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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部分

向死而生-第52部分

小说: 向死而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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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故渊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皮瞥他:“然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你挤兑我干什么呀!”
  石故渊低声而持续地笑了,笑着笑着,笑声里夹杂了好些咳嗽,渐渐地,咳嗽占了主体,笑声越来越小,不过几回换气间,便几不可闻了。
  宋维斌给他倒水,拍他的后背,下手只觉硌得慌,心头不由一酸——他石哥瘦得脊梁骨都突出来了。宋维斌咬着牙,又想到过往石故渊对他种种的好,问:“石哥,当初你送我去念警校,你后悔过没有?”
  石故渊缓缓送出气息,盯着前方涂着半截蓝绿色的墙壁上掉落的一块;闲散的日子会使人思维变慢,却变得更精细;石故渊想了半天,才说:“我这人,除了我妹子,什么都豁得出去,因为我害怕。”他转眼面向宋维斌,掏心掏肺地吐字,字字带血,“失去什么东西太容易了,拿回来却很难。斌子,你总高看我一眼,其实不是。不怕你笑话,我真是怕了,就那两年,够我后半辈子怕的了。”
  宋维斌隐约知道些石故渊幼时的往事,这不算什么秘密,与石故渊一同走过来的大有人在,所以宋维斌搞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就可以好好地、糊涂地活下去,石故渊却不行。
  “在我和小沨最困难的时候,郑董把我们捡了回去养大,后来我才明白,没有谁平白无故就对谁好,都是有个目的,如果不满足他,那些好就会被收回去,我和小沨,又得回去睡大街。直到那天,”石故渊面露微笑,仿佛又回到了那日,“你帮我把包追了回来,我给你酬谢,你傻乎乎地说不用。然后我又问你,你想要什么,你说没啥想要的。”
  “我是真没啥想要的……”
  “你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还不允许我反击啊?”石故渊开个玩笑,“人情这东西不能欠,欠了就得还,还得还在刀刃上。你小子天生二虎吧唧的,有一次说遗憾书念的少,最想当警察,觉得他们威风,我就送你去警校了。这机会本身就该是你的,你自己挣来的,所以我不后悔。”
  “石哥……”
  石故渊叹说:“人生难得两清明,时节清明,政治清明。要我看,最难得的,还是活得清明。清明,也好也不好,那句老话儿说吗,难得糊涂。诶,我这辈子没活明白呀。”
  宋维斌脑袋一热,冲动地说:“石哥,自首去吧。”
  “自首?”石故渊歪着头一笑,“自什么首?”
  “咱俩别打哑谜了好不好,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好好谈话了,我跟你交个底儿,上头是要拿腾空树典型了,你身上连着两个案子,又不让从轻,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瞧瞧,我还没怎么地呢,你先哭上了。”石故渊不以为然地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小沨都没了——”
  “出去。”
  “石哥!”
  石故渊反手就是一只橘子:“我叫你出去!”
  宋维斌挺大的个子,站起来堵门口呜呜地抹眼泪:“你他妈就是找死!你就逞能吧,我看谁还管你!”出了门又回来,往桌子上一拍,哭着说,“车钥匙还你!”
  宋维斌离开后,石故渊又开始望着窗外发呆。今年的秋天格外漫长,降过一场小雪,温度倒是没变化,所以这场雪都没能熬过当晚。这样也好,石故渊想,秋天长了,冬天就会短些,到了明年开春,又会是个好天气。
  ……………………………………
  石故沨的灵堂设在城东别墅,自打和威廉筑下爱巢,石故沨就鲜少挪窝。郑稚初设灵堂前做了扫除,见到柜子里摆着糖罐子,还余大半瓶,让郑稚初供在了台上。
