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吃的女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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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凉,像是故意摆出这副神情似的。
我们彼此望着对方,他显然并不想开口,而我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带的那
些问卷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了,而且我还隐约觉得它们反而有点碍事。最后,我终于
开口道:“你好,你父亲在家吗?”边说边觉得很不自然。
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不,他早死了,一他说。
“啊,”我站在门前,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这里同外面闷热的天气反差太大,
我有点头晕了。时间像是转换成慢镜头,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但我也没法离开或
者走动,他还是站在门口。
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似乎有几个钟头),我突然意识到他也许不像外表上那
么年轻。他眼睛周围有些黑晕,眼角边也出现了一些细细的鱼尾纹。“你真只有十
五岁吗广我问,似乎这是他告诉我的。
“我二十六了,”他苦着脸说。
我真的吓了一跳,他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个加速器的开关,我
飞快地把自我介绍背了出来,告诉他我来自西摩调研所不是来推销货物只是为改进
产品质量而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即平均每周喝多少啤酒,我边说边寻思他这样的人总
不至于滴酒不沾,而只是被链子锁在地牢里,靠看守扔给他的几块面包皮再加上几
杯水为为生吧。他虽然愁容满面,却显得很感兴趣,就像有的人竟然会对死狗
感兴趣一样。因此我把那张每周平均消费量的卡片拿给他看,请他选择自己的等级。
他看了有一分钟,又把它翻转过来看了一下(反面没有字),闭上眼睛,然后说,
“第6类。”
那就是说每周喝七到十瓶啤酒,这一水平足以使他来填写问卷了,我把这点告
诉了他。“那就进来吧,”他说。我迈过门槛,心里感到有点不安,木头房门在我
身后砰的关了起来。
里面是一间四方形中等大小的起居室,一边是小厨房,另一边是通往卧室的过
道。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百叶窗帘上的塑料页片关着,房间里一片昏暗。在半明不
暗的光线下,我勉强可以看出墙面是白的,没有挂画。地上铺着十分讲究的波斯地
毯,上面的图案是褐红色、绿色和紫色的涡旋和花朵,我觉得这要比我们那位房东
太太家客厅里铺的更好看,那还是她祖父的遗物呢。一面靠墙是整排的书架,就是
人们自己动手用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那种。除此之外,房里仅有的家具就是三张其
大无比的单人沙发,它们填充得鼓鼓囊囊的,已经有了些年头了,其中一张是红色
长毛绒的,一张是旧的蓝绿色织锦缎的,还有一张是紫色的,已经泛白了,每张沙
发旁边都有一盏落地灯。房间里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纸片啦,笔记本啦,书本啦什么
的,有些书封面朝上打开着,有些书中间插了铅笔和纸条当作书签用。
“你独个儿住吗?”我问。
他还是愁眉不展地看着我。“这要看你所谓的‘独个儿’是什么意思了,”他
慢条斯理地说。
“哦,我明白了,”我礼貌地回答。我走进房间,高一脚低一脚地跨过地上的
那些东西,尽量保持兴致勃勃的神情。我朝那张紫色的沙发走过去,因为只有那上
面空着,没有乱七八糟的纸张。
“那张沙发你不能坐,”他在我背后说,口气当中有点儿不高兴,“那是特雷
弗的座位。他不喜欢别人坐。”
“哦,那么红色的可以坐吗?”
“嗯,那是费什的,他不会在意你坐他的沙发,至少我想他是不会在意的。不
过上面放着他的论文,你会弄乱掉的。”那上面本来就乱糟糟的,我看不出在上面
坐一会儿怎么就会更糟糕,不过我没有做声。我怀疑费什和特雷弗是不是这个孩子
想象出来的人物,另外他告诉我的年龄也可能只是撒谎。在房里的光线下看,他的
面孔像是个十岁的男孩。他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垂着肩膀,两手交叉在
胸前,握住自己的手肘。
“那么你的沙发是绿色的那张了?”
“不错,”他说,“不过我自己也有两个礼拜没在上面坐了,那上面的东西都
整理归类好了。”
我很想走过去瞧一眼他整理归类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不过又想到自己的任务。
“那么坐在哪里呢?”
