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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三刻拍案惊奇-第24部分

小说: 三刻拍案惊奇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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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凤仪到这地方,正值七月天气。一晚,船外蚊子飞得如雾,响得似雷,船里边磕头撞脑都是。秦凤仪有一顶纱帐,赶了数次,也不能尽绝。那女子来船慌促,石不磷不曾为她做得帐子,如何睡得?凤仪睡了,听她打扑再不停手,因想起露筋娘娘之事。恐怕难为了她,叫她床中来宿。女子初时也作腔,后边只得和衣来睡在脚后。那家僮听得,道:“我家主今日也有些熬不过了。这女儿子落了靛缸,也脱不得白了。”倒在那里替主人快活,替女子担忧。



似此同眠宿起,到长淮,入清河,过吕梁洪,向闸河,已去了许多日子。



来到临清,只见秦凤仪写了个名帖,叫小厮拿了石不磷这封书,来见窦主事。小厮把书捏捏道:“只怕不是原封了。”



到了衙门,伺候了半晌,请相见。见了,送上石不磷这封书,留茶,问下处,说在船中。



窦主事就来回拜。看见是只小舟,道:“先生宝眷也在舟中么?”



秦凤仪道:“学生只一主一仆,没有家眷。”只见那主事脸色一变,吃了一盅茶就回。



坐在川堂,好生不快,心里想道:“这石不磷好没来由!这等一个标致后生,又没家眷,又千余里路,月余日子,你保得他两个没事么?”也不送下程请酒,只是闷坐,到晚想起:“石不磷既为我娶来,没个不收的理。”吩咐取一乘轿到水次抬这女子。这女子别时甚不胜情,把秦凤仪谢了上轿。



到衙,那主事一看,果然是个绝色。又看她举止都带女子之态,冷笑道:“我不信。”便收拾卧房安下,这夜就宿在女子房中。



夜间一试,只见轻风乍触,落红乱飞,春意方酣,娇莺哀啭。那窦主事好不快活!



又想道:“天下有这样人?似我老窦见了这女子,也就不能禁持。他却月余竟不动念,真是圣人了。”不曾起床,便吩咐,叫:“秦相公处送双下程一副,下请书:午间衙中一叙。”



这边家人见窦主事怠慢,道:“我说想有些老成,窦爷怪了。”天明,秦凤仪也催开船。



家人又道:“再消停,窦爷不喜欢,或者小奶奶还记念相公。”



正开船不上一里,只见后边一只小船飞赶来,道:“窦爷请秦相公!”赶上送了下程。



秦凤仪不肯转去,差人死不肯放,只得转去。



相见时,窦主事好生感谢,道:“学生有眼不识先生,今之柳下惠了。学生即写书谢石不磷,备道足下不辜所托。就是足下此行,必定连捷。学生曾记敝乡有一节事:一个秀才探亲,泊船渭河。夜间岸上火起,一女子赤身奔来,这秀才便把被与她拥了。过了一夜回去。后来在场中,有一个同号秀才做成文字,突然病发,道:‘可惜了这几篇中得的文字,用不着。’竟与了这秀才。揭晓时,这秀才竟高中了。那做文字的秀才来拜,道:‘生平在文字上极忌刻,便一个字不肯与人看。那日竟欣然与了足下。虽是足下该中,或者还有阴德。’再三问他,那举人道:‘曾记前岁泊船渭河,有一女因失火,赤身奔我,我不敢有一毫轻薄,护至晓送还,或者是此事。’那秀才便走下来,作上两个揖道:‘足下该中,该中!便学生效劳也是应该的。前日女子,正是房下。当日房下道及,学生不信天下有这好人,今日却得相报。’自学生想起来,先生与小妾同舟月余,纤毫不染,绝胜那孝廉。但学生不知何以为报耳!”随着妾出来拜谢,送两名水手作赆礼。凤仪坚辞。



窦主事道:“聊备京邸薪水,不必固辞。”又秦相公管家,也赏银二两。自写书谢不磷去了。正是:



临岐一诺重千金,肯眷红颜负寸心。



笑杀豫章殷傲士,尺书犹自付浮沉。



秦凤仪到京,恰值司成考试,取了前列。在西山习静了几时,一体入场。他是监生,这“皿字号”中,除向已拨历挂选,这是只望小就,无意中式的。又有民间俊秀,装体面应名,虽然进场,写来不成文字的。还有怕递白卷被贴出,买了管贡院人,整整在土地庙里坐一日一夜的。实落可中的也不多,秦凤仪便中了个经魁。顺天府中吃了鹿鸣宴。离家远,也不回去了,仍旧在西山里习静。



