时间抓不过来,李顾花了好久才慢慢重启了自己,后知后觉地想,原来,男人也可以喜欢男人的。
是以周末的时候两个小孩子没有回宁川,李顾接上纪寒星去了医院。
见到纪知青的一瞬间李顾也吓坏了,纪知青已经形容消瘦,脆弱不堪,只有轮廓还依稀能看出从前的样子。李顾甚至下意识想捂住纪寒星的眼。可是纪寒星的表现比他想象得要平静,小孩走过去摸纪知青扎着吊针的手,轻轻给他吹了吹:“爸,疼吗?”纪知青的脸瘦得脱形,他极力扯出一个笑容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怕:“没事的。”
纪寒星闷闷地抱住了他。
过了好一会儿,纪知青才攒出一点说话的力气,他开口让纪寒星去打一壶热水来。李顾主动请缨,纪知青摇头,声音虚弱:“你让他去。”李顾只好傻站在原地,看着纪寒星走出,他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局促地望向纪知青。
纪知青目光从门口收回来,再看看自己因为挂水而显得青筋凸出的手:“明天你把星星送回学校之后,来帮我办出院手续吧。”
“什,什么?”李顾惊得说不出话。
纪知青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声音很轻:“治不好了,拖着也是在浪费钱。”李顾完全不会应对,如果是很多年后的李老板,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个情况,把每个人每件事都安排好。可眼下他还未成年,听到纪知青这个“大决定”后整个人都发懵。怎,怎么可以呢?都这样了,不治的话不就等于放弃生命了吗?可是他怎么反驳纪知青呢……
“我有钱,继续治。”
说话的是纪寒星,他就这么平静地迈着步子走进来,用还有些稚嫩的嗓音说着和年龄不符的话。李顾有种密谋坏事被抓包的感觉,心虚地去看纪知青的脸,对方也沉默着没有作声。纪寒星死死盯住纪知青:“我爸给我留的钱不是还有很多吗?那就治呀。”
小孩的声音很平静,可是李顾听得出他话里强行压抑的情绪,他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或者就要生气了。李顾小心伸手想要去拉他:“星星。”
纪寒星没有理他,一步步走到纪知青的身边,他个子还不够高,对躺着的纪知青来说却是居高临下的。纪知青看到他的眼睛发红,他有心劝慰,纪寒星却抢在他先一步开口:“你说过的,那些钱都是我的,是我爸爸用命换来的,我可以决定怎么用。”他已经很克制,但他的年纪叫他没法把话里的委屈藏得更好一点。
纪知青对他轻轻摇头,不知道是想说不值得,还是不要难过。纪寒星咬着自己下唇的牙齿一松,眼泪簌簌滚落:“你可以决定你不要这样受罪地活着,我也可以自私一点,要求多过几天有父亲的日子吗?”
李顾觉得自己心都要被揉碎了,可眼下他插不上嘴,大气不敢喘地看着他们俩,最终纪知青妥协,伸手去碰纪寒星的脸:“不哭,听你的。”
纪知青被换到了更好的病房,可惜他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治无可治,不过用药吊着一条命。
接连几周都是两个小朋友商量好,上课的日子他们轮流请假来陪纪知青,周末就一同过来。那时候纪寒星已经隐隐显出了说一不二的气场,纪知青和李顾竟然都没能反驳这个安排。
到了那一天,时节已是深秋。医院外面的行道树大片地落着叶子,纪寒星的学校又让学生们穿上了精致的小西装外套。他和李顾坐在纪知青的床头,直到下午,阳光都还很好,把周遭景物晕染成漂亮的金色。纪寒星握着纪知青的手,纪知青突然说:“你想知道你父亲的事吗?”
纪寒星在那一瞬间露出了小孩子该有的迷茫,他点点头。先前他不问,是因为也不敢问,怕纪知青觉得尴尬。纪知青目光忽而悠远,他的精神越发不济,即使这样半身坐起来也很快就疲惫不堪,李顾替他多加了几个枕头让他仰靠着,纪知青长舒出一口气。
他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父亲是一个英雄。”纪知青尽量只去说聂岩的事,他回忆到了那个时候的他和自己,可说给两个孩子听的却只有聂岩的过去。大概他是觉得向孩子说起他与聂岩的情分是不恰当的。不过回忆拯救了病痛之中的他,让他几无血色的脸也晕染出几分幸福的颜色。他全身好似浸没在温水之中,回忆裹挟着说不尽的酸甜滋味重新将他枯皱的心脏泡开舒展。
“所以……即使他没有陪你长大,你也要知道,他是值得你为他骄傲的。”
纪知青闭上了眼。
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他的魂灵归处,应该有年少意气的聂岩在等着他,应该还有嘴硬心软的老纪同志,不知道等他们再相见时,老纪同志会不会对他多一分理解……“星星,你要是难过,你就哭吧。”李顾说。
“我不哭。”纪寒星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