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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冰心作品集-第14部分

小说: 冰心作品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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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声声,点缀这太平新岁。

第二天英士便将辞职的呈文递上了,总长因为自己也快要去职,便不十分挽留。当天的

晚车,英士辞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时候,树梢雪压,窗户里仍旧透出灯光,还听得琴韵铮铮。英士心中的苦乐,却

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楼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炉边坐着,寂寂无声的下着棋,芳士

却在窗前弹琴。看见英士走了上来,都很奇怪。英士也没说什么,见过了父母,便对芳士

说:“妹妹!我特意回来,要送你到美国去。”芳士喜道,“哥哥!是真的么?”英士点一

点头。夫人道:“你为何又想去到美国?”英士说:“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国内株

守,太没有意思了。”朱衡看着夫人微微的笑了一笑。英士又说:“前天我将辞职呈文递上

了,当天就出京的,因为我想与其在国内消磨了这少年的光阴,沾染这恶社会的习气,久而

久之,恐怕就不可救药。不如先去到外国,做一点实事,并且可以照应妹妹,等到她毕业

了,我们再一同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朱衡点一点首说:“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

己又走一遭。”芳士十分的喜欢道:

“我正愁父亲虽然送我去,却不能长在那里,没有亲人照看着,我难免要想家的,这样

是最好不过的了!”

太平洋浩浩无边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还是和去年一样。英士凭在阑干上,心中起了

无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边和同船的女伴谈笑,回头看见英士凝神望远,似乎起了什么感

触,便走过来笑着唤道:“哥哥!你今晚为何这样的怅怅不乐?”英士慢慢的回过头来,微

微笑说:“我倒没有什么不乐,不过今年又过太平洋,却是我万想不到的。”芳士笑道:

“我自少就盼着什么时候,我能像哥哥那样‘扁舟横渡太平洋’,那时我才得意喜欢呢,今

天果然遇见这光景了。我想等我学成归国的时候,一定有可以贡献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

一场。”这时英士却拿着悲凉恳切的目光,看着芳士说:“妹妹!

我盼望等你回去时候的那个中国,不是我现在所遇见的这个中国,那就好了!”

收入小说集《去国》。)晨报……学生……劳动者

断断续续的晨钟,惊破了晓梦。树头雀鸟喳喳嘁嘁的叫个不住,没一会儿,天色便大亮

了。

梳洗完了,吃过早饭,整理了书籍,便上学去了。大地上早曦明耀,空气清新,来来往

往的行人,都是精神畅满,我这时心中忽然起了感触!

街上走的都是上学的学生,和劳动的工人,喜喜欢欢勤勤恳恳的起手做自己的事业,不

比那老爷先生们,还在那里酣睡。

可敬可爱的学生!可钦可佩的劳动者!除了你们,别人也不能享受不配享受这明耀的朝

阳,清新的空气。

我因为晨光,忽然想起《晨报》,十二月一日,便是它周岁的日期了。

《晨报》便是你们学生……劳动者忠实的朋友,因为它在芸芸众生之中,特别的注意你

们,爱重你们,它用它的全副热心毅力,引导你们,帮助你们,它替你们传播新消息,介绍

新思潮,因为你们是今日国家和世界的主人翁,进化潮流的中心点。

它好似朝阳的光耀,指引照亮着你们庄严灿烂的前途。

我以阳光比《晨报》,也是赞扬,也是祝福。

我恭祝《晨报》的前途,如日之升,自去年到今年,自今年到明年,以至永远,都指引

照亮着这学生和劳动者。庄鸿的姊姊

我和弟弟对坐在炉旁的小圆桌旁边,桌上摆着一大盘的果子和糕点。盘子中间放着一个

大木瓜,香气很浓。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横斜。炉火熊熊。灯光灿然。这屋里寂静已极。

弟弟一边剥着栗子皮,一边和我谈到别后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业学校肄业,离家很远,只有年假暑假,我们才能聚首,所以我们见面加倍

的喜欢亲密。这天晚上,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却要在家里和我作伴。这时弟

弟笑问道:“姊姊!我听见二弟说,你近来做了几篇小说,可否让我看看?”我说:“稿子

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从报纸上裁下我的小说来留着,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来递

给他。他接过来便一篇一篇的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的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笑对我说:“我们现在又走到小说里去了。这屋

