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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亲爱的苦难-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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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我从桔山上的“篱笆别墅”下来,到家中帮着打理嫂嫂的“生日酒”。 
嫂嫂正赶上今天四十岁生日,按家乡的风俗,哥哥为嫂嫂办了三四桌酒,请了亲朋好友来给嫂嫂“祝寿”。 
我还特意倒了一杯可乐,不计前嫌地敬了嫂嫂一杯,祝她长寿。 
十点多吧,我抽空往小卖部前的邮箱投进了一封给月华的信。 
或许是掏信时把口袋里的一张百元人民币带了出来,而我不曾发觉。 
回到家中,才发现口袋里少了一百元钱,那是我半个多月前向老同学借来的300元钱中的三分之一呵! 
我赶紧在村里走过的大路小路上来回寻找,一直找到绝望。 
那一个上午,我沮丧至极! 
然而,接着发生的事却一下子就冲淡了我丢钱的沮丧——天,就要塌了…… 
中午时分,家中宾客正推杯换盏,吆三喝五,沉浸在一片喜庆、热闹的氛围中。 
忽然,石破天惊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不好了!金凤自杀了!快去救人啊!” 
人们——尤其是金凤的亲友们,纷纷丢下酒杯、筷子,夺门而出。 
闻讯,我不禁呆愣了一下,不敢相信—— 
自杀的,竟然是好友瑞的妻子:金凤。 
我推出自行车,翻身而上,疯了似地向出事的地点——也在桔山那儿的瑞的鸭棚赶去。 
——金凤怎么会自杀?不可能的。上午我从桔山回家时,她和瑞去桔山鸭棚,她坐在丈夫自行车的后座,还向我点头微笑来着。 
——自杀?她为什么自杀?她怎么可能自杀?她从未说过要自杀的呵! 
——她是怎么自杀的?还有救吗? 
…… 
当我赶到瑞的鸭棚时,医生已放弃了抢救,对在场的人说:没用了……救不起来了……准备后事吧…… 
我的心,沉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金凤面无人色地躺在那儿,双眼紧闭,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 
她,是用一根绳索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的。 
她,还不满29岁。 
我嫂嫂的生日,就是另一个人的忌日,这一天,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瑞,以及瑞的父亲、弟弟或弟媳、舅舅、婶婶等等,至少有七八个是瑞的,也是金凤的亲人,他们兴高采烈地来喝一个人的生日酒,然而,却不曾想,金凤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刻,悄然离这冰冷的世界而去…… 
那一天,我省悟了: 
从生到死,仅仅只有一步! 
明天,会有温暖的太阳么? 
瑞,一个刚强的汉子,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精神彻底崩溃了。 
这时,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的,我知道,但我仍然做了徒劳的安慰。 
在村里所有朋友之中,瑞是帮助我最多,也是最无私、最肝胆的一个朋友。我和他是前后房子的邻居,从小到大的伙伴,在我的各种事业如养鸡养鸭及文学创作上,他都是最积极的支持者。 
他的妻子金凤,也是我很为敬重的一个农村女子。她首先是一个贤妻良母,结婚十几年,她和瑞一直是村里公认的模范夫妻,偶尔争吵及至打两下,也是关在门里,不像有的夫妻闹得鸡飞狗跳、满村风雨。她不像村里许多做妻子的好吃懒做、成天打麻将赌博,而是啥活都能干,上山、下地,拉车,挑担,里里外外都是瑞的一个难得的好帮手。 
她和瑞是包办婚姻的产物——那时,已经是改革开放多年了的20世纪80年代。瑞去相亲时,看上了金凤的妹妹,但在母亲的威逼下,被迫选择了金凤。订婚后,瑞一度想退婚,我们几个好哥们也附和着他,“不知好歹”地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有一天,瑞、我、以及另外一个朋友,一起在我家的院子里谈着这件事,瑞的母亲阴沉着脸,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闪进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你们不要害瑞!退婚?退什么婚?!明天瑞讨不到老婆,你们就高兴啦?……” 
瑞母亲是村中少有的几个会识字的中年妇女之一,并且被公认为是全村最胸有城府的一个女人。就是这几句硬梆梆的话,我们再不敢劝瑞“反抗”了。而瑞,虽然在结婚当天都还在抗争,但,他失败得很…… 
晚上,我从家中赶回桔山,先到了瑞的鸭棚。鸭棚内停着年轻的死者,两支点燃的蜡烛在默默地流着泪水。瑞和弟弟在守灵。我和他们一起无言地枯坐了很久。 
外面,无星无月。天格外的寒冷和黑暗。明天,会有温暖的太阳么? 
