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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生逢1966-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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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信,就长长叹气。嫂嫂这样说,是一种很冷静的文字,不是心里真正想的。   
生逢1966 7(5)   
他看着瑞知,明知故问:“今天瑞知怎么早回来了?” 
瑞知就说:“我是回来拿衣服的——你不是会打球吗?我们厂今天和供销社比赛,因为是友谊赛,你参加不要紧。晚上你一起去不好吗?” 
“我没有带球鞋。” 
“我有,43码,我们的脚一样大吧?我穿部队里解放鞋好了。萧山的灯光球场就在前面,很不错的。” 
“爹今天会看那幅鹰吗?” 
“可能要到晚上了。画是他的宝贝,他看起来很费时间的。”姐姐就喊瑞平到二楼去。在一张木板床旁边,有一只用毛笔画的鹰站在那里,大小有一个镜框那样,还有八大山人的落款,和用红铅笔描的印章。“瑞知五年级时候画的。”其实,这一面的墙上全部是毛笔画的人物,足有二十多个,只有鹰是盖上了“章”。其中最叫人吃惊的是一个钟馗,这个传奇中的人物,现在仅仅只有一张黑黑的脸和两撇浓浓的胡子,铜铃大的眼睛让人生畏。这几乎是现代的照相特写。又有那些市井低贱人物,例如乞丐,例如小贩,因为这些人物全都非常夸张,两个人一一辨认着,嘻嘻笑起来了。 
这天的晚上,当瑞知、瑞平和瑞芬三兄妹到灯光球场去的时候。爹再一次打开了楠木画箱子。爹打开这个箱子不用眼睛看,他的手抖动着开锁,但是在锁和箱子脱离的时候,有一个快速熟练的提起动作,这就是他已经无数次开过这把锁的见证。 
他打开盖子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纸香味,隐隐约约还有一点药味,那是专门用来熏蠹虫的。这味道叫他陶醉片刻。他将二百二十个画轴一一排列,然后研浓了墨,抽出一支羊毫,眯着眼,从笔端抽出一根赘毛。他在写一个目录。或许,今后的人们会奇怪他要做的事情。不过他一点没有犹豫。他的妻子就在旁边,也一点没有犹豫。只是用同情的眼睛看着他。在记录下每一幅画的名称的时候,爹的手经常要颤抖一会。这些画不是他自己置下的,那全都是瑞平祖父的遗产。他对于已经死去的父亲印象非常淡薄,在他的自传中经常会这样描写“八岁幼龄,便失父训”。他的心有一阵揪心的闷痛,这些画其实只有传了一代啊。爹将一个一个画轴的名字写到了记帐簿上,一面唏嘘不已。他回忆起了小时候那些不堪回首有出无进的日子。娘是老太爷的第三房,娘去世之后,他老七和哥哥老六的所有财产就是这些画了。箱子里八大山人的《鹰》是最贵的,也是他最喜欢的。他宁愿将它写在最后,也不能将它写在第一。这张《鹰》老太爷是花了重金从一个古董商人那里买来的。对方说资金周转不过来,急需现金付债,此画就便宜卖了。老太爷的耳朵皮软,就叫人付了银元,取回了画。其实老太爷到了晚年,感慨世道的艰险,已经信了佛教,因此像鹰这样凶猛残酷的物事,老太爷就不再激赏了,这张画,也就永远藏在画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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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瑞平和瑞知瑞芬三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爹也正在这样的时候,用最简洁的文字写上了最后一行“八大山人朱耷《鹰》一幅”。他最后合上了账簿。 
“爹,娘,瑞平的球打得真好。”瑞知说,“我们厂里的头头说,如果瑞平是萧山中学的,就把他招了来。我说哼,人家是上海中学生队的。” 
瑞芬说:“我的同学人人都在问,那个会在篮下反过手来投篮的长子是谁?我就对他们说,那是我的上海弟弟。” 
娘张开了嘴,一直在笑着。把两个儿子上下不住打量。见到瑞平的肩上有一点血痕,就说:“何人这样野蛮,把我儿子的肩头都抓破了。快些快些,红药水!”在瑞平的肩上涂药水的时候,娘说:“明天我也一起去,看那个敢欺负我的儿子。”又对瑞平说:“下毛在街上碰到他,你要骂他。” 
瑞平不知道“下毛”就是“下一次”。弄明白了之后,才笑着说:“球场上经常会碰到对方的,有一次我的鼻子还被人家撞出血来呢。” 
娘就将瑞平的脑袋捧在手里,仔仔细细看着瑞平的鼻子,怕他在哪里撞伤了。满屋子哄堂大笑,连一直板着脸的爹也笑了两声。 
瑞平说:“爹今天夜里要给我们看鹰吗?”爹点了点头。 
爹将所有的窗户全部关闭,然后将窗帘拉下。他点亮了一个灯,又开了台灯。还是太暗,爹就对瑞知说,先到抽斗里将过年用的两个40支光的灯泡拿出来。爹说:“今天我要告诉你们,这里的画,明天部要烧坏了。” 
“全部烧掉?” 