“坐在地板上,”他说,一要不就到厨房里,或者我的卧室里去。”
“哦,不要到卧室里去,”我连忙说。我又跨过那些纸张回到原地,朝角落那
里的厨房探头望了望。一股特别的气味扑面而来小厨房每个角落里似乎都放着
垃圾袋,其余的地方呢全是些大锅子水壶什么的,有些是干净的,有些还没有洗。
“厨房里看来也没空的地方了,”他说。我俯下身子打算把地上的书籍纸张清理出
一块地方来,就像人们清除池塘水面上的垃圾一般。
“你最好别去动这些东西,”他说。“有的不是我的。你会把它们弄乱掉的。
我们还是到卧室里去吧。”他没精打采地穿过客厅,走进一扇打开着的房门里,我
别无选择,只好跟了进去。
那是个长方形的房间,白墙壁,光线也同厅里一样暗,百叶窗帘也合上了。没
有什么家具,只有一个熨衣板,上面还有个熨斗,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副象棋,几个
棋子零零落落掉在外面,地板上有架打字机,还有个纸板箱,看来是放脏衣服用的,
我进门时他把它踢到柜子里去了,再就是一张窄窄的床。他拉过一条灰色的军用毛
毯,遮住那皱巴巴的床单,自己爬上床,盘腿坐了下来,倚在墙角落里。他打开了
床上方那盏看书用的灯,从后面裤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烟后又放回裤袋里。
他点起了烟,窝着双手抽了起来,那模样活像是一个饿着肚子的菩萨在给自己烧香
上供。
“开始吧,”他说。
我坐在床边上(屋子里没有椅子),拿出问卷边问边填。我每问一个问题,他
总是把头往后一仰,靠在墙上,闭起双眼,然后才作出回答。在这之后,他又睁开
眼睛看着我问下一个问题,不过你几乎觉察不出他是在注意看你。
在问到电话广告时,他走到厨房里电话前去拨打那个号码,我觉得他在那里待
了好长一段时间,便走出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只见他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
上,嘴巴咧了开来,几乎像是在微笑。
“你其实只应该听一次,”我告诉他,有点儿不高兴。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听筒。“等你走后我能不能再多听几遍?”他问道,那怯生
生的讨好口气就像小孩子想多要一块饼干似的。
“可以,”我说,“不过不要在下星期打,行吗?”我不想让他占住线路,影
响对别人的调查。
我们又回到他的卧室里,照原样坐了下来。“我现在把那个广告逐句给你重复
一遍,每念一句请您告诉我您会想起什么东西来,”我说。这是问卷中自由联想的
那个部分,用来测试某些关键词语在人们心目中所引起的直接反应。“首先是‘具
有真正男子汉风味’这句话,你会想到什么?”
他头朝后一仰,又闭上了眼睛。“一身臭汗,”他边说边想,“帆布运动鞋,
地下更衣室和下体弹力护身。”
采访员应当把答案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于是我便照此办理了。我想何不把这
次调研塞到那正式调查的档案里,让某个用水笔给答卷打勾的同事也许威默尔
太太啦,或者是根特里奇太太啦看了觉得不那么单调乏味,千篇一律。她看到
后准会大声念给别人听,听的人肯定会说答案真是无奇不有,这个话题足够让大家
在喝咖啡时谈论三四次。
“‘清清凉凉饮上一大口’这句怎样?”
“想不起什么来。幄,等一下。那是一只鸟,白白的,从高处直往下掉,在冬
天,给枪弹打中了心脏,羽毛飞飞扬扬地四处乱飘……这倒像心理医生给你做的那
种文字游戏,”他说,眼睛睁了开来,“我一向都挺喜欢做这种游戏,它要比带图
画的那种好。”
我说:“我想它们道理是一样的。‘口味健康称心’这一句怎样?”
他考虑了几分钟。“那使人觉得烧心,”他说,“嗅,不,这样说不对。”他
额头皱了起来。“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吃人肉的故事。”他第一次显得有点沮丧
的样子。“我知道这种格式,在(十日谈”中有一个,格林②的童话中也有两三个。
说的是做丈夫的把妻子的情人给杀了,或者是情人杀了丈夫,把心挖了出来炖汤或
者做成馅饼后,放在银盘子里端上桌,另一个人就吃了下去。不过那同健康也扯不
大上,对吗?莎士比亚,”他的声音不那么激动了,“莎士比亚也写过类似的东西。
在《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③当中就有这样一个场面,不过这究竟是不是出自莎
士比亚之手,人们还有争论,或者……”
“谢谢你,”我忙着记录。这时我已得出结论,这个人患有某种类型的强迫性
神经官能症,我最好保持镇静,不要露出害怕的神情来。我其实例并不害怕他
看来并不像是暴力型的但这些问题肯定会使他紧张。他在精神上也许到了某种
危险的边缘,一两个词儿很可能使他失控。这种类型的人就像我想象的那样,记得
恩斯丽告诉我一些病例,一点小事例如用词不慎就可能刺激他们。
“那么,‘叮咚,叫人脑袋飘飘然,醉醺醺’这一句呢?”