第二天,元月28日。阴天。冷。没有太阳。 
下午,我生命中的一场“决战”骤然开始了。 
我根本没考虑什么后果,就“挺身而出”了   
第八章 金凤之死(2)   
金凤娘家来了一帮人马,他们悲愤交加,一定要让金凤回到村中入殓。 
但瑞父母这边的本村亲友却坚决不同意,说,死在外面的人不可以进村,这是祖宗千年以前就传下的规矩,如果进村,将会带来“阴气、污秽、不吉利”,“坏了下园村的‘运’”,全村人以及后世子孙都要“遭殃”。 
金凤娘家人中有不少血气方刚的汉子,挟悲带哀而来,本已为“你们婆家害死了金凤”而窝了一腔怒火,听了“不许金凤进村”的叫嚷,一些人已是按捺不住挥拳捋袖,连吼带骂。 
一场流血事件一触即发! 
瑞在村里有不少好朋友,但此时,只有我一人在场。 
我根本没考虑什么后果,就“挺身而出”了。 
是死者的死带给了我无畏的勇气与力量。 
我径直走向在场的“关键人物” ——瑞的母亲。 
我知道,“打蛇打七寸”。只有说服她,才可能平息这场已经点燃的“战火”,避免更大的悲剧发生。 
而我,还没有想到另外一点: 
我,是在为金凤争取最后一次做人的尊严。 
“××婶,你看,不让金凤进村,金凤娘家人会答应吗?他们要是动手,你们将会怎样?” 
“村里有这个规矩,村里人不让进村……” 
“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破的。村里人不肯,那是村里人的事。如果真的让金凤进村,他们拦也没用。你已经对不起金凤了,难道在她死后也想对不起她吗?” 
后面这句话,我知道,我是一针见血地切中了这个“全村最厉害的婆婆”的要害。 
瑞的母亲的确是全村最厉害的一个妇女。她的大女儿,即瑞的姐姐,曾为追求婚姻自由而跳河自杀(被人救起)。这“跳河”的背后,其母“功不可没”。 
瑞的大弟媳,是一个个性极强的女子,敢说敢做敢抗争,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起她婆婆的厉害,说得咬牙切齿,泪水涟涟。 
金凤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性格内向、厚道,正是这种性格最终使她走向了绝路。她是大媳妇,却没读过书,而瑞的两个弟媳,一个初中毕业,一个高中毕业,在这样一个大家庭中,金凤始终处于“下等人”的地位,不仅仅是被某一个人排挤或压制,这一点,是瑞在金凤死后告诉我的。 
瑞和金凤结婚后,生了一男一女,一直很穷。瑞的两个弟弟结婚后,他们还把房间让出来,自己到外面租了房子。由于夫妻二人合力同心,精打细算,勤劳苦干,到了金凤自杀这一年,总算有了上万元的家底,正计划努力两三年,好好盖一座自己的楼房。 
然而,就在熬过了十几年的穷日子,来到了苦尽甘来的起点上时,金凤却因为长期的被压抑(也即变相的被侮辱),而丈夫又不知理解,不知安慰,孤立至极绝望至极的她,终于一声不吭地选择了死亡。 
谁,来最后审判,审判那些把金凤一步步逼上绝路的人? 
那拉着金凤的两个车轮,多像民族的一个侧影呵! 
由于我切中了瑞母亲的要害,她终于点头同意:让金凤最后回家一次。 
冲突,总算被我“扼杀”在萌芽状态。 
有人提出上路时要放鞭炮。我自告奋勇骑车到几里外的东田村供销社买了几包鞭炮,用尽了身上所有的20多元钱,还差2元钱,正巧同村大姐的儿子也来买东西,于是我以娘舅的身份向大外甥借了2元钱。 
去买鞭炮的路上,我碰上了瑞两个很亲的亲戚,是他的婶婶或姨姨之类的农村妇女。她们劈头就问:“不会让金凤进村吧?” 
“进村!××婶自己已经同意了。”我愤然答道。 
“灯明,可不能让死尸进村啊!那会坏了祖宗千年的规矩……” 
“是啊,进村的话,会给村里带来不贞洁……” 
听了两位麻木、寡情的“婶婶、姨姨”的一唱一和,我肺都要气炸了,一股无名火猛地往上撞,我厉声喝骂起来: 
“你们还是人吗?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你们还是金凤的婶婶、姨姨吗?金凤人已经死了,你们还这样对待她?你们怎么不去死?河在那边,没盖,你们去跳河吧!……” 
骂完,我没再理睬她们,一踩脚踏板,自行车便飞也似的向前冲去…… 
天,阴沉沉的,依然没有太阳。 
金凤被人从床上抬到了手推车上,一床薄薄的被子覆盖在她身上。 
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瑞的母亲口中念念有词: 
“金凤,回家了……” 
“金凤,回家了……” 
手推车在前,我在一侧走着,车后,是一串金凤爱过或恨过的活着的叫做“人”的人。 
六七里路程,走得缓慢而沉重,我已经忘了是否有人哭泣,我只记得“啪啪噼噼”的鞭炮声时时响彻苍茫辽阔的天宇。 
那拉着金凤的两个车轮,多像中华民族沉重历史的一个侧影呵! 