“全部烧坏。”爹很平静地说。 
瑞平说:“不要烧掉!” 
父亲说,“烧坏”。 
“为什么?” 
“破四旧。” 
瑞平就呆在那里了。 
爹说:“这里是萧山。萧山有萧山的做法。萧山教师造反队已经来打过招呼,希望我们自觉革命,自己将封建主义的污泥浊水洗刷干净,焕发出革命的青春。” 
爹又把自己抄写的画名录分给三个孩子。他说:“你们全都知道,我们箱子里面的画都是黑画,代表的是旧思想和旧文化。我们如果要进步的话,就一定要将这些东西的流毒全部肃清。这些目录,也就是以后批判的资料。” 
“有没有人告发?”瑞芬问。 
“如果你们全部要求革命的话,就不能在这些问题上更多的去想,首先需要想到的是,这些是不是黑画,如果是黑画的话,就需要进行批判。销毁也是完全应该的。” 
屋里的气氛是很沉重的。瑞知一直没有说话。看来,他事先知道这些画要被烧掉的。瑞平就对瑞知说:“我看过你在墙上画的人像,你一定是很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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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是这样,这些本来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这是老太爷剥削劳动人民的财富买来的,所以这里面有劳动人民的血汗。爹老早就对我说过,现在如果你要拥有一样东西,你就让自己把这件东西完全扔掉。这样你才是清白的。” 
“这是画。烧掉了之后就是灰烬,不可能变成什么东西。” 
“那你就将他全部记熟。记熟了就是你全部知道了。当然是用无产阶级的思想来批判吸取需要的东西。” 
“你倒记给我看看。”母亲说,她想调剂一下屋里的气氛。 
瑞芬就将一条手绢扎在瑞知的眼睛上,而爹也就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将一卷画放到了桌子上。 
瑞知的手非凡的灵活,他一摸轴头,展开了画:“这是余鄂的梅花。”他的手指摸索着,顺着那根梅花的枝干,在一个地方他停住了,他粗大的手指做了一个很细腻的动作。“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蛀洞,后来是补过的,不用放大镜看是看不出来的。”瑞平仔细一看,果然。 
“这是倪耘的人物。老太爷曾经请他画过太祖母的像。“ 
“这时陆治的山水。很素淡的,这里的河水有一点弯过去的。有几棵树,是很稀疏的那种画法。” 
瑞平已经完全被他折服了。 
瑞知就说:“一旦这些画烧掉了,在世界上就没有这些画了,但是我还有,这些画全部在我的脑子里了,就像完全是我的东西了。爹说,过去老师没有叫学生去买书,而是要学生去背书。书全部背出来了,书也就读好了。” 
最后爹将一幅八大山人的鹰挂在墙上,让瑞平看一看。瑞平一看,是一只站在枯枝上的墨鹰,翅膀将张未张。不过是寥寥数笔,就将那只鹰的一种想飞而飞不起来的模样刻划得非常生动。鹰的眼睛很大,眼黑在上面,好像是一个人在皱着眉头愁思。因为已经有三数百年了,鹰的墨迹已经变浅了。下面的松树枝条也很浅,笔触的行走筋骨就全部在纸上表现出来了。他不懂画,看不出画的好处。只是知道年代已经多了,三百岁的纸也变得灰色,有一点脆了。瑞平有一点失望,他本来是想看到一只惊天动地的飞鹰。 
“这是一个疯子画的。”爹说。“当然画家全是疯子。他是朱元璋的后代。清兵入关之后就当了和尚,后来又变成了一个疯子。” 
瑞平就又看署名,他没有认识上面是四个字,只认出“山人”两字,前面的两个字,像是一个“笑”字。这个人浑身全部是留待后人来猜的迷。瑞平就感到如果将这幅画烧掉或者卖掉其实是一样的。 
瑞芬已经下楼去了。爹就对瑞平瑞知说:“你们也可以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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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平当晚睡在瑞知的床上,瑞知就在地板上打了一个铺。当瑞平盖上了瑞知薄薄的军毯时,闻到了瑞知的体味,那是一种类似萝卜干一样的味道,他感到陌生了。他以前从来就不知道到家还有味道。 
爹一个人站在那幅《鹰》的面前。 
老太爷生下老六的时候已经六十四岁,生下他的时候已经六十七岁。他隐隐约约的明白,老太爷将这些画传到三房手中,应该是有原因的,这是他对萧山太太的偏爱。这些画全部留下来了。而且越来越值钱,哥哥曾经陪了一个上海的朵云轩的师傅来萧山看过《鹰》,那个师傅没有说一句话,就开了四百银元的价。在解放前风雨飘摇的年代,一个工人的月薪也就是八元银洋钿!两兄弟商量了一下,没有卖。而且爸爸和爹坚持没有将画箱中其他人的画拿出来让人家看。爹就依然穿着皱巴巴的衬衣吃粉笔灰,爸爸就依然很勤奋地在自己的工厂里设计徽章。 
那天的晚上,爹是伏在桌子上睡着的,他在黎明的时候被娘喊醒,娘看到爹脸上有纵横的老泪。不忍心让爹一个人悲伤,就呜呜咽咽地陪着哭。她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因为三个孩子在楼下。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原来是这样悲悲切切面对文化大革命的。 
