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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小团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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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没得吃,摪搞呢?去问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给他说了半天,眼泪往下掉。”
    九莉小时候跟她弟弟两个人吃饭,韩妈总是说:“快吃,乡下霞(孩)子没得吃呵!”每饭不忘。又道:“乡下霞子可怜喏!实在吵得没办法,舀碗水蒸个鸡蛋骗骗霞子们。”
    她讲“古”,乡下有一种老秋虎子,白头发,红眼睛,住在树上,吃霞子们。讲到老秋虎子总是于嗤笑中带点羞意,大概联想到自己的白头发。也有时候说:“老喽!变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变的。九莉后来在书上看到日本远古与爱斯基摩人弃老的风俗,总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遗弃的老妇——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许真的在树上栖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饥,因为比别的猎物容易捕捉。
    韩妈三十来岁出来“帮工”,把孩子们交给他们外婆带。“舍不得呵!”提起来还眼圈红了。
    男仆邓升下乡收租回来,她站在门房门口问:“邓爷,乡下现在怎么样?”
    他们都是同乡,老太太手里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带。
    “乡下闹土匪。现在土匪多得很。”
    “哦……现在人心坏。”她茫然的说。
    她儿子女儿孙女轮流上城来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时又回去了。她儿子进宝一度由盛家托人荐了个事,他人很机灵,长得又漂亮,那时候二十几岁,枪花很大,出了碴子,还是韩妈给求了下来。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无法找事了,但是他永远不死心。瘦得下半个脸都蚀掉了,每次来了,在乃德烟铺前垂手站着,听乃德解释现在到处都难——不景气。
    “还是求二爷想想办法。”
    九莉看见他在厨房外面穿堂里,与韩妈隔着张桌子并排坐着,仿佛正说了什么,他这样憔悴的中年人,竟噘着嘴,像孩子撒娇似的“唔……”了一声。
    李妈也是他们同乡,在厨房里洗碗,向九莉笑道:“进宝会打镰枪,叫进宝打镰枪给你看。”
    “小时候看进宝打镰枪,记不记得了?”韩妈说。
    进宝不作声,也不朝谁看,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九莉觉得他妒忌她。她有点记得他打镰枪的舞姿,拿着根竹竿代表镰枪,跨上跨下。镰枪大概是长柄的镰刀。
    他姐姐一张长脸,比较呆笨。都瘦得人干一样,晒成油光琤亮的深红色。从哪里来的,这枣红色的种族?
    韩妈称她女儿“大姐”。只有《金瓶梅》里有这称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讲起她女儿来称为“我家大姐”,以资识别。但是有时候九莉搂着她跟她亲热,她也叫她“我家大姐呕!”
    韩妈回乡下去过一次,九莉说:“我也要去。”她那时候还小,也并没闹着要去,不过这么说了两遍,但是看得出来韩妈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款待不起。
    韩妈去了两个月回来了,也晒得红而亮,带了他们特产的紫晕豆酥糖与大麻饼来给她吃。
    有一天家里来了贵客。仆人们轻声互相告诉:“大爷来了。”亲戚间只有竺家有个大爷到处都称“大爷”而不名。他在前清袭了爵,也做过官,近年来又出山,当上了要人。表大妈是他太太,但是一直带着绪哥哥另外住,绪哥哥也不是她生的。九莉从来没见过表大爷。
    这一天她也只在洋台上听见她父亲起坐间里有人高谈阔论,意外的却是一口合肥话,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口京片子。后来她无意中在玻璃门内瞥见他踱到阳台上来,瘦长条子,只穿着一身半旧青绸短打,夹袄下面露出垢腻的青灰色板带。苍白的脸,从前可能漂亮过,头发中分,还是民初流行的式样,油垢得像两块黑膏药贴在额角。
    此后听见说表大爷出了事,等到她从学校里回来,头条新闻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报上偶有续发的消息,也不详细:亏空巨款——在她看来是天文学上的数字,大得看了头晕,再也记不得——调查,免职,提起公诉。
    表大妈住着个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楼上摆着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家俱,养着许多猫。绪哥哥大学毕了业,在银行做事,住在亭子间里。九莉向来去了就跟猫玩。她很喜欢那里,因为不大像份人家,像两个孩子凑合着同住,童话里的小白房子,大白猫。所以她并不诧异三姑也搬了去,分组他们三楼,楼梯口装上一扇纱门,钩上了猫进不来。里面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电话,楚娣常坐在电话旁边一打打半天,她也像乃德一样,做点金子股票。
    九莉去了她照例找出一大叠旧英文报纸,让她坐在地毯上剪贴明星照片。
    “表大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她悄然说。
    九莉笑道:“噢,”心里想,“要帮为什么不帮韩妈她们,还要不了这么些钱。”
    “奶奶从前就喜欢他这一个侄子,说他是个人才,”楚娣有点自卫的说。“说只有他还有点像他爷爷。”
    九莉也听见过楚娣与乃德讲起大爷来。也是因为都说他“有祖风”,他祖父自己有儿子,又过继来一个侄子,所以他也过继了一个庶出的侄子寄哥儿。此外在他那里拿月费月敬的人无其数。
    “他现在就是那老八?”楚娣问乃德。
    “嗯。”
    寄哥儿会拍老八的马屁,因此很得宠,比自己的儿子喜欢。
    “那寄哥儿都坏透了,”楚娣也说。“大太太都恨死了。”
    “表大爷的事我看见报上,”九莉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孟晓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晓筠拉他进去的,出了纰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说‘朝中无人莫做官’,只有你没有靠山,不怪你怪谁?”
