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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玉观音-第32部分

小说: 玉观音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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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屏方面的电话,通知她铁军遗体告别仪式的日期,她实际上已经可以买张火车票,带上随身的一只箱子,离开南德到北邱的那个建材公司,去开始她新的一段人生了。 
在南德的最后这段时间里,安心静下来的时候,除了想起铁军悄悄哭一会儿之外,就是开始想像她的未来。越想,她越留恋过去的生活。正如一位哲人说的:回忆总是美好的。不美好的东西常常也就不回忆了。因此,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总是下意识地将一切不愉快的东西省略和避开,甚至有意地,将痛苦和耻辱排斥在外。比如铁军临终前与她的争吵、对她的憎恨,她就不愿多想。尽管她承认,是她对不起铁军,她对不起他给予她的爱和他宝贵的生命。可现在,一切仔梅和补偿都没有意义了,剩下的只有回忆。她宁愿让回忆变得单纯一点,哪怕不那么全面真实。她反复回想的,只是那些美好的情景,无论是她和铁军在医院的相识和初恋,还是铁军来南德下放当记者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一段新婚的日子,还是孩子出生以后她在广屏和铁军妈妈一起三代同堂的家庭起居,—一在安心眼前活现,挥之不去。她一静下来就想,一静下来就想……往事越是幸福今天越是折磨,越是让她对未来感到特别的无望和无趣。 
白天,她不方便总在队部办公室里呆着,办公室和往常一样,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大家都在忙碌。她在理论上和编制上,都已不是这个单位的人了。她在办公室里呆着,哪怕是在她睡觉的里屋呆着,一墙之隔也还是觉得不方便。她无事可做就显得手足无措,人家看着也难受,于是她就出去,到南勐山自己去逛。 
去了一次就让老钱骂了一通:毛家那两个疯子走没走还不知道呢,你怎么一个人不带枪就这么出去呀,出了事谁负责?你要问了我可以叫几个人陪你一起出去,实在闷了去乡下走走,但一定要跟上两个男同志。你临走了再出事我们向局里没法子交待! 
老钱不准她再一个人出去,她也不可能在队里这么忙的时候让领导再派人陪她散心。而且,她出去只是想找个地方独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想回忆过去就回忆过去,想想像未来就想像未来,想哭了,就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就放松了。可要是领导上派人陪着她,她就没法回忆没法想像了,也没法悲伤,也没法放松。她不再出去就是了。 
潘队长那时亲自上了一个案子,几天前就扎到边境上的一个名叫沙仑的小镇里去了。老潘不在也加深了安心的孤独和苦闷。 
她原来还担心过两天她离开南德时老潘万一还没回来连互相说声再见都不行了呢。好在这天中午老潘突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回来马上就到会议室把安心找来谈话。老播传达给她这样一个消息:关于铁军的遗体告别仪式,日期已经定了。就定在明天上午九点钟,就在广屏市人民医院的一号告别室里举行。 
安心一听就愣了:明天上午?她疑惑地问老潘:“队长,您怎么知道的,你这几天不是一直呆在沙仑镇吗?”停了一下,她又说:“明天上午举行告别仪式,他们怎么现在才通知我?” 
老潘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表现出同等的不满,他沉默了一下,说:“电话是昨天就打来的,是广屏市委宣传部直接打给咱们市局政治处的。政治处方主任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让我和你谈谈。我就是为这事专门赶回来的,呆会儿还要赶回去,今天晚上我们和武警部队在沙仑镇有一个联合的行动,所以我必须赶回去。” 
安心半懂不懂地听着。她从队长的表情上,猜到又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她不知从何而来地突然有股怒火。她觉得在铁军的后事怎么办这个问题上,她一再都是忍让的,她为了顾大局,为了照顾铁军母亲的心情,已经一忍再忍,她从没给组织上找过半点麻烦!可他们对她,却没有起码的尊重,她毕竟是铁军的爱人!是最有权利发表意见的人!她忍不住强硬地冲潘队长问了一句:“他们这么晚才通知我,而且不直接跟我说,要跟局里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潘队长低头,苦于措辞地想了想,再抬头看她,看了半天才说:“他们的意见是,希望我们劝说你,不要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了。” 
安心的脸都白了,她的心像被人使劲往上拽了一下,换到喉咙口便堵在那里不动了。她用了力气,好不容易才从几乎堵死的喉咙里,拼命地挤出了她的愤怒,和她的惊诧! 
“什么?” 
