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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卢作孚-第8部分

小说: 卢作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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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燕归来。卢魁先居室小窗外又传来呢喃声时,卢魁先案头新写的稿纸堆与日俱增,眼看高过书堆。阿拉伯数字被卢魁先用中国毛笔写下,虽已写得熟练,却仍让人觉得古拙。这些书稿封面写着书名:《应用数题新解》《代数》……

卢魁先趴在案头写书,他斗室中的木床边上,还趴着三个同龄人,在演算算题。他们是乐大年、石小二、刘德奎。他们觉得跟着卢魁先学数学,远比到街上的数学补习学校进步得快,学得实在。

天擦黑,外面传来罗圈圈开饭喊声:“西方既黑,宵夜来得!”卢魁先搁笔,惬意地端起桌上的空饭碗,对学生道:“下课,开饭!”

石二随手翻着案头卢魁先的数学书稿,见书名下写着著者名字“卢思”,便故作斯文:“小卢先生,你为何给自己取了这么个笔名?”

“鄙人以为数学,不仅是数目字的学问,量的学问,同时可以训练我们的思想,使紊乱的思想,变为有条理、有秩序、有系统的思想。”卢魁先也学着石二的口吻,道出自己对数学的感悟。多年后,他把这话全写进了文章中去,再过多年,又被收进《卢作孚文集》。

就听得罗圈圈喊声再起:“西方黑尽,饭不等人哦!”

“思想?思想拿来能当饭吃?”石二又恢复了他龙水刀匠儿子的本来面目。等四个少年赶到饭堂,饭早开过了。于是,他们来到会馆门外小贩担子前,吆喝道:“一家一碗担担面。”

小贩左手端四只空碗,右手从满担的无数个大大小小钵钵中取了作料,顷刻间布满四个碗底,再回头,揭了锅盖,挑起面条,头一碗给了要吃“硬肘点儿”的卢魁先,最后一碗给了“面下融点”的乐大年。

卢魁先左手接过面碗,右手探入怀中叮叮当当掏钱。三个学生一拥而上,将卢魁先右手按在怀中,说:“先生因课误餐,理当学生请客!”

卢魁先道:“学生交过学费,理当老师出钱。”

小贩望一眼狼吞虎咽的这一群少年,向一盘夫妻肺片上淋着红鲜鲜的油辣子,故意高叫道:“夫妻肺片哟!”

卢魁先抗拒美食诱惑,埋头吃担担面。

乐大年一见美食,胜过见美人,冲小贩叫道:“夫妻肺片!”

刘德奎道:“说起夫妻肺片,学生刘德奎倒是在大邑早就讨下老婆一个!”刘德奎是大邑人,家道富足,早不早地为他成了亲。惜乎他远远不到享受洞房花烛夜福分的岁数,烛泪未尽,他已经连夜逃奔省城。

石小二道:“时候一到,自有那百里挑一的女子出现在小卢先生眼前!”说时,正好街头有两个漂亮女学生说笑走过,吸引了石小二目光。与乐大年的爱好恰恰相反,石小二是一见美人,就会连嘴里边吃的啥子都忘光。石小二是大足龙水湖人,龙水刀,乃川省四大名刀之列。父亲石老大,同样的铁同样的钢,在他的铁砧子上打出牛耳钢刀来,杀牛匠买了去,一辈子杀牛无数,绝不卷刃,“老大刀”便成了龙水四大名刀之首,至今品牌响亮。成名后的石老大,不光为屠牛匠打屠刀,还为八旗的大将军铸宝剑,因此也成了龙水湖的英雄。同时染上了英雄必有的两大癖好——爱宝刀,更爱美人。除了石小二的生母外,另有女人无数。有其父必有其子,石老大的两大癖好,石小二一个不少的全数继承。

卢魁先板起师尊的面孔:“石二,你还是个娃娃,就说女子!”

乐大年说:“到时候,小卢先生的婚事就包在我乐大年身上!”