恰好窦主事回京转了员外,不时送薪米。到得春试时,又中了进士。窦主事授他秘诀道:“卷子有差失,不便御览。可带海螵蛸骨进去,遇差错可以擦去。又‘皇帝陛下’四字,毕竟要在幅中,可以合式。”秦凤仪用这法,果然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



未及选官,因与同乡李天祥进士、同年邻智吉士交往,彼此□(都)上疏论时政,道:“进君子,退小人,清政本,开言路”,触忤了内阁。票本道:“秦凤仪与李天祥俱授繁剧衙门县丞,使老成历练。”吏部承旨。天祥授陕西咸宁县县丞,凤仪授广西融县县丞。凤仪也便辞了朝,别了窦员外。



窦员外着实安慰一番道:“烟瘴之地,好自保重。暂时外迁,毕竟升转。年少仕路正长,不可介意。”又为他讨了一张勘合,送了些礼。



一路出来,路经扬州,秦凤仪又去见了石不磷。石不磷道:“贤弟好操守!不惟于贤弟行捡无玷,抑且于小弟体面有光。当贤弟沉吟时,已料贤弟必能终托。”因问他左迁之故,凤仪备道其事。



石不磷道:“贤弟,官不论大小,好歹,总之要为国家干一番事。如今二衙不过是水利、清军、管粮三事。若是水利,每年在农工歇时,督率流通堤防,使旱时有得车来,水时有得泄去,使不至饥荒,是为民,也是为国。清军,为国家足军伍,也不要扰害无辜。管粮,不要纵歇家包纳,科敛小民,不要纵斗斛、踢斛、淋尖,鱼肉纳户;及时起解,为国也要为民。如今谪官还要做前任模样,倨傲的讨差回家,或是轻侮同列;懒惰的寻山问水,不理政事;不肖的谋差谋印,恣意扰民。这须不是索位而行的事。贤弟莫作腐话看。”因送他在金、焦两山登眺了两日。



不磷见柳州在蛮烟瘴雨中,怕他不堪,路上还恐有险阻,要同他到任。秦凤仪道:“小弟浮名所使,兄何苦受此奔涉?”不磷不听,陪他到家,做了亲。相帮他雇了一只大船赴任。



行了几日,正过洞庭,两个坐在船上,纵酒狂歌。只见上流飞也似一只船来,水手一齐失色道:“不好了,贼船来了!”石不磷便擎刀在手。那船已是傍将过来,一挠钩早搭在船上,一个人便跳过船来。那石不磷手快,一刀砍断挠钩。这边顺风,那边顺水,已离了半里多路。这强盗已是慌张了,石不磷却又一刀剁去。此人一闪,不觉跌入舱中。石不磷举刀便劈,秦凤仪说道:“不可,不可!这些人尽有迫于饥寒,不得已为盗的,况且他也不曾劫我,何必杀他。”



石不磷道:“只恐我们到他手里,他不肯留我。”便扶他起来,只见这人呵:



阔额突然如豹,疏眸炯炯如星。



胡须一部似钢针,启口声同雷震。



并无一毫惧怯。秦凤仪道:“好一个好汉!快取酒与他压惊。”



秦淮道:“这是谢大王不杀恩了。”吃酒时,只见他狼吞虎嚼,也没有一毫羞耻。



秦凤仪道:“我看兄仪度应非常人。但思兄在此胡行,不知杀了多少人,使人妻号子哭。若使方才兄一失手,恐兄妻子亦复如此,兄何不改之。”



那人道:“我广西熟苗。每年夏秋之交,毕竟出来劫掠。今承吩咐,便当改行。”



正饮酒时,船上人又喊道:“贼又来了!”却是贼船道贼首被杀,齐来报仇。四橹八桨,飞似赶来。



将近船,那人道:“不得无礼!”这干人只把船傍拢来,都不动手。这人便挥手向秦凤仪、石不磷谢了,一跃而过,其船依旧箭般去了。



石不磷道:“饶人不是痴。若方才砍了他,如今一船也毕竟遭害,还是凤仪远见。”



凤仪道:“偶然一哀怜他,也不曾虑到此事。”



行了许久,到了湘潭。那边也打发几个人、一只船来迎接。石不磷便要辞回,秦凤仪定要他到任上。不一日,到了任,只见景色甚是萧条。去谒上司,有的重他一个新进士;有的道他才得进步就上本,是个狂生,不理他;还有的道他触忤内阁,远选来的,要得奉承内阁,还凌轹他。



一个衙宇一发齐整,但见:



烂柱巧镶墨板,颓椽强饰红檐。破地平东缺西宇,旧软门前拼后补。穿堂巴斗大,纸糊窗每扇剩格子三条;私室庙堂般,朽竹笆每行搁瓦儿几片。古桌半存漆,旧床无复红。壁欹难碍月,门缺不关风。



