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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阿城文选-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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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各种语法去拍,都有可能是好电影,问题是除了苦学勤问都可得到的“智”,

谁有“慧”?大概是命,石头里蹦出个猢狲,台湾出了个侯孝贤。尽可以用各种流

派去比量孝贤的电影,尽可以用孝贤去串联小津、费里尼甚至安东尼奥尼等,孝贤

的电影都是自成智慧的。大师之间,只有尊敬,真理的对面,还是真理,无小人戚

戚。这恐怕是我敬孝贤的基本道理罢。至于申说孝贤的电影与中国诗的关系,讲得

精采的还是朱天文在《悲情城市》一书里的“十三”问,我当知趣就此煞住。

我真糊堡,竟然没有想到孝贤是不是应该拍大题材电影。直到孝贤带《悲情城

市》到洛杉矶首映(究竟是甚么“映”,我一直没有搞清楚,姑且“首映”),我

才发现赫然有了一棵大树。

八九年冬,说洛杉矶有冬,无异“为赋新词强说愁”,孝贤由纽约沿路过来,

一行还有朱天文,吴念真,舒琪。吴念真半路走了,我心仪甚久,却无缘识面。

放电影的前一晚,卢非易一车将他们载来,我却正在洗手间,听得外面车门关

得砰砰响,心里着急。出来相见,孝贤还是那个孝贤,一棵大树瞒得严严实实。朱

天文却令我一惊,小个子,话不多,渺目烟视。孝贤的几部好片都有朱天文编剧,

其才已是侯孝贤电影的构成之一。天文离洛杉矶时送我她的书,当夜即读,甚是敬

佩,此处不表。

第二天去西好莱坞看《悲情城市》,映前不免是礼服晃动,酒食随取的老套,

顿生无聊之心,想,孝贤的电影在此地演,若错,自在误上。

果然,映后的现场座谈,只有散落的十数人,听问者的英语,都带口音,心下

释然,笑道礼服们散去得有道理,片中那样庞杂的血缘关系,简直是考美国人心算。

意大利人对家族关系的理解真是一流的,《悲情城市》得威尼斯大奖有道理。

《悲情城市》令我想到贝托鲁奇的《1900》。《1919》有历史的美和因无奈于

历史而流露的嘲弄之美,其结构是“历史”中的“历”,“史”反而是对“历”的

观念,贝托鲁奇以二者完成其审美的质量,但许多人不也是这样做的吗?所以《1900》

的好处在钟情于角色的生长质感而惑于观念对生长环境的价值判断,无论角色的还

是导演的。孝贤的《悲情城市》其实不当拿来类比。《悲情城市》被喧闹于历史,

我认为那是正常的商业手段。《悲情城市》是伐大树倒,令你看断面,却又不是让

你数年轮以明其大,只是使你触摸这断面的质感,以悟其根系绵延,风霜雨雪,皆

有影响,不免伤残,又皆渡得过,滋生新鲜。《童年往事》其实已是大片规模,但

人都作小片看,一个人从小长到知情知爱,其艰难不亚于社会的几次革命,之间随

时有生灭,皆偶然与不可知。片尾兄弟几个呆看人收拾死去的祖母,青春竟可以是

“法相庄严”,生死相照,却不涉民族人性的聒噪,真是好得历历在目在心。埃托

莱·斯柯拉(EttoreScola)的电影《家族》(LaFamiglia)纵八十年,横五代

凡数十人,看完却惊异完全没有外景如有外景及戏剧功力之举重若轻、举轻若重。

我常以为法国人意大利人天生会用电影说话,孝贤则使我同样看他的电影。

《悲情城市》有一点极难拿捏,就是有关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不易描实,因为

这种人常示人以思想,转述他们的思想,搞不好就让人误以为是创作者的思想。孝

贤以前的作品里还没有出现过这么多的知识分子甚至有关他们的命运,这一次陷阱

得以渡过,是孝贤拍“天意”,以“自然法则”出入,是以知识分子展现为现象,

“自然法则底下人们的活动”。由此反观回去,孝贤的电影美学其实一向如此,照

说本不该对孝贤有“大题材”“小题材”的要求。这种要求,如果不是投资者的广

告手段,就是某某分子自作多情的偏狭。中国大陆电影受“大题材”之误,其实已

到了甘心情愿的地步,又常常是哲学之狼披上庶民的外衣,狗嘴里偏吐出象牙来,

观众不傻,当然将“悲剧”作“喜剧”看。我若滥好心,倒可以拿大陆的例子来劝