里的光景,和你做的那一篇《秋雨秋风愁煞人》头一段的光景,是一样的,不过窗外没有秋

风秋雨,窗内却添了炉火,桂花也换了梅花了。”我也笑道:

“窗外还有一件美景,是这篇小说里所没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帘看了一看,

回头笑说:“是不是庭院里的玉树琼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将小说看完了,便

说:“倒也有点意思。”我笑了一笑说:“这不过是我闷来借此消遣就是了,我哪里配做小

说?”弟弟说:“你现在有工夫为什么不做?”我一面站起来一面笑道:“年假里也应该休

息休息,而且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谈话游玩,何等热闹,更不愿意……”

这时候仆人进来,递给弟弟一张名片。弟弟看了便说:

“恐怕客厅里炉火已经灭了,请他到这屋里坐罢。”仆人答应着出去了。弟弟回头对我

说:“庄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别号叫做秋鸿,品学都很好的,我最喜欢和他谈话。但不

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今天夜里来找我!”正说着庄鸿已经跟着仆人进来,灯光之下,

看见他穿着灰色布长袍,手里拿着一顶绒帽子。年纪也和弟弟相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光景,

态度很是活泼可爱。他和弟弟拉过手,回头看见我,也笑着鞠了一躬。我便让他坐下,又将

桌上的报纸收起来,自己走到梅花盆后对着炉火坐着。

弟弟一面端过茶杯,又将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

“秋鸿!你今天夜里来找我作什么?”秋鸿说:“我在家里闷极了,所以要来和你谈

谈。”弟弟说:“在学校里你又盼着回家,回到家你又嫌闷,你看我……”秋鸿接着说:

“我哪里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里谈话游玩,自然不觉得寂静。我在家里

没有人和我玩,自然是闷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个姊姊么,为什么说没有伴侣?”

秋鸿便不言语,过了一会,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姊姊么?我姊姊已经在今年九月里去世

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只见秋鸿的眼里,射出莹莹的泪光。弟弟没了主意,便说:“为什么

我没有听见你提过?”秋鸿说:

“连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里的人怕我要难过,信里也不敢提到这事。昨天我

到家一进门来,见过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们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

见了,一阵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狱一般,悲惨之中,却盼望是个梦境,可怜呵!我姊姊

真……”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只低着头弄那个茶杯,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

他说:“秋鸿!你不要哭了!”底下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一面拉着他,一面回头看着

我。我只得站起来说:“秋鸿!你又何必难过,‘人生如影,世事如梦’,以哲学的眼光看

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秋鸿哽咽着应了一声,便道:“我姊姊是因着抑郁失意而死

的,否则我也不至于这样的难过。自从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便都亡过了,只撇下姊姊和

我,跟着祖母和叔叔过活。姊姊只比我大两岁,从前也在一个高等小学念书。她们学校里的

教员,没有一个不夸她的,都说像她这样的材质,这样的志气,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

也自负不凡,私下里对我说:‘我们两个人将来必要做点事业,替社会谋幸福,替祖国争光

荣。你不要看我是个女子,我想我将来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们放学回来,

多半在一块研究学问谈论时事。我觉得她不但是我的爱姊,并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学问和志

气,可以说都是我姊姊帮助我立好了根基。咳!从前的快乐光阴,现在追想起来,恨不得使

它‘年光倒流’了。”

这时候他略顿一顿。弟弟说:“秋鸿!你喝一口茶再说。”

他端起茶杯来却又放下,接着说:“我叔叔是一个小学校教员,薪水仅供家用。不想自

中交票跌落以来,教员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经济上受了大大的损失,便觉得支持不住。家

里用的一个仆妇,也辞退了。我的祖母年纪又老,家务没有人帮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

书去了,一来帮着做点事情,二来也节省下这份学费。我姊姊素来是极肯听话的,并没有说

什么。我心里觉得不妥,便对叔叔说:‘像我姊姊这样的材质,抛弃了学业,是十分可惜

的。若是要节省学费的话,我也可以不去……’叔叔叹一口气方要说话,祖母便接着说:

‘你姊姊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的学问做什么?又不像你们男孩子,将来可以做官,自然必