石小二应道:“你啊,单身汉做媒——先顾自家吧!”

一群少年正嬉笑闹忙,蓦然,街头一声响锣,一声吆喝:“午时三刻,开刀问斩!”是一队清兵拥着一辆刑车,木轮吱嘎,向这边来。当中一个死犯,背插斩标,上写:斩绰号“铁将军”湖北盗首一名。

“这人肯定是个铁汉子,连姓名都不招供!官府只知绰号。”石二忘了街头刚过的美女,盯上了刑车中汉子。

卢魁先将碗放回小贩摊上,先前掏出没揣好的一文钱落地。卢魁先弯腰拾,却被一个老叫花抢拾了去,卢魁先看他面熟,道:“湖北大爷?”心想,湖北大爷耶,这才几天,你已变成地地道道的叫花子。老叫花却举着那一枚小钱,吞吞吐吐地学着《叫花歌》的腔调:“小钱一文落地皮,不知归我还归你?”见卢魁先苦涩一笑,老叫花学唱道:“大德绅粮小少爷,明年大发财神爷!”

卢魁先回到居室,心头有些堵,便推开那一壁爬满常青藤石墙上的小窗,哪晓得无意中一看,看到对面督院衙门外街市,今作刑场,死犯被推上圆木搭就的断头台,脑后的长辫被拎起,穿进了红漆柱头上的那一个大铁环,拴死了,长辫被扯抻了,脖子也同时犟直了,正好方便刀砍。此时,卢魁先才弄懂当初进省城时所见的这个铁环的用场。他关了小窗,想埋头写他的数学书。谁知小窗关不住风也关不住声,就听得一声吆喝“午时三刻,开刀问斩!”又听得突然爆发一声没腔没调的楚剧:“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总在阵上亡……”想是那死犯临终唱出,却戛然而止。最后就听得湖北腔老叫花子叫道:“别个还没唱完!就砍了脑壳,太不公道,还讲不讲点道德!”

转眼到了宣统二年(公历1910年)。卢魁先的书案上,新添了另一堆书,与新写的数学书稿同比增高,是《进化论》《天演论》……卢魁先发觉,在省城,离世界更近,他很快结识了一群蓝眼睛高鼻子的读书人:达尔文、卢梭、孟德斯鸠……

这天夜里,卢魁先趴在《民约论》上,睡着了。吱呀呀扁担声,唤醒了他。望窗外,晨雾中,见一农民挑担走过。川西坝子这农民出省城的时辰,父亲也该进合川县城了,正在跟城头的姜大伯搭话吧?他望一眼门背后竖着的那根父亲的扁担,他将扁担扛在肩上,学父亲挑担状,这也算是早操。听得窗外一声断喝:“站住!”

那农民,趁着晨雾,飞快从税卡前跑过。几个黑影提着枪吆喝着追过。农民成都口音的惊叫格外刺耳:“清早巴晨,活抢人!”

卢魁先破门而出,没发现自己手头还提着那根扁担。街头尚无行人。衙门外,断头台前,比前场多了一处税卡。卢魁先赶来,一路见一队荷枪实弹的清兵围着那农民,叫喊着:“九文!”

“这也要上税?”农民将担子向卡子前一顿,一掀两头的木桶上的阔叶,清兵全捂了鼻子。

清兵的首领田征葵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农民顶了句嘴:“国家?也不看看我挑的是啥!”

“庚子赔款晓得不?四川新捐输(甲午战争后新增的苛捐杂税),每年二百二十万两,晓得不?”

农民摇头。卢魁先脱口而出:“好一个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毕竟年少,情不自禁放了高声。

田征葵听了,吓唬孩子似的瞪着卢魁先:“唔!”

卢魁先一愣。天性不好力斗的他,不再抗辩。他没看见,围观者中一个戴帽不见眉眼的黑衣大汉,盯上了他。卢魁先本能上前,盯住田征葵,扁担在地上戳出响声。

田征葵逼上前来:“唔?反了你!”

