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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冰心作品集-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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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太福音》第二十章第二十八节《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四节。

《约翰福音》第十四章第六节署名:谢婉莹。)五月一号

一号的下午,出门去访朋友,回到家来,忽然起了感触。

是和她的谈话么?半年的朋友,客客气气的,哪有荡气回肠的话语;是因为在她家看的

报纸么?今天虽是劳动纪念“工作八小时”,“推翻资本家”,在我却不至有这么深的感动

呵!

花架后参天的树影,衬着蔚蓝的天,几只鸟叫着飞过去了——但这又有什么意思?

世界上原来只如此。世界上的人的谈话,原来也只如此。

原来我也在世界里,随着这水涡儿转。

不对呵,我何必随着世界转,只要你肯向前走。

目前尽是平庸的人,诈欺的事。若是久滞不进呵,一生也只是如此。然而造物和人已经

将前途摆在你眼前,希望的光一闪一闪的,画出快乐的符咒——只在你肯·向·前,肯奋

斗。

一个人实实在在的才能,惟有自己可以知道,他的前途也只有自己可以隐约测定。自己

知道了,试验了,有功效了,有希望了,——接着只有三个字:·向·前·走!

现在的地位和生活,已经足意了么?学问和阅历,已经够用了么?若还都有问题,不自

安于现在的人,必要·向·前·走!

一个人生在世上,不过这么一回事,轰轰烈烈和浑浑噩噩,有什么不同?——然而也何

妨在看透世界之后,谈笑雍容的人间游戏。

十几年来,只低着头向前走,为什么走?人走所以我不得不走。——然而前途是向东

呢?向西呢?走着再说!

也曾有数日或数月的决心,某种事业是可做的是必做的,也和平,也温柔,也忍耐,无

妨以此消遣人生,走着再说。

路旁偶然发见了异景,偶然驻足,偶然探头,偶然走了一两步,觉得有一点能力含在我

里面,前途怎样?走着再说。

愈走愈远,步步引出能力,步步发现了快乐。呀!我原来是有能力的,现在也不向东,

也不向西,只向那希望的光中走。

康庄大道上同行的人,都不见了。羊肠小径中,前面有几个,后面有几个!这难走的

道,果然他们都愿走么?果然,斜出歧途的有几个,停止瞻望的有几个。现在我为什么走?

因为人不走,所以我必得走!

走呵!即或走不到,人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何妨人间游戏。

快乐是否人生的必需?未必!然而在希望光中,无妨叫它作鼓舞青年人前进的音乐。

世人以为好的,我未必以为好。但是何妨投其所好,在自己也不过是人间游戏。

书橱里的书,矮几上的箫,桌上的花,笔筒里的尺子,墙外的秋千——这一切又有什么

意思?

孩子倒是很快乐的,他们只晓得欢呼跳跃,然而我们又何尝不快乐?

记得有一天在球场上,同着一位同学,走着谈着。她说:

“在幻想中,常有一本书,名字是《Thisismyfield》,这是我的土地—

—在我精神上闲暇的时候,常常预先布置后来的事业,我是要……你要说我想入非非罢?”

我们那天说了许多的话。

又有一晚也是在球场上,月光微澹,风吹树梢。同另一位同学走着谈着,她说:“我的

幻想中常常有一个理想的学校,一切的设备,我都打算得清清楚楚的。”那晚我们也说了许

多的话。

各人心中有他的理想国,有他的乌托邦。这种的谈话,是最有趣味的,是平常我们不多

说的。因为每日说的是口里的话,偶然在环境和心境适宜的时候,投机的朋友,遇见了,说

的是心里的话。

昨天我和一位同学在阳光下对坐,我们说过了十年,再聚一块,互证彼此的事业,那才

有意思呢?大家一笑。

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和五月一号有什么相干?和刚才的朋友又有什么联络?我的原意

是什么?