  奔着腾空的名头,葬礼当日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郑稚初忙到脚打后脑勺。他一大早捧着骨灰盒随车打幡,送去了墓地安葬,这也是头一次,他注意到红绿灯岗、拐弯和桥又多又长,这辈子他叫的“姐姐”的量,今天能占九成不含糊。
  石故沨的墓地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地势开阔,邻里稀疏,是园里最好的位置;郑稚初看着工人立好了碑,碑后种好了青松,开了瓶雪碧浇在土壤上;等随车的人员轮流上了香,郑稚初让他们都先回车里,自己一个人冲着墓碑上精挑细选出来的照片说:“你行了,生前享福,死后接着享福,听说这土会连年往下渗一点,但你不用担心,时不常园方就会有人来给你垫垫,不舒服了找他们去,可别来找我啊。让我安生睡个好觉吧,我可不想再管你这些破事儿了。
  他说着笑了起来:“你也不用惦记石故渊,这话儿我悄悄告诉你,他是出事儿了,但你甭担心,我托人给他办了签证,没多久就能下来了,到时候我就让他去国外,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也不用他抛头露面,我养他,没事儿时候我就过去看看,祸害遗千年,就他,死不了!要我说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姓石的呢,这辈子都他妈赖上我了,一个个儿的就不能让老子省点儿心!没有我,你们可怎么办呀,是不是?所以把石故渊抵给我,你说是不是应当应分的事儿?我都不嫌弃他,他还拿上乔儿了!要不你也去他梦里劝劝他,你一说准行,他最听你的了。
  “还有啊,你那个威廉,我把他关富丽堂皇了,好吃好喝招待着,半点没亏着啊,他要是跟你告状,你可不能信!我这么劳前劳后的,要还他妈挨着骂,我他妈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图什么?等今天完事儿,开在他痴心一片的份儿上,我带他来看你一眼,然后就让他回英国了。你死都死了,也别连累别人大好青春了,放他寻找第二春去吧。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其实你的死,他得负挺大部分责任。要不是他,池羽家那丫头片子也不能被抓住,石故渊也不能让人给捅了。
  “我想想,还有啥没说到的没……”
  天大地大,风卷残叶,枯草遍野,唯有松柏四季常青。俯瞰井然有序的灰色石碑,如同一间间小房子,小到门面只到郑稚初的腰,也许灵魂会在睡觉时把自己折叠成一张纸,就像松软的面包被压实成了面饼,让自己多些存在的真实。
  …………………………………
  石故渊缺席了小沨的葬礼,因为医生坚持让他卧床。其实没人在的时候,他能下床走动几步,只要注意些,别跨大了步子,就没事儿。
  所以他拔下输液管,套上外出的衣服,慢慢腾腾坐上了公交车;他觉得无论如何,小沨的葬礼,他得做点儿什么,他从没考虑过小沨先他而去的可能,这个“做点什么”,就显得无比仓促又荒谬。
  她还不到三十啊,还没结婚,但马上就要做妈妈了。一个柔软稚嫩的婴儿,和晓瑜一样,是他最爱的外甥或外甥女儿,是他的,真真切切的家人。
  过了上班时间的公交车乘客寥寥,石故渊在小区门口下了车,脚下踩空,半载在马路牙子上。他起身拍拍衣服裤子,再压了压缝针的伤口,心想自己真是老了,一举一动笨拙又迟钝。他低下头,一步步踩实了,走着熟稔的小路,却在分叉口停住,先望向自己那栋,又望了望15号楼。
  他忽然记起他的大提琴还在池羽那里,在他们没生芥蒂,甚至称得上如胶似漆的日子里,他一点点地侵入了池羽的生活空间。他带上了琴,督促晓瑜练习,小孩子学得尚浅,他从旁游刃有余地指导,让他享受到了很早以前,他父亲眼看他日积月累成长起来的骄傲。
  他来到了门口,打开了门——他有点陌生了——
  房间不空旷,但却无形大了许多,因为少了一整个人的物品。石故渊意识到了什么:橱柜里不见了他和晓瑜在亲子日赢回来的那只粉色杯子,衣柜里他的衣服也不见了,卧室墙上他和晓瑜的创意画也不翼而飞,浴室里的物品都是双人的,一大一小。
  他猛地拉开书房的门,角落里一只小小的提琴,日夜伴它身旁的长者无影无踪。
  石故渊咬住手背——就好像他忽然消失了,世界删除了他的名姓,相识的人的记忆也不存放他的位置,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曾存在过。
  他蹲下去,缩在琴旁,全身震颤,就像个被抛弃的透明人,没人能看见他;或许能看见漂浮在空中的透明的眼泪,也能听见无处安放的哽咽,但是人呢,为什么看不见呢?