他来势汹汹,身子骨弱小的卢魁先用扁担撑起身体迎住田征葵凶狠的目光,并不力斗,却冲担子夸张地一抽鼻子:“唔,什么味儿!”

田征葵冷笑:“大粪!”

“大粪——也要上税?”

“娃娃,你要如何?”

“国家对我们百姓,真无微不至啊!”

众人爆发大笑,声援卢魁先。围观者渐渐多了,一个老叫花子头子带着一大群叫花子在叫花头子带领下也挤入人圈,嬉笑着旁观。

田征葵恼羞成怒,手按刀把道:“娃娃,你是同盟会!”

卢魁先一脸茫然:“同盟会?”

“少装蒜!给我拿下!”田征葵一声令,有清兵悠悠地走向卢魁先。卢魁先毕竟年轻,愣住了。天亮到卢魁先这儿来补习数学的乐大年、石二、刘德奎闻声赶到,也挤进圈。石二天性当真像龙水刀剑,见状,硬生生上前挡住清兵。刘德奎、乐大年也推拥着一群市民挤向前,田征葵骑虎难下,指着卢魁先:“还提着根扁担,要造反啊你,给我拿下!”

卢魁先这才发现自己手头还提着父亲的扁担。大汉帽檐下一双鹰眼,阴冷的目光同时盯上了卢魁先,他从人缝中蹿向卢魁先身后。卢魁先见田征葵冲到,正不晓得该怎么办,忽听身后有人悠悠唱出《叫花歌》:“走一步,看一步,不觉来到总督府。”

田征葵乐了:“哟嗬,谁敢挡我的道?”

叫花头子从叫花群中闪出,他戴着一个瓜皮帽,不见眉眼,嬉笑着冲着田征葵的顶戴比划着:“将爷的顶戴大又圆,步步高升在今年!”

“我这顶戴,人血染红。昨天刚剁下同盟会一颗脑壳!”田征葵瞪着叫花头子身后的卢魁先说,“看清了,正收尸呢!”

田征葵侧身,让卢魁先看清,果然,他身后的断头台前,有棺材老板模样的人正指挥伙计抬一口棺材在收死犯尸体。

田征葵瞪着叫花头子:“唱哇?没词儿啦?没词儿你就赶紧闪开,把这个颈子上还长着脑壳的同盟会交给我!”

卢魁先木然地看着。叫花头子却接唱:“老板的棺材真正好,一头大,一头小,死人子装进去跑不了。”

田征葵哑了,卢魁先佩服地笑了。叫花头子得寸进尺,将缺了口的大海碗堵在田征葵面前:“将爷,赏点儿!”

田征葵被他挫了锐气,想绕过他,径取卢魁先,便说:“没零钱!”

叫花头子偏偏缠上了他:“没得零钱有元宝!”

“我有元宝——能给你?”

“你有元宝我能找。”

“去去,没钱!”

“没得钱,给把米,出门之人不拘礼。”

“我带兵,不带米!”

“没得米,赏口饭,你不落难我落难。”

众人哄堂大笑,卢魁先看得饶有兴趣。乐大年早绕到卢魁先身后说:“还不快走!”

卢魁先一举扁担道:“我爸说的——做人太软了,立不起!”

乐大年急得:“你爸还给你说过——扁担的让性!”

田征葵冷笑着,手伸向身后要拔腰刀。

“他要拔刀!”石二低喝一声,对刀,他天生敏感。

只有叫花头子不慌不忙,憨笑着向身后摸一竹筒。叫花子们见首领这么做,全都伸手向腰后摸竹筒。

卢魁先纳闷:“这叫花头子要摸个啥法宝?”

乐大年道:“法宝——叫你说准了,普天下,叫花子个个有这法宝!”

只见叫花头子带头,众叫花子学样,将腰间竹筒打开,放出什么小虫,互相捉弄戏耍,撒向田征葵与清兵。众清兵叫道:“虱子!”