“因为,铁军的母亲提出来,不同意你站在铁军家属的位置上,她不能接受你在告别仪式上和她站在一起。所以,广屏市委宣传部希望我们局里,做做你的工作。所以方主任让我无论如何赶回来,和你谈一谈。他们可能觉得我的话你一向比较尊重,所以要我来谈。” 
安心真想大哭一场,但她没有眼泪,她有点气蒙了,只有喃喃地表示反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有权利这样做……”她也意识到她的反抗脆弱得犹如一片巨大的噪声中几句无用的自言自语。 
潘队长能说什么?这是奉命谈话,他只能做安心的劝导工作:“你也知道的,铁军的父母,在广屏都算是高级干部,在市委市政府领导那里,都很熟,又是老同志,所以市里肯定会支持她的。而且,我想她提这意见也不可能完全是蛮不讲理地提,她肯定会讲出些理由的,没有一点理由她也不能随便剥夺你的权利……” 
“她有什么理由?她什么理由也没有!”安心的态度几乎是在和潘队长刀兵相争了。 
潘队长停了一下,像是要避开安心激动的锋芒,并且依然没有对安心表现出明确的支持和同情,他使用的是一种中立的口气,说:“她有证据说明铁军已经和你决裂,而且责任在你。她有证据说明你的孩子,铁军可以不承担责任。安心,这本来是你的私事,我就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管。你们年轻人在男女交往方面和我们这一代人的观念做法都不一样,你们有你们的做法,是对是错你们自己去想,你们也有长大变老的一天,到那时候你们可能也会变成我们现在的观点。至少你们会认识到,在咱们中国,在大多数人心里面,你的行为是不会受到肯定的。所以你就是到广屏去闹,我想上面也不会支持你,大多数群众也不一定同情你,这是咱们这个社会的现实!你不能不考虑这个现实!” 
安心站起来,红着眼睛拉开门,想出去。潘队长叫了声:“安心,你上哪儿去?” 
安心站住了,抽泣起来:“我要到广屏去,我要找铁军的妈妈去,我自己当面去认错。我跪下来求她让我送一送铁军还不行吗?我爱铁军!” 
潘队长走过来,把她从门口拉开,然后关上门。他看着终于哭出声来的安心,沉默了一会儿,让她哭。这些天安心总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已经不会再哭了,可一有什么事她还是这样控制不住。潘队长站在她的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声,换了一种亲近和知己的口气,说:“你要是真爱铁军,那就让他安静地走吧。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跟他母亲打起来,你们都是他的亲人。你要爱他在心里记住他就行了。他走以前对你的那些意见如果确实属于误解或者赌气,那他到了阴间自然什么都能明白了,什么都能谅解了。如果真有灵魂不死这类事情的话,铁军的灵魂肯定是会升天的。升到了天上,人间的事情就都能看得清了。” 
安心止住了泪水,老潘的每句话,每个字,她都听过去了。 
那些话充满了感情,也很实在。让她在这一刻真的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她想,如果人在现世谁也难免混饨蒙昧的话,那么离世的灵魂总该是透明和居高临下的吧。居高临下,正如潘队长说的,人间的所有事情,包括人的内心,应该都是看得见的。 
老潘中午没顾上吃饭就行色匆匆地开车赶回那个边境小镇去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安心知道今天夜里在那小镇附近将有一场战斗发生。她刚刚脱下警服便已经在心理感受到和这种激动人心的生活明显地隔了一层,无意中带有了旁观者的心情。她看着老潘的车子扯着老牛发怒似的轰鸣声加着油门,离开了缉毒大队的院子,她站在会议室门前的走廊上,恍然自己是今天才刚刚到此的一个大学生,对这里的一切都还陌生。她在这一年多时间里经历的每件事,每个错综复杂的案子,每个你死我活的行动,仿佛从来都未曾体验过,这里的生活对她来说,好像还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老潘的车开走了,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安心退回到队部办公室,大概人们都吃饭去了,办公室里也同样空空的。她走到里间,从她的床下,拿出她要带走的那只箱子。打开来,里面已经整装待发地塞满了她要带走的东西。她把一些散在外面这两天还在用的零碎物品也—一装进箱子,然后走到外间,趴在桌子上给缉毒大队,这个她曾经打算在此奋斗一生的集体,写下了她最后的留言。 
潘队长、钱队长:我走了。我今天就到北邱市去投奔那个新的工作了。在此向你们,向缉毒大队,向与我朝夕相伴的每一个人告别。 
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被你们收留。你们教我学会怎么工作,怎么生活,我一直在你们的庇护下过得很好。我喜欢你们,喜欢缉毒大队,喜欢南德,我曾经想把这里当成我永远的家。我没想到我会这么早就离开这里,离开你们去独自生活。我和你们在一起像小妹妹一样受照顾都习惯了,我真不知道以后一个人在外面会碰到多少难处。 
写到这里,她想哭,但强忍住了。笔尖发着抖,难以工整地,写完了最后一句:我会想你们的,因为你们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祝你们一切都好! 