千头万绪中,只挑出一个题目来,是:“今天是五月一号,我要诚实的承受造物者和人

的意旨,奔向自己认定的前途,立志从今日起,担起这责任来,开始劳动。”

一九二一年五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1、2期,署

名:谢婉莹。)

“是非”

我们评论一件事或是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要提到“是”或“非”这两个字,谈惯了觉得

很自然——然而我自己心中有时却觉得不自然,有时却起了疑问,有时这两个字竟在我意念

中反复到千万遍。

我所以为“是”的,是否就是“是”?我所以为“非”的,是否就是“非”!不但在个

人方面,没有绝对的“是非”;就是在世界上恐怕也没有绝对的“是非”。

在我以为“是”的,在他又以为“非”;这时代里以为“是”的,在那时代里又以为

“非”;在这环境里以为“是”的,在那环境里又以为“非”,在这社会里以为“是”的,

在那社会里又以为“非”;是非既没有标准,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于是起了世上种种的误

会,辩难,攻击。

是抛弃了我的“是”,去就他的“非”呢?还是叫他抛弃他的“是”,来就我的“非”

呢?去就之间,又生了新的“是非”的问题。

“是非”是以“良心”为标准么,但究竟什么是“良心”?

以“天理”为标准么,但究竟什么是“天理”?又生了一个新的“是非”的问题,只添

给我们些犹疑,忧郁,苦恼。

“·是·非”·的·问·题,·便·是·青·年·时·代·最·烦·闷·的·问·题·

中·之·一。

我竭力的要思索它,了解它,结果是只生了无数的新的“是非”问题,——我再勉强的

思索它,了解它,结果是众人以为“是”的,就是“是”,众人以为“非”的,就是

“非”,但是“是非”问题就如此这般的解决了么?“我”呢,“我”到哪里去了?有了众

人,难道就可以没了“我”?

这问题水过般,只是圆的运动,找不出一个源头来——思索到极处,只有两句词家的

话,聊以解脱自己:“……

人生了事成痴,世上总无真是非……”

但此是解决“是非”的方法么?我还是烦闷。

安于烦闷的,终久是烦闷,不肯安于烦闷的,便要升天入地的想法子来解决它。

·解·决,·未·曾·解·决·的·问·题。

·求·真·理·—·—·求·绝·对·的·真·理。

名:婉莹。)

提笔以前怎样安放你自己?

一个人的作品,和他的环境是有关系的,人人都知道,不必多说。

不但是宽广的环境,就是最近的环境——就是在他写这作品的时候,所在的地方,所接

触的境物——也更有极大的关系的,作品常被四围空气所支配,所左右,有时更能变换一篇

文字中的布局,使快乐的起头,成为凄凉的收束;凄凉的起头,成为快乐的收束,真使人消

灭了意志的自由呵!

坚定自己的意志么?拒绝它的暗示么?——不必,文字原是抒述感情的,它既有了这不

可抵抗的力量,与我们以不可过抑的感情,文字是要受它的造就的,拒绝它不如利用它。

怎样利用它呢?就是提笔以前,你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这样,一篇文字的布局,约略定了,不妨先放在一边,深沉的思想,等到雨夜再整理组

织它;散漫的思想,等到月夜再整理组织它,——其余类推——环境要帮助你,成就了一篇

满含着天簌人簌的文字。

也有的时候,意思是有了,自己不能起头,不能收尾,也不知道是应当要怎样的环境的

帮助,也可以索性抛掷自己到无论何种的环境里去——就是不必与预拟的文字,有丝毫的关

系,只要这环境是美的,——环境要自然而然的渐渐的来融化你,帮助你成了一篇满含着天

簌人簌的文字,环境是有权能的,要利用它,就不可不选择它,怎样选择,就在乎你自己

了。

是山中的清晨么?是海面的黄昏么?是声沉意寂的殿字么?是夜肃人散的剧场么?——

都在乎你自己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名:婉莹。)海上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

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

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

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

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

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

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

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

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

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

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

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

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

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

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

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

“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嗫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

来。——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

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

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

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

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

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

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

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

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

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

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

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

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黯凄的美。——名:谢婉莹。)宇宙的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

——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然而它们

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

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

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

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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