    “现在表大爷在哪里?”
    楚娣忙道:“在医院里,”免得像是已经拘押了起来。“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厉害的病。”默然了一会,又道:“他现在就是亏空。”
    又道:“我搬家也是为了省钱。”
    九莉在她那里吃了晚饭,饭后在洋台上乘凉,有人上楼来敲纱门,是绪哥哥。
    小洋台狭窄得放张椅子都与铁阑干扞格,但是又添了张椅子。没点灯,免得引蚊子。
    楚娣笑问道:“吃了饭没有?”一面去绞了个手巾把子来。
    绪哥哥笑叹了一声,仿佛连这问题都一言难尽,先接过手巾兜脸一抹,疲倦到极点似的,坐了下来。
    绪哥哥矮,九莉自从窜高了一尺,简直不敢当着他站起来,怕他窘。但是她喜欢这样坐在黑暗中听他们说话。他们是最明白最练达的成年人。他在讲刚才去见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说一面噗嗤噗嗤笑。她根本听不懂,他们讲的全是张罗钱的事。轻言悄语,像走长道的人刚上路。她也不能想像要多少年才凑得出那么大的数目。
    下午他到医院去见过表大爷。他一提起“爸爸”,这两个字特别轻柔迷蒙,而带着一丝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里碰见过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时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声音总是低了一低,有点悲哀似的。他一点也不像他父亲,苍黑的小长脸,小凸鼻子,与他父亲唯一的联系只是大家称他“小爷”,与“大爷”遥遥相对。
    不知道怎么,忽然谈起“有没有柏拉图式的恋爱”的问题。
    “有。”九莉是第一次插嘴。
    楚娣笑道:“你怎么知道?”
    “像三姑跟绪哥哥就是的。”
    一阵寂静之后,楚娣换了话题,又问他今天的事。
    九莉懊悔她不应当当面这样讲,叫人家觉得窘。
    有一天楚娣又告诉她:“我们为分家的事,在跟大爷打官司。”
    “不是早分过家了?”
    “那时候我们急着要搬出来,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实钱都是奶奶的,奶奶陪嫁带过来的。”
    “那现在还来得及?还查得出?”