安心她写完,心里一下子空了。她本想再写几句具体祝福的话,保重的话,但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写了。她知道不管写什么都会意犹未尽。 
她提着箱子走出办公室,从后门走出缉毒大队的院子。中午的阳光热辣辣的,院子里依然没有人,谁也没有看见她。她在后门外面的小街上拦住了一辆出租摩托卡车,人和箱子都上去,摩托卡车砰砰砰地叫着开动起来。她看着她平时早晚经常进出的那个后门,在视野中渐渐变远变小,车子转了一个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这才转过了头。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车子把她拉到了南德市火车站,从售票厅的显示屏上可以看到,省内的短线火车车次很多,随时可以买到票的。她在售票窗口递进钱去,售票员懒做地问道:“要哪趟车,去哪里呀?”她不假犹豫地回答道:“要三七六次,去广屏!”

第 二十 章
晚上九点十九分,三七六次列车准点到达广屏。
安心从车站出来,一看到那些熟悉的街道,看到站前广场四周建筑物上那些鳞次杯比争奇斗艳的霓虹灯,心里就有点凄凉。 
她从上大学开始就在这里生活,她在心理上早已把自己划归为这个城市中永久的一员。所以她此时的凄凉似乎包含了一种被抛弃的主题——这个城市中熟悉和热闹的一切,都离她很远了。她拎着那只不大的箱子,沿着站前广场右侧的马路走了好一段,竟没有找到那个本来闭目塞听也能找到的汽车站。她离开广屏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不知为什么竟有隔世之感。 
她顾着马路走了一站地,才找到了下一个汽车站。上车后,要打车票时才发现她本来是想去人民医院的,但在下意识的引导下上的这趟车,却是开往铁军家的。过去那也是她的家,现在不是了,以后也不会是了。 
想起这个家她有些难过,眼里有些潮湿,但车上这么多人,不是哭的地方。她克制着不让自己去想这个家,但这个家的每间屋子,每个角落,每件家具,连厨房厕所和阳台上的每个东西,每个摆设,都—一地涌在眼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像往常一样打了回家的票,到站之后下了车,像往常一样往家里走。从公共汽车站到家要穿过楼群中的一条干净的林阴路,路两面栽着高大成材的香叶树,路边的便道上,还种着喷红吐艳的山茶花。绿树和红花使这条路有了浪漫的情调,浪漫使这里一到晚上就蝴蝶般地出现一对一对的情侣,在花木间和路灯下款款而行,俄味低语。此情此景,无论冬夏。 
这时正是晚上九点多钟,正是年轻人寻找浪漫的时间。安心提着箱子,看着那些热恋中的男女花前月下,柔情蜜意,心里不禁有几分酸楚。那些在男人的臂弯中扭捏羞涩的女子们,大多数年纪比她还大呢,可她们的样子好像才刚刚尝到了异性相吸的神秘和美好。而她呢,她还不到二十二岁,就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过去了。 
现在,她提着箱子,穿过这条林阴路,往家走,那感觉有点像往常每次从南德回广屏,下了火车提着箱子往家走的模样。那感觉越逼真、越强烈,她越要告诫自己:都过去了。 
到了家,她站在楼门前往上看,她家住五楼,她找了一会儿,找到了那个曾经属于她和铁军的窗口。不知是家里没人还是拉着窗帘,那窗子黑着。楼门口很清静,无人进出。她站在暗影里仰着脸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了头,又拖着箱子往回走,依然沿着那条风花雪月的林阴路,往公共汽车站那边走回去。 
她倒了两趟公共汽车,在晚上十点半钟左右,到了广屏市人民医院。 
广屏市人民医院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两年以前她在这里陪护她的老校长直至他人土为安。两年前也是在这里,她开始了她的初恋。而两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孤单的夜晚,还是在这里,她要和她的爱人张铁军见上最后的一面,她要向始于此地的这场爱情做最后的告别。 
她走到医院那熟悉的大门前,从大门进去,进了夜间急诊的楼区。楼区里散落着不少夜间就诊的病人,而医护人员看上去却寥寥无几。她穿过急诊部的一个隐蔽的小门继续往里面走,一路穿门过扉熟如自家的后院。终于,她找到了一幢独立的小楼,小楼的门前灯黑着,无人把守。她走进去,从安全楼梯往地下室走。两年以前她就来过这里,这地下室就是广屏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 
下到地下室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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