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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八月之光-第20部分

小说: 八月之光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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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静,气息浓郁,隐匿在里边谁也看不见。到了这个看不见摸不透的林子像进入了一个洞穴,他仿佛看见一排形状讨人喜欢的瓮映照在月光下,灰白灰白地忽隐忽现。可是没有一个瓮完整无缺,不是裂了口便是破了缝,从每道裂缝里正在渗出液汁,颜色暗淡,气味恶臭。他扶住一棵树,两条胳膊支在上面,看着那一排排映照在月光下的瓮,他呕吐了。

   下个星期一晚上他已备好绳索。他到先前那个角落等候,这次他又来得很早。终于他看见了她。她朝他站立的地方走来。“我原以为你不会到这儿来了,”她说。

   “你真这样想过?”他抓住她的胳膊,拽着她上路。

   “咱们往哪儿去?”她问。他没回答,只顾拽着她前进。她得小跑才能跟上。她笨拙地小跑着,一头动物,被她身上有别于动物的东西阻碍着——她的鞋、衣服和矮小的身材。跑到一周前他翻越围栏的地方,他拉她离开大路。“等等,”她说,话语从嘴里蹦出来。“围栏——我过不——”当她躬身从两条铁丝中间钻过时,衣服被挂住了;他已越过铁栏,靠过来猛地一拉,衣服唰的一声撕裂了。

   “我会给你另买一件,”他说。她没作声,任自己被半拉半背地拽过作物,犁沟,进入林子,来到树林之间的地面。

   他把绳子整齐地卷好,藏在顶楼那块松动的木板后面,这儿也是麦克依琴太太隐藏她大大小小的硬币的地方,不同的是绳子藏得更深,麦克依琴太太没法摸到。这主意就是从她那儿学来的。有时候,老两口在楼下熟睡打鼾,他悄悄拿出绳子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事的反讽意味。有时他真想告诉她,让她看看他隐藏罪恶工具的地方,让她明白是受了她的启发学会如何藏绳子的。可是他知道,她只会更加帮他隐藏;她巴不得他去干坏事,好替他打掩护,最后她才会有许多机会窃窃私语,挤眉弄眼,把麦克依琴搅得疑神疑鬼,昏头昏脑。

   从此,他开始偷钱,从隐藏的地方悄悄地拿。很可能,麦克依琴太太没向他暗示过,从未对他提起过钱,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为了寻欢作乐在花钱。实际上,多年来他一直看见麦克依琴太太把钱往某个地方藏,后来他自己也有东西要藏,便把它藏在他知道的最安全的地方。每次取绳藏绳,他都看见装钱的铁皮盒。

   第一次他拿了五毛钱,在五毛和二毛五分之间曾犹豫了一些时候。然后他拿了五毛,这恰好是他需要的数目。他用来买了一盒盖子上沾满污渍、放陈了的糖果,而这盒糖果是另一个人在店里玩弹子冲盘游戏赢来的,原来只值一毛钱。他把这盒糖给了女招待。这是他买给她的第一件东西,像是在他之前谁也没想到过要送她东西似的。当她一双大手接过这俗气的脏盒子,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异样。当时她正坐在自己卧室的床边,这是她与名叫马克斯和玛米的男女一块儿住的小屋子。大约在一个星期前的一天晚上,马克斯走进卧室,她正在床边脱衣服,刚好在脱长袜子。他走了进来,靠在衣柜边,嘴里叼着烟。

   “找了个有钱的农场主,”他说,“从养牛场钻出来一个约翰·雅各布·阿斯特11。”

   她坐在床上,用床单遮住身子,平静地埋着头。“他付了我钱的。”

   “用什么付?难道他还没花掉那枚镍币?”他注视着她,“这是为乡巴佬开的吗。这就是我把你从孟菲斯带来的目的不成。也许我也开始免费请人吃饭好了。”

   “我并没有占用你的时间。”

   “当然。我阻止不了你。我只是不愿看见你那样。一个毛小子,他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一块钱呢。这镇上赚大钱的小伙子有的是,他们才适合你。”

   “也许我喜欢他。你没有想到吧。”

   他凝视着她,看着她那不动的埋下的头颅,这时她坐在床上,双手扶在膝头。他背靠衣柜站着,一面抽烟。他叫了一声:“玛米!”过了一会儿,他又喊道:“玛米!到这儿来。”隔墙很薄。不一会儿,黄头发的大个子女人慢悠悠地从门廊走来。他们都能听见她的动静。她走进卧室。“你听听,”男的说,“她说也许她非常喜欢他。好一对罗密欧与朱丽叶。我的天!”

   黄发女人看着女招待的头。“那有什么稀奇?”

