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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父与子-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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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住处找到巴扎罗夫,死活劝说一块儿去晋见省长。

“好吧,”巴扎罗夫终于被他说服,“一不做,二不休,我俩既然是见识地主老爷们来的,不妨就去亲眼目睹一下!”省长殷勤地接待了两个年轻人,但没有请他们就座,他自己也不坐,因为太忙,打从一早就穿了紧身的制服,系起僵硬的领结,既来不及吃也来不及喝,忙不迭地吩咐这吩咐那。在省里,人们称他为“布尔达来”,但并非把他跟那个法国的耶稣教传教士相提并论,而是影射“布尔达”,一种浑浊的劣质饮料。省长邀请基尔萨诺夫及巴扎罗夫参加在他府邸举办的宴会,两分钟后他再次邀请,这时把巴扎罗夫认作了基尔萨诺夫一家的俩兄弟,且把基尔萨诺夫错读成凯撒罗夫。

他俩从省长府邸出来,正走在路上,冷不丁从路过的马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个儿不高,穿件斯拉夫派爱穿的束腰短衫,嘴里喊道:“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随着喊声直奔巴扎罗夫。

“哦,是您,盖尔①西特尼科夫,”巴扎罗夫边说边继续往前走。“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①德语:先生。

“纯属偶然,”那人答道。他回头直朝轻便马车挥手,接连挥了五次,还冲着马车嚷嚷:“跟着我们,跟在后面!……”嚷罢一步跨过小沟,也上了人行道,接着对巴扎罗夫说:“我父亲在此有点业务,要我……今天我听说你们上城来了,还去过你们住的旅馆哩……”(果真如此。两个朋友回旅馆后见到了一张摺了一角的名片,上面具名西特尼科夫,一面写的法文,另一面写的斯拉夫文花体字。)“我希望,你们该不是从省长那儿来的吧?”

“您失望了,我们恰恰是从那里回来的。”

“啊!那么我也一定去拜访。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请介绍我和您的……和他……”

“西特尼科夫,基尔萨诺夫,”巴扎罗夫一面走,一面作了介绍。

“非常荣幸,”西特尼科夫立时打开了话匣子,同时赶上一步,和他们肩并肩,匆匆脱下他那一双过分时髦的手套,“我听到过许多的……我是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老相识,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多承他的教导,得以脱胎换骨……”

阿尔卡季朝巴扎罗夫的学生瞧去,但此人有张刮得精光的脸蛋,小则小,倒也使人感到愉快,不过它带着点惶恐不安、傻里傻气的表情,一双仿佛镶在眼窝里的小眼睛看起人来非常专注,却又惶惶不安,连笑也笑得惶惶然——短促地,木木地。

“您信不信?”他继续说,“当我第一次听到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说不应该承认权威的时候,我兴奋得简直……我仿佛一下子变得成熟了!我想:好呀,终于遇到能指点我的人了!顺便说一句,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务必认识当地的一位太太,她会充分地理解您,把您的造访看作天大的喜事。我想,您大概听说起过她的吧?”

“她是谁?”巴扎罗夫不乐意地问。

“库克申娜,Eudoxie①,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一位出色的émancipée②,以其真正的含义而言。您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们现在就一同去看她,她家离此不远……我们还可以在她那里用早餐。你们还没用早餐吧?”——

①法语:埃夫多克西。

②法语:进步女性

“没有。”

“太好了!她跟她丈夫分手了,现在无牵无挂……”

“她长得美吗?”巴扎罗夫打断话头,问。

“不……说不上美。”

“那干吗出这馊主意,叫我们去看她?”

“您真爱开玩笑……她会请我们喝香槟的。”

“好,现在方看出来您是个务实的人。顺便问一句,你家老爹还干专卖吗?”

“仍旧干那营生,”西特尼科夫笑了笑。“怎样,说定了吧?”

“说实话,我拿不定主意。”

“你本想察看人世,去就得了,”阿尔卡季悄声说。

“您去不去,基尔萨诺夫?”西特尼科夫就势问,“您也去吧,少您不行。”

“我们怎么可以一下子全拥进去呢?”

“没关系!库克申娜这人妙不可言!”

“真有香槟?”巴扎罗夫问。

“三瓶!”西特尼科夫高声说,“我敢担保!”

“用什么?”