“我很后悔,每年黄梅天过后,我晒画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院子里全部挂的是画,那些人看画的眼睛里是要滴出血来。尤其是面对这样一幅《鹰》。” 
“我也后悔,三年灾害的时候,隔壁有人摆阔,我便得要说,我们家还有老太爷留下的一箱画呢。” 
“如今,像是刀子在割自己的肉。明年我们就没有画好晒了。” 
“好在几个小人还好。今天看见了瑞平。我不知道如何开心。” 
“这样想想就好了。我烧画也是为了这些小人。你看老六一死,玉清和瑞平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如今是保了画保不了人,保了人保不了画。还是保人吧。” 
“谁会知道你的苦心呢?如果这些画能留下来,到底也是一笔遗产。” 
“也不能顾这么多了。眼前的难关就要走过去的。烧吧,总要烧的。被别人烧掉,不如被自己烧掉。别人烧是人家革我们的命,我们烧是我们自己革命。” 
第二天一早,爹就将自己学校的老师叫到家中,还有一些小学生跟着来了。陈家的古画就全部放在了旧房子院子中间的泥地上。娘连忙叫瑞知将清空的画箱搬回家去,说是木板不是四旧,以后还可以做点衣箱板凳。 
“一共是二百二十幅。”爹特地将八大山人的鹰展开来,放在最上面。 
教师革命造反派的头头特地走过来,其实他的手中早已经有几份揭发信,还有一份清单,一一核对了。又有点仔细地看了看鹰。然后和人小声商量:“他还算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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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画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远远没有决策这样的繁难。瑞芬用火夹从家里的炉子上钳来一只通红的煤饼,放在鹰的上面。火燃起来之后,她又将它夹回了炉子。火并不知道有些纸是很珍贵的,也就轻盈地起舞,它的舞蹈先是将鹰的两只翅膀变成了灰烬,然后就尽情蹂躏了古画。鹰就在火焰之上涅盘,在火焰上浮起,飞翔起来,所有的古画就全部飞翔起来了。先是火焰在飞,后来是灰烬在飞,最后是留在地上的一点余烬冒出的青烟在飞。焦灰的气味在院子里盘旋,烟就升起来了,气味一直回旋在院子里。学校的老师就和一些小学生一起喊口号,口号声被四面墙壁围住,很笨重地坠落在地上。 
爹弯曲着自己的腰,在画全部烧掉之后。他呼了最后一句口号,就背了手一步一步离开了家到学校去了。瑞平突然想到,他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多少年来,画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他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焚毁了。 
晚上,爹悄悄对娘说,其实当天他没有一直在学校里,学校中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不是班主任,历史课也是四旧,新的教材还没有编写出来。学生已经不需要他。爹在办公室中坐了一坐,就离开了学校。 
北干山在萧山城厢的北面,爹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一个孤独的人走在很荒凉的树林草丛中。他要去的地方是幽灵居住的地方。那里有陈家的坟茔。尽管这些坟已经散慢荒败,他有话对总要老太爷说。静静地,他没有用声音说话,祖宗不是用鼓膜声道在听的,阴阳两界之间的沟通用灵魂进行。特别是那些画,特别是鹰,爹说得很多,他挑一些祖宗能理解的关于文化革命的词,用半文半白的语言,告诉祖宗,他现在忠于毛主席,忠于无产阶级。说完了这些话之后,他就等待着,只有高低不等的蒿草在风中摇晃,坟茔静静的。爹的心也就有一些平静了,爹就将腰稍稍挺起了一点,这才下山了。 
瑞平就这样回上海了。这天早晨所有的人全都强装笑容。只是这一家全部不是演员。爹的演技最差,只好一言不发。娘的演技大致是弄巧成拙那一类的,就自己上楼去呆着了。瑞知有一腔激愤,他本来是要对弟弟说,什么红卫兵,不要你做就不做了,男人全是自己闯荡世界的。但是他说不出来,不能把弟弟教坏了。他就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军装,说什么时候你参加了红卫兵,这样的军装才配红袖章。他又拿出一个军用包,说,还有这样一个包,和军装很配的。 
瑞平走上了桥,回身一看,雨水已经将老家变成了烟雨迷茫的一片。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萧山来,他只知道他已经到过萧山,见到了自己的家。他必须立刻回上海。他在白茫茫一片雨丝之中突然听到了一声哭喊,然后变成了嚎啕。因为很远,声音钝闷,却如同一种尖锐的东西在刺着他的耳膜。瑞平和送他的瑞芬全都知道这是谁,但是他们都没有说出来。瑞芬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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