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延安-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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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诚摆了一下手,三牛就领上担架朝临时手术站急急走去。
大伙走下了沙梁。担任主攻任务的一营伤亡大些。因此,李诚没有和赵劲一块回团部,他一直向一营走去。李诚到第一营营部驻的院子里,碰见团政治处组织股长。组织股长说:“二连指导员挂花了,我和张培商量:先让组织股干事刘云,暂时代理二连指导员。行吗?”
李诚说:“行。让他暂且代理,回头报告旅党委。杨主任呢?”
组织股长说:“看,他不是正和张培谈什么?”
李诚走到杨主任跟前,说:“部队一个钟头以后就出发,连续作战。政治处的干部要火速分配到各连队,帮助整顿组织。”
杨主任说:“谁能闲着?真恨不得把一个人分成十个人使用。保卫股的人全部去押俘虏了,民运股的人正打扫战场,宣教股的人都在二营,组织股的人统到了一营。”
“三营呢?”
“三营有我负责。另外,旅政治部李科长还带四个干部在三营帮助工作。”说罢,杨主任一摆手就走开了。
李诚跟杨主任说话的工夫,张培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不说话也不吭声。
张培左手缠着绷带,因为左手五个指头被炸去了三个。他眉头子有时候动一下,嘴边和鼻尖上就冒出一串串的汗珠。俗话说,“十指连心”,也许他手上的伤痛得厉害!
李诚口气枯燥地问:“刘元兴负伤了,你也负伤了!营里的工作……”他想算着,头微微偏着,眼睛盯着墙根。
张培望着政治委员。他的眼总是那样温和、谦逊。他一只脚在地下慢悠悠地前后移动,说:“他负伤了,工作担子我们就统统挑起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说到我的伤,全不碍事啊!”他微微一笑,像是安慰政治委员,可是他手上伤口裂痛的感觉,又不自觉地爬上眉尖。他摆过头去。
李诚,是因为焦急还是因为疲乏,总归,他像猛烈战斗罢的每一个人一样:脾气很凶、面容枯燥,不愿意说话。他瞅着张培那青癯的脸膛,头用力地点了一下,说:“部队马上要出发,你立刻召开营党委会。一刻钟以后,我来参加。”
李诚低着头,边走边筹思什么。他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休息,口干舌焦,鼻子像要喷出火。
张培一面让通讯员通知营党委会的各委员来开会,一面找来周大勇,要他把第一连缴获到敌人的那些重要文件、电稿,亲自送到团司令部去。
团部离一营营部只有五十来公尺,周大勇三跷两步就走到团部了。
团部驻的院子好红火:挤着清点武器的人,这里喊,那里叫,人人都紧张得快丢了魂。俘虏们,坐满了一院子,脸都灰溜溜地吊着。
周大勇走到一间房子里,只见团参谋长卫毅盘腿坐在炕上,衣袖揎在肘子以上,一边写战斗报告,一边指挥院子里的人。有时候,卫毅还把头从窗口伸出去,大声地给参谋们吩咐事情。身边的电话铃,不停地响,他也不停地拿起耳机,简单地讲几句话,满头是汗,但是毫不忙乱。他沉着紧张精力饱满的神气,显出他朴实稳厚的性子和充沛的工作热情。一个参谋扒在窗口报告:“参谋长,俘虏来的团长带到了,你是不是要审问他?”那个参谋大声报告了三次,卫毅才听懂,就说:“停会再说,现在顾不上。”埋下头又唰唰地写起报告了。周大勇想把材料交给卫毅,可是插不上手。
这工夫,进来一个参谋。他是从各营了解战后情况回来的。
参谋报告:“参谋长,营级干部阵亡二名,负伤一名,连级——”卫毅摆了摆手,说:“停会再讲,你去先清理武器。”
参谋说:“六连的……六连副指导员卫刚同志牺牲!……”周大勇忙问:“卫刚?不能吧?”
这位参谋以前和卫刚一块在旅部工作过,两人交情挺亲密。因此,卫刚牺牲,他很难过。他望着周大勇,眼泪滚滚而下!
卫毅没有听清参谋的报告,也没注意参谋还在那里站着。他还是边写报告,边向窗子外面的人吩咐事情。那位参谋把一片血迹斑斑的纸,放在卫毅面前。
团营党委的同志们:
我是一个青年的共产党员,缺乏锻炼,但是我知道自己的神圣义务。
今天听到敌人侵占延安的消息,我哭了,夜里睡不着。我誓以流鲜血、拚性命的决心,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消灭美国走狗蒋匪军,使中国人民永远幸福。我希望党时时刻刻审查我的行动:看我在斗争中,像不像个共产主义战士,够不够个党中央和毛主席忠实的警卫员。假如,我牺牲了,假如,党审查我生前的一举一动,像个共产主义战士,够个党中央和毛主席忠实的警卫员,那么,我这一生便没有虚度;虽死也身心愉快。
同志们,不要为我难过。为我们的事业而斗争是志愿,为我们的事业而牺牲也是义务。同志们,我牺牲了,但是革命事业和中国人民却永远活着。同志们,勇敢地砍杀美国走狗卖国贼,为中国人民报仇!