“用我的脑瓜。”

“最好用您爹的钱袋……得,我们走。”

第13节

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住的公馆是莫斯科式的,不大,位于×××市一条新近发生过火灾的马路上。大家知道,我们的外省城市每隔五年都要发生一次火灾。公馆大门上歪歪扭扭地钉张名片,名片的上面有个拉铃把手。在穿堂里迎接客人的女性头上戴一顶包发帽,既不像女佣,又不像陪护小姐,显然用这种人的主子具有先进思想。西特尼科夫问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是否在家。

“Victor①,是您吗?”从隔壁房里传来尖声尖气的声音。

“请进来。”戴包发帽女人随声消失了。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西特尼科夫说,同时麻利地脱去仿照匈牙利骠骑兵制服式样做的外衣,露出一件四不像的短衫,活闪闪的眼睛朝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眨了眨。

“反正一样,”隔壁房间的人说,“Entrez②。”——

①维克多,西特尼科夫的法文名字。

②法语:请进来。

年轻人进去的那个房间与其说是客厅,还不如说是个办公室。废纸,信函,大半没裁页的俄文厚杂志散放在蒙满灰尘的大小桌子上,到处都是乱扔的白色烟蒂。皮沙发上半躺着一位太太,年纪还轻,云鬓半乱,身上的丝裙衫皱巴巴的,短短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粗大手镯,披一块花边头巾。她站起来,拉正肩头上旧得泛黄的银鼠皮里天鹅绒外套,懒洋洋地说:

“您好,Victor,”接着握了握西特尼科夫的手。

“巴扎罗夫,基尔萨诺夫,”他简短地作了介绍,显然在学巴扎罗夫。

“请,”库克申娜回答。一对圆圆的眼瞪着巴扎罗夫,而在两只圆眼之间,是只红红的小翘鼻子。她又补充说:“我知道您。”也握了他的手。

巴扎罗夫皱了皱眉。这位矮小的、没有性感的独身女人的外貌倒没有什么讨厌之处,但她脸部的表情令人不舒服,看了会情不自禁地问她:“怎么,你饿了?要么闲得无聊?或者害怕什么?干吗这样神色不安?”她和西特尼科夫一样魂不守舍,说话、举手、投足都极随便,却又偏偏露出侷促的样子。大概她自认为是个善良朴实的人,可是,不管她做什么,总像是不乐意,一切言行都如孩子所说,是“假装的”,换句话说,并非出于自然。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巴扎罗夫,”她重复道。她像外省的或莫斯科的许多夫人小姐那样。与男性认识的第一天便直呼姓氏。“要不要来支雪茄?”

“雪茄归雪茄,”西特尼科夫接口道。此时他已坐进扶手椅,翘起一条大腿。“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吧,我们饿坏啦!请再吩咐开瓶香槟。”

“爱享乐的人!”叶芙多克西娅说罢笑了,笑得露出了上牙龈。“不是这样吗,巴扎罗夫?他是个爱享乐的人。”

“我贪图享受,”西特尼科夫正颜说道,“但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

“不,就是妨碍,就是妨碍!”叶芙多克西娅高声说。不过,她还是命女佣去安排早点和准备香槟。”您是怎样想的呢?”她转而问巴扎罗夫,“我相信您一定赞同我的意见。”

“啊,不,”巴扎罗夫表示反对,“一块肉要比一块面包好,即使从化学观点而言。”

“您研究化学?恰好是我所爱。我甚至发明了一种胶粘剂。”

“胶粘剂?您?”

“是的,我。您知道它用作什么?胶玩具娃娃,胶娃娃头,使它不那么容易破碎。我也是个务实的人。不过这项发明还有待完善,我还该看一看利比赫的著作。顺便问一句,您有没有看过《莫斯科新闻》上基斯利亚科夫关于妇女工作的文章?您不妨看看,我相信,你一定对妇女问题有兴趣。您对学校也有兴趣吗?您的朋友从事什么工作?怎么称呼他?”

库克申娜女士像天女散花似的撒下一连串的问题,不管别人是否来得及回答。一般娇惯了的孩子就是这样问他们的保姆的。

“我叫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基尔萨诺夫,”阿尔卡季说,“我不工作。”

叶芙多克西娅听了哈哈一笑。

“这倒自在!怎么,您不抽烟?维克多,我正生您的气呢!”

“为什么?”

“听说您又在称赞乔治·桑①。她落伍了,有什么好的!怎么可以拿她跟爱默生②比?她什么也不懂——既不懂教育学,也不懂生理学。我敢相信,胚胎学她压根儿就没听到过,但我们这时代没它行吗?(叶芙多克西娅说到此处双手一摊。)哎哟,叶尼谢维奇那篇文章写得多好!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先生!(叶芙多克西娅常常用“先生”来替代“人”字。)巴扎罗夫,坐到沙发上来,挨我近些!您大概不知道,我挺怕您。”

“为什么?请原谅我的好奇。”——

①乔治·桑(GeorgeSand,一八○四一——一八七六),法国作家。

②爱默生(R.W.Emerson,一八○三——一八八二,)美国作家。

“您是位可怕的先生,批评起人来严厉得不得了。哎哟,上帝,我太可笑了,像乡下地主那么说话。不过,我真是地主,亲自管理着我的田庄。您不妨设想一下我的经纪人叶罗费怪到什么程度,他活脱像那库珀①笔下的拓荒者,简直就是从拓荒者脱胎来的。我终于定居在此了。这是个没法忍受的城市,不是吗?可有什么办法呢?”

