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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部分

警世通言-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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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栗入监,出外都称相公,一发纵荡了。专一穿花街,串柳巷,吃风月酒,用脂
粉钱,真个满面春风,挥金如土,人都唤他做“曹呆子”。太公知他浪费,禁约
不住,只不把钱与他用。他就瞒了父亲,背地将田产各处抵借银子。
那败子借债,有几般不便宜处:第一,折色短少,不能足数,遇狠心的,还
要搭些货物;第二,利钱最重;第三,利上起利,过了一年十个月,只倒换一张
文书,并不催取,谁知本重利多,便有铜斗家计,不够他盘算;第四,居中的人
还要扣些谢礼,他把中人就自看做一半债主,狐假虎威,需索不休;第五,写借
票时,只拣上好美产,要他写做抵头,既写之后,这产业就不许你卖与他人。及
至准算与他,又要减你的价钱;准算过,便有几两赢馀,要他找绝,他又东扭西
捏,朝三暮四,没有得爽利与你。有此五件不便宜处,所以往往破家。为尊长的
只管拿住两头不放,却不知中间都替别人家发财去了。十分家当,实在没用得五
分。这也是只顾生前,不顾死后。左右把与他败的,到不如自眼里看他结末了,
也得明白。明识儿孙是下流,故将锁钥用心收。儿孙自有儿孙算,枉与儿孙作马
牛。
闲话休叙。却说本地有个名妓,叫做赵春儿,是赵大妈的女儿。真个花娇月
艳,玉润珠明,专接富商巨室,赚大主钱财。曹可成一见,就看上了,一住整月,
在他家撒漫使钱。两下如胶似漆,一个愿讨,一个愿嫁,神前罚愿,灯下设盟。
争奈父亲在堂,不敢娶他入门。那妓者见可成是慷慨之士,要他赎身。原来妓家
有这个规矩:初次破瓜的,叫做梳栊孤老。若替他把身价还了鸨儿,由他自在接
客,无拘无管,这叫做赎身孤老。但是赎身孤老要歇时,别的客只索让他,十夜
五夜,不论宿钱,后来若要娶他进门,别不费财礼。又有这许多脾胃处。曹可成
要与春儿赎身,大妈索要五百两,分文不肯少。可成各处设法,尚未到手。忽一
日,闻得父亲唤银匠在家倾成许多元宝,未见出笏。用心体访,晓得藏在卧房床
背后复壁之内,用帐子掩着。可成觑个空,踅进房去,偷了几个出来。又怕父亲
查检,照样做成贯铅的假元宝,一个换一个,大模大样的,与春儿赎了身,又置
办衣饰之类。以后但是要用,就将假银换出真银,多多少少都放在春儿处,凭他
使费,并不检查。真个来得易,去得易,日渐日深,换个行云流水,也不曾计个
数目是几锭几两。春儿见他撒漫,只道家中有馀,亦不知此银来历。
忽一日,太公病笃,唤可成夫妇到床头叮嘱道:“我儿,你今三十馀岁。也
不为年少了。‘败子回头便作家!’你如今莫去花柳游荡,收心守分。我家当之
外,还有些本钱,又没第二个兄弟分受,尽够你夫妻受用。”遂指床背后说道:
“你揭开帐子,有一层复壁,里面藏着元宝一百个,共五千两。这是我一生的精
神。向因你务外,不对你说,如今交付你夫妻之手,置些产业,传与子孙,莫要
又浪费了!”又对媳妇道:“娘子,你夫妻是一世之事,莫要冷眼相看,须将好
言谏劝丈夫,同心合胆,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说罢,须臾死了。
可成哭了一场,少不得安排殡葬之事。暗想复壁内,正不知还存得多少真银?当
下搬将出来,铺满一地,看时,都是贯铅的假货,整整的数了九十九个,刚剩得
一个真的。五千两花银,费过了四千九百五十两。可成良心顿萌,早知这东西始
终还是我的,何须性急!如今大事在身,空手无措,反欠下许多债负,懊悔无及,
对着假锭放声大哭。浑家劝道:“你平日务外,既往不咎,如今现放着许多银子,
不理正事,只管哭做甚么?”可成将假锭偷换之事,对浑家叙了一遍。浑家平昔
间为老公务外,谏劝不从,气得有病在身。今日哀苦之中,又闻了这个消息,如
何不恼,登时手足俱冷。扶回房中,上了床,不够数日,也死了。这的是:从前
作过事,没兴一齐来。可成连遭二丧,痛苦无极,勉力支持。过了七七四十九日,
各债主都来算帐,把曹家庄祖业田房,尽行盘算去了。因出房与人,上紧出殡。
此时孤身无靠,权退在坟堂屋内安身。不在话下。
且说赵春儿久不见可成来家,心中思念。闻得家中有父丧,又浑家为假锭事
气死了,恐怕七嘴八张,不敢去吊问。后来晓得他房产都费了,搬在坟堂屋里安
身,甚是凄惨,寄信去请他来。可成无颜相见,回了几次。连连来请,只得含羞
而往。春儿一见,抱头大哭,道:“妾之此身,乃君身也。幸妾尚有馀资可以相
济,有急何不告我!”乃治酒相款,是夜留宿。明早,取白金百两,赠与可成,
嘱付他拿回家省吃省用:“缺少时,再来对我说。”可成得了银子,顿忘苦楚,
迷恋春儿,不肯起身。就将银子买酒买肉,请旧日一班闲汉同吃。春儿初次不好
阻他,到第二次,就将好言苦劝,说:“这班汉闲,有损无益。当初你一家人家,