希望党把我的信转给我哥卫毅。
敬致布礼共产党员、第六连副指导员卫刚写于我军退出延安的第二天深夜
(这是给我哥卫毅的信)
哥:今天你批评我,说我的情绪不对头。道理我清楚,但是我心里难受。美国走狗占了我们的延安,他们这一群恶狗卖国贼,想打击我们党中央,想征服我们,想使我们世世代代当亡国奴。想起这,我真想立刻去和敌人拚。你听到我军从延安撤退的消息,也很难过,但是你不像我,我压不住自己的感情。哥,我有你那份修养就好了。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我知道你对我的爱护。我对不起党,也对不起你,因为我做的事太少。哥,我虽然倒下去了,但是,我永远相信延安一定会收复,窜到陕甘宁边区的敌人一定会消灭,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一定会打倒,人民解放的事业一定会胜利,新社会一定会建立,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哥,我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但是没法子说清楚。我想去找你,可是我看见你,又什么都讲不出来。哥,你要爱护身体,多多为劳动人民做事。我不愿意你看到这封信,你要看到这封信,那我们就永别了,哥!
卫刚三月二十日于延安东川山沟
卫毅看了看卫刚的信。他微微耸动肩膀,脸抽动了一下,一阵剧烈的震动通过全身。他左手按住那封信,右手扼着那管笔,两手冰冷。他睁大眼睛,凝视那封信,但是什么也看不清。他觉着头上像是箍了一道铁环,那铁环不停地缩小。有什么雾腾腾的东西在眼前旋转,耳朵里塞满了杂噪的响声。有一眨眼工夫,他觉着胸口闷气的像要爆裂,心剧烈地绞痛,思想混乱。他问自己:“谁牺牲了?”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清。过了一会,他鼻孔微微张动了一下,仰起头,脸像青铜刻的一样,没有表情。停了一阵,他那呆滞的眼光,落到那个参谋脸上(他始终没有看见周大勇站在他面前),嘴唇机械地动了一下,像是说:“他完了?不会!”他的心颤动了一下,又埋下头去写报告。写了一阵,一看,歪歪扭扭不成话,他用钢笔嚓嚓拉去了两行。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卫刚冒腾腾的样子显在眼前。他觉得,说卫刚牺牲,完全是胡扯,根本没有这回事。他又埋下头去写报告。当他写了四五分钟,再抬头看时,那个参谋还站在原地。他直想发火;一边写一边眼不离纸地说:“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打击,我们能经受得起!
就要前仆后继嘛!他倒下去了——”他用拳头猛击桌子,墨水瓶跳起来。“难过什么?把眼泪擦去,同志,你要——一参谋,俘虏是五百六,还是五百七?捉住的敌人团长是不是叫张效武?嗨!俘虏数目要搞清,旅部又打电话催哪!”他摇了摇电话,讲了几句什么,接着,又叫人,又忙着吩咐事情。他的声音是森严的,微微颤动的;感情是不平衡的。
周大勇望着卫毅那朴实稳厚的脸膛,想着卫毅那无穷无尽的工作精力和热情;心里沉甸甸的。他想:“我一生一世都要把参谋长这样人,记在心里。”
周大勇走出团部。他记不清自己怎样把材料交给参谋长的。他眼前只有卫参谋长那忙碌的形样和卫刚那气刚刚的脸膛!
周大勇走到河槽里,见团卫生队长一边用河水洗手上的血,一边气汹汹地批评他身边的军医。军医好像很不服气,和卫生队长吵起来。
周大勇停住脚步,听到他们说话中不断地提到卫刚。他就跑过去问:“卫刚怎样?”
卫生队长说:“怎么样?说起来真气死人!敌人飞机把十来颗大炸弹扔在卫刚周围。卫刚头上负伤了。伤并不重,血却流的不少,最倒楣的是他被沙子埋住了。后来,医生和卫生员把他从沙子里刨出来,都说他牺牲了。嗨嗨!我偏偏不信他会牺牲。”
周大勇被兴奋和吃惊的感情,同时抓住。他急迫地问:
“那么卫刚还活着?是吗?是吗?”
卫生队长说:“死活还不一定,不过目前还不能把他放在阵亡人员名单中,最少我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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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出,重庆雪儿再校
第五章 长城线上
一
西北野战军八月五日进到榆林前线,六日拂晓打响,东起秃尾河边上的神木、府谷县,西到长城跟无定河相交处的波罗堡,全线向敌人进攻。经过日夜的猛烈战斗,消灭敌人两个团、两个营和四个县的反动地方武装以后,西北野战军各部,纷纷向榆林城下挺进。接着,对它举行了两个通夜的围攻。
我军总是夜间攻击;白天主攻部队撤退,只留少数部队坚守已经夺取的城郊阵地,监视敌人。
第三天拂晓,主攻部队撤退的时候,周大勇率领的第一连被留下来,协同兄弟部队,坚守榆林城西郊的阵地。
周大勇爬在一个土丘上,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景。黄沙丘上,到处都是发黑的弹坑;许多工事和交通壕,都被炸垮了。他身边一排柳树上的枝叶,都让子弹打光了,晚上栖居在树上的小鸟都被子弹打死,掉在树下。周围有几棵大树,让炮弹连根掘起掼在一旁。晚上战斗原来这样激烈!