    “查得出。”
    她又有个模糊的疑问:怎么同时进行两件诉讼?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为了第一件,为了张罗钱,营救表大爷。
    “你二叔要结婚了。”楚娣告诉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们介绍的。”
    楚娣当然没告诉她耿十一小姐曾经与一个表哥恋爱,发生了关系,家里不答应,嫌表哥穷,两人约定双双服毒情死,她表哥临时反悔,通知她家里到旅馆里去接她回来。事情闹穿了,她父亲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寻死,经人劝了下来,但是从此成了个黑人,不见天日。她父亲活到七八十岁,中间这些年她抽上了鸦片烟解闷,更嫁不掉了。这次跟乃德介绍见面,打过几次牌之后,他告诉楚娣:“我知道她从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结婚,我很帮忙,替他买到两堂家俱,那是特价,真便宜,我是因为打官司分家要联络他。”她需要解释,不然像是不忠于蕊秋。
    她对翠华也极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华又叫她“三姐”。叙起来也都是亲戚。乃德称翠华“十一妹”,不过他怕难为情,难得叫人的。做媒的两个堂妹又议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后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这一向除了忙两场官司与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还要带九莉去看医生。九莉对于娶后母的事表面上不怎么样,心里担忧,竟急出肺病来,胳肢窝里生了个皮下枣核,推着是活动的,吃了一两年的药方才消退。
    喜期那天,闹房也有竺大太太,出来向楚娣说:“新娘子太老了没意思,闹不起来。人家那么老气横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闹。”
    卞家的表姐妹们都在等着看新娘子,弄堂里有人望风。乃德一向说九林跟他们卞家学的,都是“马路巡阅使”。
    “看见你们娘,”她们后来告诉九莉。“我说没什么好看,老都老了。”
    过门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楼到客室里去,还是她小时候那几件旧摆设,赤凤团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尘味夹着花香——多了两盆花。预备有客来,桌上陈列着四色糖果。她坐下来便吃,觉得是贿赂。
    九林走来见了,怔了一怔,也坐下来吃。二人一声也不言语,把一盘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佣见了,也不作声,忙去开糖罐子另抓了两把来,直让他们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开了。
    婚后还跟前妻娘家做近邻,出出进进不免被评头品足的,有点不成体统,随即迁入一幢大老洋房,因为那地段贬值,房租也还不贵。翠华饭后到阳台上去眺望花园里荒废的网球场,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来。风很大,吹着翠华的半旧窄紫条纹薄绸旗袍,更显出一捻腰身,玲珑突出的胯骨。她头发油光的全往后,梳个低而扁的髻,长方脸,在阳光中苍白异常,长方的大眼睛。
    “咦,你们很像。”乃德笑着说,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说他们姻缘天定,连前妻生的女儿都像她。
    但是翠华显然听了不高兴,只淡淡笑着“唔”了一声,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许粗看有点像。——不知道。”
    她有个同班生会作旧诗,这年咏中秋:“塞外忽传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轮圆!”国文教师自然密圈密点,学校传颂。九莉月假回家,便笑问她父亲道:“怎么还是打不起来?”说着也自心虚。她不过听人说的。
    “打?拿什么去打?”乃德悻悻然说。
    又一次她回来,九林告诉她:“五爸爸到满洲国做官去了。”
    这本家伯父五爷常来。翠华就是他两个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烟。许多人都说他的国画有功力。大个子,黑马脸,戴着玳瑁边眼镜,说话柔声缓气的。他喜欢九莉,常常摩挲着她的光胳膊,恋恋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满洲国去啦?”
    “他不去怎么办?”乃德气吼吼的就说了这么一句。
    她先还不知道是因为五老爷老是来借钱。他在北洋政府当过科长,北伐后就靠他两个妹妹维持,已经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还有姨奶奶这边一份家,许多孩子。
    九莉也曾经看见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钱。
    “我不喜欢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说。
    “也奇怪,不喜欢五爸爸,”楚娣不经意的说。“他那么喜欢你。”
    竺大太太在旁边笑道:“五爷是名士派。”
    乃德一时高兴,在九莉的一把团扇上题字,称她为“孟媛”。她有个男性化的学名,很喜欢“孟媛”的女性气息,完全没想到“孟媛”表示底下还有女儿。一般人只有一个儿子觉得有点“悬”,女儿有一个也就够了:wàp.①⑹k.cn,但是乃德显然预备多生几个子女,不然怎么四口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二叔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孟媛。”她告诉楚娣。
    楚娣攒眉笑道:“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婶有一百多个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亲的旧存折上看见过一两个:卞漱海、卞嬧兰……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来信单署一个“秋”字。
    现在总是要楚娣带笑催促:“去给二婶写封信。”方才讪讪的笑着坐到楚娣的书桌前提起笔来。想不出话来说,永远是那两句,“在用心练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其实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不形态化,就成了说教。
    九莉一面写,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晕开来成为一个大圆点。
    楚娣见了笑道:“二婶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过去再看了看,并没有字迹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旧讪讪的笑道:“还是再抄一张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点觉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话说坏了,也有三分不快,粗声道:“行了,不用抄了。”
    九莉依旧踌躇,不过因为三姑现在这样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张精致的布纹笺,方才罢了。
    冬天只有他们吸烟的起坐间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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