飞机早已上天,人类早已上了太空,航天飞船早已遨游在无垠的宇宙之中,电脑、电视、电话,早已把整个世界缩小成了手掌上的几个阿拉伯数字,而我们的中华民族,还在拉着古老的人力板车,在泥泞、坎坷的山间道路上艰难向前。 
而有许多僵化保守的传统的阴魂们,更想阻挡历史前进的车轮!   
第八章 金凤之死(3)   
快到村口时,赶出来两个村干部和一个妇女。 
其中一个还是瑞的姨夫什么的,而那个妇女也应该是瑞的婶婶。瑞在村里有太多的亲戚。 
我以为他们是来迎接表示一份悲痛的,哪想到…… 
“我以村委的名义,不许你们进村……” 
这个说话的不是我哥大水,如果是他,那么我一辈子都会看不起他。 
这个人其实也不代表村委,他甚至连一个副村长都不是。 
“你们可不能让金凤进村啊,进村了,那还了得哟……”瑞的这个平日里貌不出众、语不惊人的婶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身子伏在车把上,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 
奇怪的是,瑞的这个亲婶婶,所流的泪水,竟是因了“死尸”要进村,而不是因了死者的死。 
人,有时是何等的无情与冷酷! 
面对这一次的阻拦,而且是以“村委”的名义的阻拦,我像一个可笑的堂·吉诃德,再一次挺身而出,破口大骂…… 
骂到最后,我吼道: 
“好吧,你们把死尸扔进田里吧!” 
车后有很多瑞的亲友,只有我在那儿“张牙舞爪”。 
这一天我痛痛快快地做了一回人——从来只有忍辱受骂的份,而今天,我却把那么多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并且没有一个人敢还口。 
骂完吼完之后,我和瑞的一些亲友一样,退到了路边。我听到瑞的姐夫在一边小声嘟喃: 
“都九十年代信息社会了,还这么封建……” 
幸亏我是“村长的弟弟”,幸亏这是20世纪90年代社会主义法制社会,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才没有被暴打一顿,乃至像电影电视里常见的那种对“坏了祖宗规矩”的惩罚——关进猪笼,沉入水底…… 
中华民族呵,你的思想,要不要,要不要再诞生一次??? 
一日之间,我成了全村的“千古罪人 
历史的车轮,终究是阻挡不了的。 
金凤躺在车上,被缓缓推进了村前的大马路。 
几个路口及路边的小店已挤满了人,很多老头老太在那儿嚷着“拦住啊,不能进村啊”,但是,再没有一个人敢上来阻拦。 
鞭炮在路上已燃放完了,我大步闯进路边的小店,几乎是“抢”出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就在众目睽睽的大路上,将鞭炮点燃…… 
“啪啪啪啪……”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在天地间激荡、回响。 
我是在用这惊雷般的声音向那些可怜可悲的愚昧的中华民族的一些典型代表们宣告: 
我,胜利了! 
是的,我胜利了!我的胜利是必然的——这是正义的胜利,历史的胜利,时代的胜利。 
而我也要说,这是悲壮的胜利! 
一日之间,我成了全村的“千古罪人”。 
谩骂、诅咒,一古脑儿向我铺天盖地而来,都在骂我,咒我,说我要害全村人,甚至有人造谣,说我和死者金凤有不正当关系……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在我面前“放一下狗屁”。他们只能偷偷地在我背后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诅咒我,连同诅咒我的祖宗十八代。 
她,死了 
她不该死的 
但她却勇敢地死了 
她以死 
向那些吃人的“人” 
作出了最后的抗争 
她的死 
比所有猪狗一样苟且的活 
都更高贵 
谁,是真正的凶手 
那根千年以来 
高悬在人们头上的绳索 
究竟残害了多少像她一样 
美好的生命 
她,死了 
人们都笑——她,那么傻 
但是无知的人们呵 
你们 
不要笑得 
太早 
就在第二天,我悲愤地写下了一首《祭》。 
诗写出后,好几天都有对我的咒骂由他人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愤激得要把《祭》贴出去让他们看看,但被朋友们拦住了。 
父亲和哥哥大水也不能理解我的举动。父亲只是轻轻责备了我几句,而哥哥大水却难得的对我厉颜怒色,嫂嫂更是在一边恶语相加。 
我没有跟哥嫂争吵,只争辩了几句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到了朋友家中。 
除了理解我的两三个朋友之外,我是四面楚歌,几乎成了孤家寡人。 
走在村里,很多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我,仿佛在看一个外星球来的怪物。 
“死鬼进了村,以后下园村就要衰败了……” 
有一天,我路过一家小店门口,亲耳听到了这样一句。 
说话的人一看到我,马上闭了嘴。 
说这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全村出名的赌鬼。 
此人好逸恶劳,几乎是以赌博为业的“赌博专业户”,同村人少有敢同他赌钱的——据说他有一手偷牌、换牌的绝技,一不小心他就会“宰”了你。 
他的一个还在读书的儿子,仅仅是十几岁的初中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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