太阳露头的时光,敌人开始了猛烈的轰击。炮弹撕扯空气,发出撕心裂胆的怪啸声。炮弹炸处,火光升腾,飞溅的泥土唰唰落下,硝烟熏得人眼睁不开!
周大勇滚下土丘,穿过烟雾,跳到工事里,喊:“同志们,准备手榴弹,敌人要反扑咯!”
战士们紧张地在战壕里活动起来。
敌人反扑的兵力并不多,因此很快就被击退。
敌人不间断地轰击,不间断地反扑,一直闹腾了六个钟头,但是毫无结果。
晚上,我军又向榆林城发动了攻击,枪炮声像狂风一样裹住了榆林城。敌人在城墙上惊慌地吼喊,还把棉花、羊毛、被子蘸上油,点着,扔在城墙外,火光包围着榆林城。
周大勇率领第一连战士,抬上云梯,向榆林城西门攻击。他们攻击到离城墙百十来公尺远的地方,突然,从泥水里滚过来一个营部的通讯员,拉住周大勇的衣服,说:“营首长命令:你连撤回进攻出发地。”
周大勇浑身是泥,口干舌燥,心火挺盛,直想揍通讯员两拳头。他嗓子沙哑地问:“为什么?”
“谁知道!反正是营首长的命令。”
第一连的部队撤回进攻出发地。
周大勇爬在泥水里,炮弹在他周围爆炸,泥土、树枝、石块,唰唰地落在他的背上。他恨恨地咬紧牙,血在全身涌流,胸膛里像有什么东西要炸裂。他想:“撤退!搞什么名堂嘛!”
这时候,周大勇听见爬在他后边的担架队员——老乡们,在叽哩咕噜地议论:
“咱们队伍不打榆林啦?”
“谁说不打啦?你再胡说,我就要抽你的筋!”
几个黑影蹭蹭蹭地爬到周大勇身边。
“连长,为什么撤退?我们非打上去不可,非剥掉这帮卖国贼的皮不可!”马全有的声音。
“连长,我们死也死到榆林城头上!”李江国满肚子的怒气。
周大勇用拳头在地下一捶,说:“你们挤到这里想挨炮弹?命令撤退就撤退!去,掌握部队去!”
敌人接二连三地打起了照明弹。照明弹像大电灯一样挂在天空,把城郊我军阵地照得亮堂堂的。敌人趁着照明弹的光亮,用各种炮火猛烈地射击。炮弹爆炸的火光像闪电一样撕扯夜空。
周大勇一阵爬在稻田里,一阵跳到水渠里,一阵在黄沙中匐匍前进,一阵弯下腰跃进。他朝左边跑了几十公尺,跟教导员张培碰了个面对面。张培扭转身,说:“正要找你,来!”
他的左手缠着绷带,不能匍匐运动。弯下腰,冒着密密麻麻的子弹,像飞的一样,向后跑了几十步,纵过水渠,跳下垅坎,爬到一块凹地里。他的动作那样迅速轻巧,连周大勇都惊服了。
张培跟周大勇并排爬着。
周大勇问:“教导员,部队撤下来了。是不是马上还攻击?”
“倒楣的地方!泥水简直把肠肚泡成了浆糊!大勇,我们野战军全部要拉走!”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气,腰往起一弓,像是要蹦起来,急问:“全部撤走?”
张培轻轻地把周大勇的脊背压了压,说:“不要急,部队是要全部撤走。——瞧这讨厌的照明弹!要赶紧设法把伤员救护下来。——敌人从西面来的援兵整编三十六师,沿长城两侧向榆林城急进,现在已经进到离城二三十里的地方了。我们撤走,马上就撤走!”
周大勇牙齿咬得吱吱响,说:“我们攻了几天几夜,部队也有伤亡,莫非就能白白地便宜了敌人?”
张培说:“怎么白白地便宜了他?我们从榆林城郊撤退是为了更好地打击敌人呀。”
一溜一行的战士,从周大勇他们的身边往后走。他们有的抬着重机枪,有的背着小炮。后边有驮炮骡子的叫唤声,大约,炮兵们正从泥水里把那些大炮往后拉哩。
张培说:“团长命令:主力部队撤退的时候,我们营担任掩护。我们营撤退的时候,你们连担任掩护。你们连完成任务撤退后,往北走三几里地就是长城。团长说,派个骑兵通讯员,在长城边那棵大树下跟你们联络。记住,撤退的时候要沉着机动!”
周大勇回到本连阵地上,跟王成德咬了一阵耳朵,就召集干部布置掩护主力部队撤退的事情。
不大一阵工夫,除了少数掩护部队,西北野战军的全部人马便无影无踪了,他们像乘着沙漠里刮来的风飞掉了,也像是突然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