须念书的。并且家里又实在没有余款,你愿意叫她念书,你去变出钱来。’我那时年纪还

小,当下也无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自那时起,我姊姊便不

上学去了,只在家里帮做家事,烧茶弄饭,十分忙碌,将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边了。我看

她的神情,很带着失望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每天我放学回来,她总是笑脸相迎,询问

寒暖。晚上我在灯下温课,她也坐在一旁做着活计伴着我。起先她还能指教我一二,以后我

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帮助我了,只在旁边相伴,看着我用功,似乎很觉得有兴味,也

有羡慕的样子。有时我和她谈到祖母所说的话,我说:‘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书,便不应当

要大学问?’姊姊只微笑说:‘不必说祖母了,这也是景况所逼。

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复原状,教育费能不拖欠,经济上从容一点,我便可以仍旧上学

了。’我姊姊的身子本来生得单弱,加以终日劳碌,未免乏累一点;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

上又抑郁一点,我觉得她似乎渐渐的瘦了下去。有时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劝她早去歇息,不

必和我作伴了。她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不能享受这学问的乐处,看着别人念书,精神上

也觉得愉快的。’又说:‘我虽然不能得学问,将来也不能有什么希望,却盼望你能努力前

途,克偿素志,也就……’我姊姊说到这里,眼眶里似乎有了泪痕。

“去年我高等小学毕业了,我姊姊便劝我去投考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考取了之后,姊姊

十分的喜欢,便对我说:‘从今以后,你更应当努力了!’但是唐山学校学费很贵,我想不

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学肄业,省下一半的学费,叫我姊姊也去求学,岂不是好?便将

这意思对家里的人说了,祖母说:‘自然是你要紧,并且你姊姊也荒废了好几年了,也念不

出什么书来。’姊姊也说:‘我近来的脑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

罢,不必惦念着我了。’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感激和伤心都到了极处,便含着泪答应了。我

想我姊姊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来栽培我,现在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毕,我的……我姊姊却看不见

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觉得一阵悲酸。炉火也似乎失了热气。

我只寂寂的看着弟弟,弟弟却也寂寂的看着我。

秋鸿又说:“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总是姊姊先迎出来,那种喜欢温蔼

的样子,以及她和我所说的‘弟弟!我所最喜欢的就是你每次回来,不但身量高了,而且学

问也高了,志气也高了。’这些话,我总不能忘记。她每次给我写信,也都是一篇恳挚慰勉

的话。每逢我有什么失意或是精神颓丧的时候,一想起姊姊的话,便觉得如同清晓的霜钟一

般,使我惊醒;又如同炉火一般,增加我的热气。但是从今年九月起,便没有得着姊姊的

信。我写信问了好几次,我叔叔总说她的事情太忙,或是说她病着,我虽然有一点怪讶,也

不想到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所以昨天我在火车上,心中非常的快乐,满想着回家又见了我姊

姊了,谁知道……今夜我一人坐在灯下,越想越难过。平日这灯下,便是我们的天堂;今日

却成了地狱了,没有一个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触目伤心的。待要痛哭一场,稍泄我心中

的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难受,只得走出来疏散。走到街上,路灯明灭,天冷人

静,我似乎无家可归了,忽然想起你来,所以就来找你谈话,却打搅了你们姊弟怡怡的乐

境,只请你原谅罢。”这时秋鸿也说不出话来,弟弟连忙说:“得了!你歇一歇罢。”秋鸿

还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费为什么要拖欠?女子为什么就

不必受教育?”

忽然听得外面敲门的声音,弟弟对我说:“一定是妈妈回来了。”秋鸿连忙站起来对弟

弟说:“我走了。”弟弟说:“你快擦干了眼泪罢。”他一面擦了擦眼睛,一面和我鞠躬

“再见”,便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旧坐下,拿着铁钩拨着炉灰,心里想着秋鸿最后

所说的三个问题,不禁起了无限的感慨。母亲和几个弟弟一同走了进来,我也没有看见。只

听得二弟问道:“哥哥!姊姊一个人坐在那里做什么?”弟弟笑说:“姊姊又在那里想做小

说了。”

日至7日。)1920年一篇小说的结局

明媚的夕阳,返照在一所缘满藤萝的楼舍上。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那绿叶子,好似波

浪一般的动摇。凭窗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窗台上放着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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