“这城市和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巴扎罗夫淡淡地说。

“以鼠目寸光看待一切,这最最可怕!以前我都在莫斯科过冬……但那里现在住着我的外子——麦歇②库克申。就说那莫斯科,眼下……我不知怎么说好——也不像以前了。我想到国外去,去年我几乎一切都准备好了。”

“当然是去巴黎喽?”巴扎罗夫问。

“巴黎和海得尔堡。”

“为什么去海得尔堡?”

“因为那里有朋孙③。”

这次巴扎罗夫没话好说了。

“Pierre④·萨波日尼科夫……您知道吗?”——

①库珀(J.F.Cooper,一七八九——一八五一),美国小说家,《拓荒者》是他写的一本小说,也是小说主人公的别名。

②法语:先生。

③朋孙(RobertBunson,一八一一——一八九九),德国化学家。

④法语:彼埃尔、即彼得。

“不,不知道。”

“可惜。Pierre·萨波日尼科夫也常常去利季娅·霍斯塔托娃家作客。”

“我也不知道她。”

“就是他准备陪同我出国的。感谢上帝!我是自由的,没有儿女之累……哎哟,我说什么来了:感谢上帝?但,没关系。”

叶芙多克西娅用她几根薰黄了的指头卷了一支烟,包烟纸角蘸上唾沫,吸着试了试,把它点燃。女佣捧着盛有早点和酒的托盘进来了。

“早点来了,想吃点吗?维克多,打开瓶塞,这是您的份内事。”

“我的,我的,”西特尼科夫赶忙回答并又怪声笑了。

“这里有漂先女人吗?”酒到第三杯,巴扎罗夫问。

“有,’叶芙多克西娅回答,“不过她们都头脑简单。例如monamie①奥金左娃的模样就挺俏,可惜的是,她的名声有点儿……这倒没什么,但缺乏任何自由思想和观点,没有广度,没有……诸如此类的学识。教育制度应该作整个儿改造,关于这,我想过很多。我们的妇女教育糟透了。”——

①法语:我的女友。

“您简直拿她们没办法,”西特尼科夫随声附和,“她们应当受人鄙视,所以我鄙视她们,完全,彻底!(凡可以加以鄙视而又可能表示鄙视的场合西特尼科夫最感到愉快,尤其当话题涉及女性的时候,他万没料到几个月后将拜倒在他妻子的裙下,就因为妻子娘家姓杜尔多列奥索夫公爵的姓。)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们的谈话,没有一个人配得上我们这些严肃认真的男人提到她!”

“不过,她们用不着去理解我们的谈话,”巴扎罗夫说。

“您指谁?”叶芙多克西娅插问。

“指美貌女子。”

“怎么,您是同意普鲁东的意见了?”

巴扎罗夫傲慢地挺起胸:

“谁的意见我都不想听,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打倒权威!”西特尼科夫几乎是在呐喊。他非常高兴能在他顶礼膜拜的人面前露一手。

“但马可来①自己……”库克申娜本想辩解——

①马可来(T,B,Macaulay,一八○○——一八五九),英国历史学家。

“打倒马可来!”西特尼科夫的声音惊天动地,“您想护卫那些婆娘们?”

“不是护卫婆娘,而是护卫女权,我曾发誓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

“打倒……”西特尼科夫忽在半腰里打住了。“我并不否定女权,”他说。

“不!我看得出来,您是个斯拉夫派。”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诚然……虽则……”

“不,不,不!您是个斯拉夫派,《治家格言》的遵循者,喜欢手里拿根鞭子。”

“鞭子嘛,是个好玩艺儿,”巴扎罗夫说,“不过,我们已经到了最后一滴……”

“一滴什么?”叶芙多克西娅忙问。

“香槟酒,敬爱的叶芙多克西娅·尼基季什娜,最后一滴香槟酒,而不是您的血。”

“当别人攻击妇女的时候我是无法平静的,”叶芙多克西娅继续道,“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与其攻击妇女,不如去看看米席勒的《DeIMamour》①。这是本出色的书。先生们,我们还是来讨论爱情吧。”她懒洋洋地把一只手搁到压皱了的沙发小垫子上。

忽然大家都不吱声。

“不,何必讨论爱情呢?”巴扎罗夫开口道,“刚才您提到了奥金左娃……好像您是这么称呼她的?那位太太是谁?”

“一代美人!一代美人!”西特尼科夫又亮起他的破嗓门。

“让我来向您介绍:聪明,富有,又是个寡妇,只是思想不够进步,她该跟我们的叶芙多克西娅学习。祝您健康,Eudoxie!我们来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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