   “没什么。挺好。请允许马克斯·康弗里介绍博比·艾伦小姐的青春伴侣。”

   “出去,”女的说。

   “马上就走。我只是来补她五分零钱。”他走了出去。女招待坐着不动。黄发女人走来靠在衣柜旁边,注视对方埋下的头。

   “他付过你钱吗?”她问。

   女招待坐着不动。“是的,他付钱。”

   黄发女人像马克斯刚才做的那样,背靠衣柜注视着她。“从孟菲斯老远地到这儿。费了那么多劲儿弄到这儿又不想干了。”

   女招待一动不动。“我不想伤害马克斯。”

   黄发女人瞅着对方埋下的头。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一定别伤害他,”她说,“这种事不会长久的。这些小镇的人不会长期容忍这事的。我知道。我就来自这样一个小镇。”

   她坐在床边,双手捧着那盒价廉而包装花哨的糖果,黄发女人同她谈话时她也这样坐着。然而现在背靠衣柜、目不转睛看着她的是乔。她开始笑了。她那双关节粗大的手捧着俗艳的糖果盒,满面笑盈盈的。乔注视着她,见她起身,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她穿过门出去,直呼马克斯的名字。乔还从未见过马克斯,除了在餐馆见他头戴帽子身上系着围裙。马克斯进屋时甚至不在抽烟,伸出手说道:“你好,罗密欧?”

   乔还未辨认出这人是谁就已经同他握手了。“我名叫乔·麦克依琴,”他说。黄发女人也进屋来。除了在餐馆,这也是乔第一次见到她。他看着她跨进屋,仔细观察她,看见女招待打开糖果盒,伸手递过去。

   “乔给我带来的,”她说。

   黄发女人只瞟了一眼盒子,连手也没抬一下,说道:“谢谢。”马克斯瞟了眼盒子也没有动手。

   “是呀!是呀,”他说,“有时候圣诞节会延续好一阵子。对不对,罗密欧?”乔从衣柜边移开一步。他从未到过这住处。他仔细打量这人,见他脸上带着一丝和解的神色,有些困惑但不慌张,他审视着这张看不透的僧侣般的面孔,但没有吭声。倒是女招待讲话了:“要是不喜欢,你们满可以不吃。”

   他观察马克斯,瞧着他的面孔,当女招待讲话的时候。她仍然埋着头说:“不会对你,也不会对任何人,有什么害处……没用他的时间……”乔既不注意她,也不瞧黄发女人,而全神贯注地盯在马克斯身上,仍然带着那副迷惑不解的神色,和解的但并不惧怕的表情。这时黄发女人说,仿佛他们在当着乔的面谈他,而且以他们知道他听不懂的语言在谈论。

   “喂,出去吧,”黄发女人说。

   “天哪,”马克斯说,“罗密欧初到寒舍,我特地来请他喝一杯的。”

   “他愿意喝吗?”黄发女人说。甚至当她明明在问乔,仍然显得像在和马克斯谈话。“你想喝一杯吗?”

   “别因为他以往的举动搞得人家忐忑不安。告诉他这杯酒是请他喝。”

   “我不知道,”乔说,“我从未沾过酒。”

   “从没喝过不要钱的酒,”马克斯说,进屋之后还没有正眼看乔一下。“我的天。”他俩的谈话又明明在谈论乔,由他引起,却用一种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语言。

   “行啦,”黄发女人说,“走吧。”

   他俩往外走。黄发女人没瞅乔一眼,而马克斯虽不瞧他却喋喋不休。然后他们走了。乔站在衣柜旁边,女招待立在房间中央,埋着头,手里端着敞开的糖果盒。房里空气沉闷,一股陈腐的气味。乔从没到过这间房,不曾相信会有这样的机会。窗帘放下了。惟一的一只灯泡亮在一段电线的末端,围上一页杂志纸、用别针别着当灯罩,灯光的热力已经把纸熏得褐黄。“行,”他说,“行了。”她既不答话也不动弹。他想着外面黑洞洞的夜,想到他俩曾单独在外面的那个夜晚。“走吧,”他说。

   “走?”她问。这时他瞧着她。“上哪儿去?”她问,“干吗?”他仍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他看着她走向衣柜,把那盒糖放在上面。他正瞧着,只见她开始脱衣服,几下解开,扔在地板上。

   他说:“这儿?在这儿?”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虽然他是她的情人已经一个月了。即使这时,他也不知道还会见到什么他不明白的事。

   这天夜里,他们躺在床上,在漆黑的夜里谈话,或者说是他在不住地讲话。与此同时他一直在想:“天啦,天啦。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也赤身裸体地躺在她身边,用手抚摸她,喋喋不休地谈她。不是谈她来自哪里,有些什么经历,而是赞叹她的身体,仿佛从未有人这样做过似的,无论是对她或是对别的任何人。他像是在一面絮语一面了解女人的身体,带着孩子般的好奇心。她告诉他第一次约会的那天晚上她所害的病。现在这不令他感到惊奇了,同样,赤身裸体和那具体的形状也不会令他惊奇,尽管原先好像根本没有过、绝不存在似的。于是他反过来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她,谈到三年前那天下午与黑人姑娘在锯木棚里的事。他躺在她身边,镇静安详地谈着,一面抚摸她。可他闹不清她是不是在听他讲话。然后他说:“你注意到我的皮肤,我的头发了没有。”他等待她回答,抚摸着她身体的手也动得慢了。

   她悄声地说:“嗯,我原以为你是个外国人,绝不是本地周围的人。”

   “还不止那点儿区别。岂止是外国人。你猜不出。”

   “什么?还有什么别的不同?”