第六十四章 
  下葬结束,郑稚初赶回富丽堂皇,宴请前来致哀的宾客。在郑稚初回来之前,是由刘勉招待大小领导。刘勉常年与这帮人打交道,说话举止挑不出错处,彼此间亲疏远近也都能拿捏精准——小小的桃仙市,汇集各路神佛,每位所属的派系、与其他人的关系,刘勉用了十年捋个门清,当为公关的不二人选。
  说起来,刘勉其实一直不好过:早前石故渊一面防着他,一面又要用他,尚能维持天平的平衡;可如今郑小公子走马上任,觉得刘勉权力太大——石故渊不在的这段日子,郑稚初做事束手束脚,偏偏刘勉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嘴脸,叫人说不出什么。但依郑小公子的脾气,忍得下才怪;他张开血盆大口,也不管消不消化得下,直接从刘勉嘴里夺食——权利的纷争正式拉开序幕。
  若是早个一两年,刘勉有得是招数治郑稚初:一个是跟在石总身边多年的心腹,一个是空降到公司,毫无威望的太子爷,对公司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而现在,与他沆瀣一气的钱有道在看守所里受审,不定哪天坚持不住变节;市局又下达了命令,要求重点调查腾空走私案;再加上儿子的病情,刘勉是自顾不暇,就给了郑小公子可趁之机。
  但俩人见面还是要画上张笑面。台上,郑稚初规规矩矩地致完辞,终于喘上口气,跟刘勉打了声招呼,然后去洗手间解溲;他一边舒坦,一边想,人死后的仪式究竟是谁想出来的,人真的有灵魂,有轮回吗?把活着的人忙叨成这样,到了最后,满腔的悲痛能剩几分?大概消磨得所剩无几了,倒也不失为让家属走出阴影的好方法。
  郑稚初天马行空地徜徉,顺手提上裤子,出门在门口碰上了唐军;两人久不见,唐军见了郑小公子,率先笑笑,又觉着在这个严肃的场合,笑容很不合适,于是收了回去;郑稚初这下可有了话柄,说:“唐总,我哪儿得罪你了,见了我就没好脸子啊。”
  唐军脸上立刻又堆起了褶子,眉毛是四点四十的,嘴唇是两点五十的,半喜半丧,说:“郑公子,我正要找你呢,是你见天儿的不见人影啊。”
  “废话,你说我为啥见不着影,”郑稚初甩干了手,说,“你赶紧先上厕所去吧,有什么话,我们晚上上茶楼说去。”
  葬礼于下午三点散席。宾客们吃饱喝足,走得七七八八。郑稚初打点好饭店,后续交给刘勉;他先回家换了身衣服,到了约定时间,去茶楼与唐军汇合。
  而刘勉回到公司,屁股还没坐热,小赵就敲门进来,关好门,来到刘勉身前,弯下腰说:“刘总,看守所那边来消息,钱有道快撑不住了。”
  刘勉皱起眉头,问:“怎么回事儿,不是让关照了吗?”
  小赵说:“现在市局接手了,没有暴力审问,就是不让睡觉,一犯困就给捅醒,是个人就受不住,老钱挺了两天了,到极限了。”
  刘勉沉思良久,开口说:“现在石总管不了事儿,郑稚初那边也犯不上让他操心。这么着,你跟那谁说一声,实在不行——”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最好能嫁祸到市局头上,来个一石二鸟,总不能让老钱白白牺牲。”
  ………………………………………………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好像不费多少功夫,夜就来了。
  独坐在长椅上的石故渊与河面一样的平静,纵使眼前的旧景争先恐后地将过去推给他。他佝偻着孱弱的身体抵御寒风,将双手揣进衣兜里,竟摸出一块水果糖来。来往的行人吝啬于给“男人与糖果”这个奇怪的组合一个分神,只有一个吃手的小女孩凑上前来,歪着小脑袋仰头看他。
  小女孩扎着两条辫子,年纪和池晓瑜一般大,石故渊与她比了会儿“谁能不眨眼”,最终败下阵来,把水果糖递给她。小姑娘欢天喜地抢过来,却在到手的前一秒被戒备而焦急的母亲小猫似的抱起来:“告诉过你几次了,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石故渊收获一枚白眼;他目送母女远去,接着收回目光,落向手里的水果糖。
  他缓缓站起,移动到栏杆前,薄薄的月亮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太阳的余晖依然在散发热度,石故渊的手探出栏杆,水果糖被安静的河流吞噬,一朵水花都不曾溅起,随波浮沉,漂向未知的远方。
  等到月亮变实,石故渊坐回车里——郑中天的那辆,手抠里躺着池晓瑜的领养手续,后座上倒着池晓瑜生日要的芭比娃娃——踩下油门,朝恒宇医院开去。
  ………………………………………………
  唐军的茶艺,郑稚初领教过几次,头两次还能夸出朵花来,这次他心里惦记着石故渊,于是直奔主题,说:“唐总,还没恭喜你呢,我听我哥说了,你和他在南方办了个服装厂,已经开工了。”
  唐军春风得意地说:“还不是借了你的光,要是有酒,我一定要敬你一杯。”
  “我没你那么讲究,以茶代酒也不是不行。”
  唐军哈哈笑了两声,言归正传:“南方那边,有依先生坐镇,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倒是金碧辉煌……”
  “金碧辉煌怎么了,不就等着开春动工了吗?”
  唐军叹了口气,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银行那帮王八犊子,就会看人下菜碟。我知道,你们叫我一声唐总,那是抬举我,如果不是石总身体不适,哪轮得到我来说这些……”
  郑稚初转着茶杯问:“怎么了?”
  “小初啊,老哥哥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唐军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做买卖的,最怕被上头盯上,又怕不被上头盯上。原本我们恒宇规规矩矩的,上下走动呢,也都正常;可是石总倒霉,惹的这一身骚,让恒宇也很不好过……之前说好了掏钱的几家银行,仗着合同没落地,是推三阻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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