还有一班衙役更好气象:



门子须如戟,皂隶背似弓。管门的向斜阳捉虱,买办的沿路寻葱。衣穿帽破步龙钟,一似卑田院中都统。



每日也甚兴头:



立堂的,一庭青草;吆喝的,两部鸣蛙。告状,有几个噪空庭乌雀嘴喳喳;跪拜,有一只骑出入摇铃饿马。



秦凤仪看了这光景,与石不磷倒也好笑,做下一首诗,送石不磷看,道:



青青草色映帘浮,宦舍无人也自幽。



应笑儒生有寒相,一庭光景冷于秋。



石不磷也作一首:



堪笑浮生似寄邮,漫将凄冷恼心头,



相携且看愚溪水,傲杀当年柳柳州。



不数日,石不磷是个豪爽的人,看这衙斋冷落,又且拘局得紧,不能歌笑,竟辞秦凤仪去了。凤仪已自不堪,更撞柳州府缺堂官。一个署印二府,是个举人,是内阁同乡。他看报晓得凤仪是触突时相选来的,意思要借他献个勤劳儿,苦死去腾倒他。委他去采办大木,到象山、乌蛮山各处。



这山俱是人迹罕到处所,里边蚺蛇大有数围,长有数十丈,虎、豹、猿、猱,无件不有。被秦凤仪一火烧得飞走,也只数月,了了这差。他又还憎嫌他糜费,在家住得不上五七日,又道各峒熟苗累年拖欠粮未完,着他到峒征收。这些苗子有两种:一种生苗,一种熟苗。生苗是不纳粮当差的。熟苗是纳粮当差的,只是贪财好杀,却是一般。



衙门里人接着这差委的牌,各人都吃一惊道:“这所在没钱赚,还要赔性命,这所在哪个去?”你告假,我托病,都躲了。只有几个吃点定了,推不去的,共四个皂隶,一个马夫,一个伞夫,一个书手,一个门子。



出得城,一个书手不见了。将次到山边,一个伞夫把伞“扑”地甩在地下,装肚疼再不起来,只得由门子打伞。□□□□(那开路的)皂隶又躲了。没奈何□□□□□□(自带了缰,叫)马夫喝道。□□□□。(那门子道):“老虎来了!”喊了一声,□□□□□(两个又躲了)魆静。秦凤仪□□(看了)又好恼,又好笑,落落脱脱正信着马走去。那山且是险峻:



谷暗不容日,山高常接云。



石横纡马足,流瀑湿人巾。



秦凤仪正没摆拨时,只听得竹篠里簌簌响,钻出两个人来。秦凤仪道:“你是灵岩峒熟苗么?我是你父母官。你快来与我控马,引我峒里去。”这苗子看了不动。



秦凤仪道:“我是催你粮的,你快同我走。”只见这苗子便也为他带了马进去。过了几个山头,渐有人家。竹篱茅舍,也成村景。走出些人来,言语侏'亻离',身上穿件杂色彩衣,腰紧一方布,后边垂一条,似狗尾一般。女人叫夫娘,穿红着绿,耳带金环,也有颜色。



见这两个人为他牵马,道:“是你爷娘来?”



这两个回道:“道是咱们父母官。”



一路引去,听得人纷纷道:“头目来了!”却是一个苗头走来。



看了秦凤仪便拜道:“恩人怎到这个所在来?”凤仪一看,正是船上不杀他的强盗。



秦凤仪跳下马道:“我在此做了个融县县丞。府官委我来催粮。”



这苗目道:“催粮再没一个进我峒来的。如今有我在;不妨且到我家坐地,我催与父母。”



到他家里,呼奴使婢,不下一个仕宦之家。摆列熊掌、鹿脯、山鸡、野味与村酒。秦凤仪叫那人同坐,那人道:“同坐,父母体便不尊了。”便去敲起铜鼓,驼枪弄棒,赶上许多人来。



他与他不知讲些什么,又着人去各峒说了。不三日之间,银子的、布的、米谷的都拿来。那人道:“都要送出峒去。”自己与秦凤仪控马,引了这些人相随送到山口,洒泪而别。



秦凤仪自起地方夫,搬送到府,积年粮米都消。二府又道他得峒苗的赃,百般难为。



恰喜得一个新太府来,这太府正是窦员外。临出京时,去见内阁。内阁相见道:“这地方是个烟瘴地方,当日曾有一个狂生妄言时政,选在那边融县做个县丞。这个人不知还在否?但是这个不好地方,怎把先生选去?且暂去年余,学生做主,毕竟要优擢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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