   “猜猜吧。”

   他们的话语很轻。周围静悄悄的,夜深了,夜晚苦短,正在无情地悄悄消逝。“我猜不着,你是什么人?”

   他的手缓慢而又轻柔地抚摸着她那看不见的胁部。他没有立即回答,不像是在故意逗她,只是没想到还要继续往下讲。她再次问他,他才告诉说:“我身上有黑人的血液。”

   这下她躺着纹丝不动了,另一种静寂。但他似乎没注意到这个。他也安静地躺着,手沿着她的胁腹缓缓地上下抚摸。“你是什么?”她问。

   “我认为我身上带有些黑人的血液,”他双眼闭着,手的动作放慢但未停止,“我不知道。我相信有。”

   她没有动弹,但立即说:“你在撒谎。”

   “就算是吧,”他说,躺着不动,手仍在抚摸。

   “我不相信,”她的声音响在黑暗里。

   “信不信由你,”他说,手仍然未停。

   下一个星期六,他从麦克依琴太太的隐藏处又拿了半块钱给女招待。一两天后,他有理由相信她发觉少了钱,并且怀疑是他拿了,因为她专门寻找麦克依琴不会干扰他们的时机同他讲话。于是,她唤了一声:“乔。”他停步看着她,知道她不会盯着他看。她说话的声音平平淡淡,并不看他。“我理解正在长成大人的小伙子需要花钱。也许需要的比麦克依琴先生给你的更多……”他凝视着她,直到她住口,声音消失。显然,他在等待她把话打住。然后,他说:“钱?我要钱来干什么?”

   下一个星期六,他帮邻居劈柴,挣了两元钱。他没对麦克依琴讲真话:要去什么地方,去过哪里,在那儿干了些什么。他把挣的钱给了女招待。麦克依琴发现了他帮人干活,相信乔也许把钱藏起来了;说不定麦克依琴太太就是这样告诉他的。

   每周大约有两个夜晚乔和女招待一起到她的房间。起初,他不知道还有别的人这样做过。也许他相信这是天赐洪福,格外对他垂青。很可能直到最后,他仍深信马克斯和玛米只因为有他在场只好放随和点儿,虽然不赞成他俩在一起的事实。但是他明知道他们住在那儿,却没有在屋里再见到过他们。他不敢断定他们知不知道送糖果的那天夜晚他曾经留宿,以后又回去过。

   通常他们在外面相会,到别的什么地方,或者溜达一阵,再去她的住处。也许直到最后他相信那是他的主意。后来一天晚上,她没到他等候的地方同他见面。他等了又等,直等到法院大楼的时钟敲响十二点。这时,他朝她的住地走去。他从未这样做过,尽管这时他还不知道没同他在一起时她会不会准许他去那儿。当晚他去了,原以为会发现屋里漆黑,人已入睡。不错,屋子一片黑暗,可是人并未入睡。他知道,在暗黑的窗帘背后,房里的人没睡,而且那儿不止她一人。他说不清自己怎么会这样认为,也不会承认他所知道的事。“那人是马克斯,”他想,“只是马克斯而已。”然而他心里更明白。他知道房里有个男人同她一起。于是他有两周没去见她,尽管知道她在等他。后来一天晚上,他到了那个角落,这时她出现了。他劈头就给了她一下,打在她身上。他甚至还知道一些他不敢相信的事。“哇,”她叫了一声。他又揍了她一下。“别在这儿!”她轻声地说,“别在这儿!”这时他发现自己在痛哭流涕。从他记事以来他还没哭过,这时他一边哭,一边骂,一边揍她。她一把抱住他。于是他揍她的缘由便荡然不存了。她说:“好啦,好啦。别哭了,别哭了。”

   当天晚上他们没有离开那个角落,没有沿路溜达或闲逛,而是坐在一个倾斜的草坡上谈话。这一回是她讲,说给他听。但是,不用她多说。现在他恍然大悟,他现在的发现实际上他早就该知道:餐馆里那些闲坐的男人,他们叼着烟卷对她讲话,而她来来往往,走个不停,老是埋着头,一副可怜相。听着她讲话,他仿佛闻到了那些无名的男人的烟熏臭味。她讲话时头部微微低垂,一双大手放在膝头。自然,夜里他看不见、也不用去看。她说:“我以为你早知道。”

   “不,”他说,“我不知道。”

   “我以为你肯定知道。”

   “不,”他说,“我绝没有这样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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