孝贤,可孝贤在这方面是“免疫”的。所以找指《悲情城市》为大树,是指人物关

系庞杂,却自然生长为树。

所以这“历”这“史”,才来得活,来得泼。其中各色人等,若大风起,不同

树木,翻转姿态各异,却无不在风向里。小角色妄得一个“风”字,大师只恣意写

树。

孝贤的难学也在这里,看就是了。这类东西尽可以分析,尽可以研究,但生猛

海鲜常可轻易摆脱抽象之网。此,也是我认为的孝贤的好,自己总是再看一遍又不

同一遍。细想道几年的交往,孝贤原来没有说过几句话,倒是我尽在聒噪,悔得躲

在床上学曾子三省吾身揪头发。

孝贤他们那晚在我屋里坐,真是天地不仁,温度几近于零。我心里甚替天意过

意不去,大家却聊得好。终于又是离开,孝贤他们走到院子里,打开车门,进去,

车发动了。因院子里路不得回转,车打亮灯后,倒行出去,让人觉得告辞像一段影

片倒放。

其实是不可能再正放了,孝贤他们此去,返回台湾,还有下一部影片要做。我

看着一行人离去,如我每次看孝贤的片子之后一样,心中只有感激。

鼻子

鼻子

如果你有鼻子,你肯定有鼻子,如果你正在上班,恰好老板不在,恰好你手上没有什麽要紧的事,比如老板两分钟以後就要的什麽文件,或者上司下午的讲演稿。

好极了,如果你还有第叁个恰好,也就是一个镜子在手边,随便什麽镜子都行,随便多大都行,祗要你能用那个镜子看到你自己的鼻子,那麽你不妨——

专心地,研究性质地注视你自己的鼻子,祗是鼻子,不要附带地留览你自己的眼睛或者嘴巴,这两种与爱情有关的公开部位,你平时注意得太多了,这一次祗要你注意你自己的鼻子。

注视五秒锺,七秒锺,十秒锺,二十秒,怎麽样?想不到罢?有点可怕,是不是?

老板或者上司回来了,注意他们的鼻子,祗是鼻子,怎麽样?是不是想换个工作了?

先不要冲动,道理很简单,哪儿都有鼻子。

警告∶千万不要把这个游戏告诉你的情人,或者祗注意情人的鼻子!

鼻子可能是我们身上最没有用处的东西。

第一,鼻子是用来呼吸的,可是当你最需要呼吸的时候,比如剧烈运动之後,注意一下那些打破世界纪录的专业运动员,他们把嘴张开了。奇怪吧?鼻子有什麽用?

你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於是你赶快把嘴张开,打了一个很痛快的喷嚏,之後你掏出手帕,擦鼻子。鼻子惹了麻烦,让嘴来解决,不公平吧?

第二,鼻子的病很多。你感冒了,鼻子完全失控,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整理它。如果你有鼻窦炎,你是不是很想把它割掉?你有鼻子出血的毛病吗?这些有关鼻子的麻烦我都有,我祗差鼻癌了。有时候恨起来,想,还不如去染上梅毒或者麻疯,这两种病都是鼻子烂到没有。鼻子没有了之後,我可以专心地考虑其他问题。

鼻子是我们身上最脆弱的部分之一,拳击手除了放一个牙垫在嘴里以防牙齿被打坏,他们还常常动手术换掉鼻骨,这样做了之後,还是常常被打得鼻子出血。他们一定恨鼻子。

鼻子还有一个麻烦常常被我们忽略。当我们接吻的时候,因为鼻子在前面阻挡,所以我们不得不互相错开,必须这样,接吻才可能发生。我属於蒙古人种,鼻型低矮,但我也必须侧头才能接吻,我的鼻子虽然低,但无论如何也比嘴高。

当下的男女,除了爱将黑发染成黄白色,另一个潜在的欲望就是鼻子最好高一点。不过蒙古型的鼻子,鼻孔是圆的,而高鼻型种族的鼻孔,都被扯成长圆形甚至扁圆形。你如果爱死了高鼻子,动手术之前,请提醒美容师(美容师常常只知其一)务必将鼻孔拉成长形,否则,圆鼻孔必然会成为你装狼外婆後泄秘的那条尾巴。

不过从逻辑上判断,所谓鼻子,其实是有两个洞在脸上就够了,也许一个也够了。

我有理由呼吁成立一个「废除鼻子」的组织或者一个「无鼻党」,但是我没有,因为鼻子关系到嗅觉,关系到人的好看与否,这似乎与开始时那个游戏的结果有矛盾。

好看是一种系统。系统中的任何一部分,无所谓好看不好看,祗有在一个系统,才会产生好看的价值。鼻子是这样,眼睛,手,等等都是这样。曾经有一个骑士对一个公主说她的手非常好看,因此爱她。第二天公主派人送给那个骑士一只「非常好看的」手,骑士虽然算见过世面,但还是昏倒得非常有效率。

小心时尚常常给的只是一个天花乱坠的鼻子。

不过你若是情人眼里出鼻子,我也早就知道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过得了这一关,包括我在内。你的情人不再是你的情人之後,你常常会咬着指甲想,多难看的一个鼻子,而且还当着我的面擤鼻子。