田征葵八旗子弟,养尊处优,最怕下三滥的东西,惊得鸡飞狗跳。阅历尚浅的卢魁先愣站着,忽然看到叫花头子挤到田征葵怀中,回头冲他挤眼一笑,江湖礼数一抱拳,他的瓜皮帽挤歪了,露出眉眼,卢魁先认出他来:“湖北大爷?”

“呆子!人家为报你一饭之恩,保你一条小命!”卢魁先听得身后有一汉子低沉地递到他耳边一句话。回头时,是一大汉,帽檐下目光冷森森。卢魁先又看见石二已经把手伸向屁股后头。卢魁先从石二头一回到合川会馆小屋来求自己帮他补习数学,卢魁先就看出他别了个硬家伙在后腰,是一把牛耳尖刀,多半是龙水湖“老大刀”。少年人尚武带刀,并不罕见,让卢魁先担心的是,偏偏是这两年从未见亮出过一回那刀的石二,今天却要出刀!卢魁先心头一紧,故意高声说:“走就走!”

卢魁先退步抽身,拖着扁担钻出人群。围观的人群也不与清兵正面对抗,只哄闹着唱起当时流行民间的一支歌《来日大难歌》:自从光绪二十八年把路办

银子凑了万万千

也有官的商的款

也有土药烟灯捐

最可怜的庄稼汉

一两粮也出这项钱

……

卢魁先没有注意到,大汉也溜出人群,盯上了他的梢,直到他进了合川会馆,上楼进屋。

卢魁先关上门,他茫然不知所措地喘着粗气。小窗外,扁担悠悠声传来。税卡前,农民鱼贯进城,挑着菜担,肉担……被强迫上税者怨声载道,从怀中硬掏出的一文文小钱被叮叮当当地扔进税卡特备的计量谷米的大斗中,已堆积如山。卢魁先胸中似有一股难耐的燥热涌动,他扔下父亲的扁担,提起一管笔,等不得铺纸,愤激地在白木刨就的桌面上写下四个大字“民不聊生”!

“卢魁先,你又高中了!”是罗圈圈,在门外喊,接着,成册的几张纸塞进门缝。卢魁先拾起,看也不看,从怀中掏出一文钱,照样从门缝塞了出去,说:“道谢了,罗大爷。”

罗圈圈弯了罗圈腰拾起,欢叫一声“嫁女”,咚咚地下了楼。

卢魁先静下心来,想续写完桌上的《应用数题新解》书稿。门缝有声,有一筒纸塞了进来。

“咦?录取通知书又来啦?”卢魁先本能地探手怀中,囊中羞涩。他赶紧开抽屉,找不到一文钱!听得门外脚步声已经咚咚下楼,他松了一口气。门缝中,他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大汉的背影下楼去。这人好像先前在衙门前,就曾站在自己身后,怎么这一回的通知书由他送来?

门外传来罗圈圈叫开饭的声音:“东方既白,早饭来得!”卢魁先随手翻开新到的装订成小册子的“录取通知书”,又抛回桌上,端起饭碗要走,无意中看到小册子封面上写着“四川”,他咕哝一声:“又是四川什么学校?”他顺手用筷子头刨开这本小册子,阳光穿过合川会馆古旧的飞檐,映出几个字眼:民族,民权,民生。

窗外传来农民抱怨声:“收税?耶!简直是老鼠尾巴上挤油,鸡脚杆上剐肉!”

穿过小窗的阳光,将一个白亮灼眼的光斑打在小册子的“民生”二字上,清风过处,小窗微晃,这光斑又跳跃到桌面的“民不聊生”四字上。卢魁先激愤时随手写在桌面上的四个字,与几乎同时收到的小册子上的这两个字之间,看上去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

卢魁先呆望着白木桌上墨迹未干的四个字。他放下饭碗,读小册子。这一读,他忘了早饭,直到罗圈圈再喊“日已当午,请吃晌午”时才想起腹内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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