他又考虑了好久。“我看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说,“根本就不通。头两个词
让我想起一个人长着个玻璃脑袋,被人用棍子敲得叮咚响,就像玻璃碗琴那样。但
醉醺醺几个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闷闷不乐地说,“依我看这句话对你没多大用
处。”
“说得好,”我说,一边寻思要是让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电脑来处理这段东西,
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还有最后一个,就是‘荒野的风味’这句话。”
“哦,”他说,口气开始热情起来,“这一句很简单,我听到之后立刻就想到
了关于狗儿啦马儿啦的彩色电影。‘荒野的风味’显然是条狗,是狼跟爱斯基摩雪
橇犬的杂交种,它三次救了主人的性命,一次是从火中,一次是从水里,还有一次
是从坏人手里,如今很可能是白种猎人,而不是印第安人,最后被一个心狠手辣的
猎手用点二二口径的枪给打死了,主人痛哭失声,将它埋了,大概是埋在雪里。森
林和湖泊的全景镜头。日落。画面淡出。”
“很好,”我说,一边飞快地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一时间,只听见铅笔在纸
上沙沙直响,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哦,还有件讨厌的事我不得不问,就是要请
您打个分,这五句话用在啤酒上是‘很好’呢,还是‘一般’呢,或者干脆是‘很
糟’?”
“这我可没法说,”他说,完全失去了兴趣。“我从来不喝那种东西,我只喝
威士忌。这几句话对威士忌一句都不适合。”
我大为吃惊,便对他说:“可你刚才在卡片上选了第6类,就是说每周喝七至十
瓶啤酒。”
“是你要我选个数字的呀,”他不紧不慢地说,飞是我的幸运数字。我连房门
上的号码也叫他们给改了,你瞧,其实这里应该是1号。此外,我还觉得无聊,正想
找个人说说话。”
“那就是说我对你的采访完全不算数了,”我板起面孔说,一时间我忘记了其
实这本来只是预测。
“哎,你不挺喜欢的吗?”他又似笑非笑地说。“你完全明白你手上其他那些
答卷都乏味得很。你得承认我今天着实让你快乐了一番。”
一股无名火陡然从我胸中升起。我一直以为他精神上有毛病,对他满怀同情,
想不到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骗我的。我可以立刻站起来转身走开,以此来表明我的
愤懑,或者干脆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我朝他皱起了眉头,一边盘算到底采取哪一种
做法,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同时还有人说话。
他往前探着身子,紧张地听了听:然后又往后倚在墙上。“只不过是费什和特
雷弗,跟我同住的,”他说,“另外两个讨嫌的人。特雷弗最让人心烦,他看到我
没穿衬衫,屋里又来了个漂亮姑娘,一定是大惊小怪的。”
厨房里响起装杂货的牛皮纸袋的声音,有个低沉的嗓音在说:“天哪,外面真
是热得要命。”
“我想我该走了,”我说。要是另外两个人也同这位一样,我想我是没法对付
的。我把答卷收拢,刚刚站起身,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喂,邓肯,要不要来杯
啤酒?”同时,一个毛茸茸的满是胡须的脑袋从门道里探了进来。
我呆住了。“这么说你还是喝啤酒的了?”
“对,确实如此。对不起,我不过是想让你陪我多谈一会儿。其他那些话都无
聊透顶,反正我要说的都已经对你说了。费什,”他对那胡子说,“这是位金发女
郎。”我勉强笑了笑。其实我的头发并不是金黄色。
在那个脑袋上面又出现了另一个脑袋,那人白净脸皮,淡淡的头发,脑门已经
微秃。眼睛是碧蓝的,鼻子长得笔直。他一见到我,下巴就耷拉下来。
我该走了。“谢谢,”我对床上那位说,口气虽然冷淡,但仍彬彬有礼,“感
谢您的大力支持。”
在我向门口走去时,他的脸上真的露出了笑容,那两个人忙不迭地往后退去,
好让出路来,只听见床上那个人嚷道:“嘿,干吗干这种晦气工作呀?我本以为只
有身体发胖,穿着邋遢的家庭妇女才干这种事儿呢。”
“哦,”我回答说,尽可能不失体面,也不想向他解释我在公司里的实际职务
嗯,我的职位比这高得多,“人总得吃饭啊,再说,如今拿个学士学位又能找
到什么好活儿呢?”
走出大门后我望了望那份答卷。在强烈的太阳光下面,我对他的提问所作的记
录几乎无法辨认,只见纸上一团灰蒙蒙的笔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