都是这班人坏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劝你回去是好话。且待三年服满之后,
还有事与你商议。”一连劝了几次。可成还是败落财主的性子,疑心春儿厌薄他,
忿然而去。春儿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虽然不去跳槽,依旧大吃大用。春
儿暗想,他受苦不透,还不知稼穑艰难,且由他磨炼去。过了数日,可成盘缠竭
了,有一顿,没一顿,却不伏气去告求春儿。春儿心上虽念他,也不去惹他上门
了,约莫十分艰难,又教人送些柴米之类,小小周济他,只是不敷。
却说可成一般也有亲友,自己不能周济,看见赵春儿家担东送西,心上反不
乐,到去撺掇可成道:“你当初费过几千银子在赵家,连这春儿的身子都是你赎
的。你今如此落莫,他却风花雪月受用,何不去告他一状,追还些身价也好。”
可成道:“当初之事,也是我自家情愿,相好在前。今日重新番脸,却被子弟们
笑话。”又有嘴快的,将此话学与春儿听了,暗暗点头:“可见曹生的心肠还好。”
又想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若再有人撺掇,怕不变卦?”踌蹰了
几遍,又教人去请可成到家,说道:“我当初原许嫁你,难道是哄你不成?一来
你服制未满,怕人议论;二来知你艰难,趁我在外寻些衣食之本。你切莫听人闲
话,坏了夫妻之情。”可成道:“外人虽不说好话,我却有主意,你莫疑我。”
住了一二晚,又赠些东西去了。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服满。春儿备了三牲祭礼,香烛纸钱,到曹氏坟堂拜奠;
又将钱三串,把与可成做起灵功德,可成欢喜。功德完满,可成到春儿处作谢,
春儿留款。饮酒中间,可成问从良之事,春儿道:“此事我非不愿,只怕你还想
娶大娘!”可成道:“我如今是什么日子,还说这话?”春儿道:“你目下虽如
此说,怕日后挣得好时,又要寻良家正配,可不枉了我一片心机。”可成就对天
说起誓来。春儿道:“你既如此坚心,我也更无别话。只是坟堂屋里不好成亲。”
可成道:“在坟边左近,有一所空房要卖,只要五十两银子。荀买得他的,到也
方便。”春儿就凑五十两银子,把与可成买房。又与些另碎银钱,教他收拾房室,
置办些家火。择了吉日。至期,打叠细软,做几个箱笼装了。带着随身伏侍的丫
鬟,叫做翠叶,唤个船只,蓦地到曹家,神不知,鬼不觉,完其亲事。收将野雨
闲云事,做就牵丝结发人。
毕姻之后,春儿与可成商议过活之事。春儿道:“你生长富室,不会经营生
理,还是赎几亩田地耕种,这是务实的事。”可成自夸其能,说道:“我经了许
多折挫,学得乖了,不到得被人哄了。”春儿凑出三百两银子,交与可成。可成
是散漫惯了的人,银子到手,思量经营那一桩好?往城中东占西卜。有先前一班
闲汉遇见了,晓得他纳了春姐,手中有物,都来哄他,某事有利无利,某事利重
利轻,某人五分钱,某人合子钱。不一时,都哄尽了。空手而回,却又去问春儿
要银子用。气得春儿两泪交流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你
当初浪费以有今日,如今是有限之物,费一分没一分了。”初时硬了心肠,不管
闲事。以后夫妻之情看不过,只得又是一五一十担将出来,无过是买柴籴米之类。
拿出来多遍了,觉得渐渐空虚,一遍少似一遍。可成先还有感激之意,一年半载,
理之当然,只道他还有多少私房,不肯和盘托出,终日闹吵逼他拿出来。春儿被
逼不过,别口气,将箱笼上钥匙一一交付丈夫,说道:“这些东西,左右是你的,
如今都交与你,省得欠挂。我今后自和翠叶纺绩度日,我也不要你养活,你也莫
缠我。”春儿自此日为始,就吃了长斋,朝暮纺绩自食。可成一时虽不过意,却
喜又有许多东西。暗想道:“且把来变买银两,今番赎取些恒业,为恢复家缘之
计,也在浑家面上争口气。”虽然腹内踌蹰,却也说而不作。
常言:食在口头,钱在手头;费一分,没一分,坐吃山空。不上一年,又空
言了。更无出没,瞒了老婆,私下把翠叶这丫头卖与人去。春儿又失了个纺绩的
伴儿。又气又苦,从前至后,把可成诉说一场。可成自知理亏,懊悔不迭,禁不
住眼中流泪。又过几时,没饭吃了,对春儿道:“我看你朝暮纺绩,到是一节好
生意。你如今又没伴,我又没事做,何不将纺绩教会了,也是一只饭碗。”春儿
又好笑又好恼,忍不住骂道:“你堂堂一躯男子汉,不指望你养老婆,难道一身
一口,再没个道路寻饭吃?”可成道:“贤妻说得是。‘鸟瘦毛长,人贫智短。’
你教我那一条道路寻得饭吃的,我去做。”春儿道:“你也曾读书识字,这里村
前村后少个训蒙先生,坟堂屋里又空着,何不聚集几个村童教学,得些学俸,好
盘用。”可成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贤妻说得是。”当下便与乡老商
议,聚了十来个村童,教书写仿,甚不耐烦,出于无奈。过了些时,渐渐惯了,
枯茶淡饭,绝不想分外受用。春儿又不时牵前扯后的诉说他,可成并不敢回答一
字,追思往事,要便流泪。想当初偌大家私,没来由付之流水,不须题起;就是
春儿带来这些东西,若会算计时,尽可过活,如今悔之无及!