时尚过後,常常有这种引人怜悯的清醒。

88。7。

古董

古董

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真是这样。

小时候,家住北京宣武门内,离宣武门外的琉璃厂很近,放学後没事就去玩儿。一是有个姓松的同学家就在那边,到他家去玩儿。他家的院子现在想来就是古董,小,什麽都缩一号,非常精致的四合院,院门上有复杂的砖雕。

清代的清教意识浓,皇城内禁娱乐场所,所以南城,也就是出了宣武门,前门,崇文门,才是花花世界。前门大街以东,也就是现在的崇文区,多匠作。宣武区呢,多戏园子、妓院、商店、茶馆、餐馆、各省会馆;秋决刑犯在菜市口,看杀人是民间的一大节日;民间杂艺在天桥,街角站着职业骂街的,收钱之後叫骂谁就骂谁,语词通俗刁钻,也是一派豪气;古董字画古旧书就在琉璃厂,举人士子穷读书的,搜寻故旧。所以宣武区可称得上是帝京的驰费之地,天子脚下的温柔乡。

温柔乡里却多豪杰志士,琉璃厂以东,是杨梅竹斜街等八大胡同。烟花巷是最时髦的,妓院是最早安电话的,革命志士在窑子里聚议,电话通知同志,饿了电话叫席,危险由电话里传来,比捕快早一步溜掉,所以有蔡颚与小凤仙的佳话。窑姐儿也算得上革命之母吧。

於是大臣和京官常有在南城另建宅院的,方便娱乐。这样的院落,比内城的正经宅院多人气,我的这个同学家,就是这种性质。我心目中的理想环境,是这种小一号儿的,真正为人活得舒适,而不是为身份地位。不过这些俗世样貌,已经是消失的古董了。

我这个同学很喜欢我到他家,一是我们的家庭都属於新中国的「敌人」,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甚为相得,没有政治的压力;二是他很喜欢向我展示他父母昨夜在床上的痕迹。双人床上,他象军事地图前的将军,讲解战役,我则象个下等兵,因为我父亲是右派劳改去了,家中并无战役。将军有一天说,「真想结婚了」,听得我肃然起敬,可不知道他看上了谁,因为我们上的是男校。

二呢,是班上有个姓杨的同学,对山水画狂热,用毛笔蘸水彩颜料在任何纸上画贺天健式的山水,说实在,挺好看的。他家里在乡下,上学穿开裆裤,裤腰一折,用红腰带捆住,常被班上的同学笑话,可是踢球的时候,他守门最好,常常用裆就把球拦住了。我也是穿开裆裤的,和他一党,不过我的↓裆裤是改良式,系的是松紧带儿,坐着时肚子前会凸出一大块。我们两个常在一起,倒不是裆的原因,而是我也喜欢画画。我画的很杂,喜欢画什麽就画什麽,喜欢怎麽画就怎麽画。有一次画了一张花木兰给可汉搓澡,被老师没收了,估计是被老师收藏了,因为找家长谈话後没有还给我。

我们两个都不屑参加学校里的美术小组,坐在那里画石膏,画静物,有摆样子给窗外经过的人看的意思。我们是放学後去琉璃厂的小子。

琉璃厂,是我的文化构成里非常重要的部份,我後来总不喜欢工农兵文艺,与琉璃厂有关。我去琉璃厂的时候,已是公私合营之後的时代,店里的人算是国家干部职工,可是还残存着不少气氛。

安静。青砖漫地,扫得非常乾躁。从窗户看得见後院,日斑散缀,花木清疏。冬天,店里的炉子上永远用铁壶热着开水,呼出一种不间断的微弱啸音。

人和气。熟人进店,店员立起来招呼,请坐沏茶,聊,声音不大不小;一般人,随意检阅,刚有疑问,店员已经到了。我们小孩子,店员是不管的,可是要看什麽,比如书搁得高了,店员也够下来递给你。觉得好玩儿的东西,店员就自得其乐讲故事。我的许多见识,就是这样得来的,玉,瓷器,字画儿,印章。一个小孩子,其实对名家的东西并不当真,而是对喜欢的东西着迷,之後渐悟。

店里的习惯,是培养将来的买主,可是新中国的下一代,是不会买古董了(钱就是一个问题,可当时的东西也不贵),他们是革命的接班人,跟着毛主席,砸烂旧世界,终於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风水轮转,一点不假,现在古董又值钱了。

什麽东西一值钱,就有仿冒品,历来如此。

有一本《金石书画笑史》不妨重印,或什麽讲古董的杂志连载一下,一定让看的人心情愉快。清代古砖值钱,因为值钱,所以官场中送礼讲究送砖。毕沅到江西做官(这官也实在做得是地方),有个知县送十多块砖,派人押来,因为毕沅五十大寿。

毕沅当然是欢喜得很,赏了这个押差。押差当然也是欢喜得很,一欢喜就得意,一得意就想奉承。於是表功,说知县怎麽怎麽不容易,按照旧样仿,烧造,浸色,做旧,养苔。毕沅具体气成什麽样,很难想象,因为他素称通博,而且手下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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