如此十五年。急一日,可成入城,撞见一人,豸补银带,乌纱皂靴,乘舆张
盖而来,仆从甚盛。其人认得是曹可成,出轿施礼。可成躲避不迭。路次相见,
各问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当初与可成同坐监,同拨历的,近选得
浙江按察使经历,在家起身赴任,好不热闹。可成别了殷盛,闷闷回家,对浑家
说道:“我的家当已败尽了,还有一件败不尽的,是监生。今日看见通州殷盛选
了三司首领官,往浙江赴任,好不兴头!我与他是同拨历的,我的选期已透了,
怎得银子上京使用!”春儿道:“莫做这梦罢,见今饭也没得吃,还想做官。”
过了几日,可成欣羡殷监生荣华,三不知又说起。春儿道:“选这官要多少使用?”
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财来财往,莫说监生官。使
用多些,就有个好地方,多趁得些银子;再肯营干时,还有一两任官做;使用得
少,把个不好的缺打发你,一年二载,就升你做王官,有官无职,监生的本钱还
弄不出哩。”春儿道:“好缺要多少?”可成道:“好缺也费得千金”。春儿道:
“百两尚且难措,何况千金?还是训蒙安稳。”可成含着双泪,只得又去坟堂屋
里教书。正是:
渐无面目辞家祖,剩把凄凉对学生。
忽一日,春儿睡至半夜醒来,见可成披衣坐于床上,哭声不止。问其缘故,
可成道:“适才梦见得了官职,在广东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上,众书吏参谒。
我方吃茶,有一吏,瘦而长,黄须数茎,捧文书至公座,偶不小心,触吾茶瓯,
翻污衣袖,不觉惊醒,醒来乃是一梦。自思一贫如洗,此生无复冠带之望,上辱
宗祖,下玷子孙,是以悲泣耳!”春儿道:“你生于富家,长在名门,难道没几
个好亲眷?何不去借贷,为求官之资。倘得一命,偿之有日。”可成道:“我因
自小务外,亲戚中都以我为不肖,摈弃不纳。今穷因如此,枉自开口,人谁托我?
便肯借时,将何抵头?”春儿道:“你今日为求官借贷,比先前浪费不同,或者
肯借也不见得。”可成道:“贤妻说得是。”次日真个到三亲四眷家去了一巡,
也有闭门不纳的,也有回说不在的;就是相见时,说及借贷求官之事,也有冷笑
不答的,也有推辞没有的,又有念他开口一场,少将钱米相助的。可成大失所望,
回复了春儿。早知借贷难如此,悔却当初不作家。
可成思想无计,只是啼哭。春儿道:“哭恁么?没了银子便哭,有了银子又
会撒漫起来。”可成道:“到此地位,做妻子的还信我不过,莫说他人!”哭了
一场:“不如死休!只可惜负了赵氏妻十五年相随之意,如今也顾不得了。”可
成正在寻死,春儿上前解劝道:“‘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
盖面。’天无绝人之路,你如何把性命看得恁轻?”可成道:“蝼蚁尚且贪生,
岂有人不惜死?只是我今日生而无用,到不如死了干净,省得连累你终身。”春
儿道:“且不要忙,你真个收心务实,我还有个计较。”可成连忙跪道:“我的
娘,你有甚计较?早些救我性命!”春儿道:“我当初未从良时,结拜过二九一
十八个姊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为你这冤家,只得忍着羞去走一遍。一个姊
妹出十两,十八个姊妹,也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可成道:“求贤妻就去。”春
儿道:“初次上门,须用礼物,就要备十八副礼。”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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