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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庭院深深-第11部分

小说: 庭院深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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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痛苦的,是恼人的!方丝萦呵方丝萦,你是个坚定的女性,你早已心如止水,你早已
磨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坚强挺立得像一座山,现在你怎样了?动摇了吗?啊,不!她打了
个冷战,迅速的挺直了背脊。“噢,快些,亭亭,我们到学校要迟到了。”

    “我能不能不去学校?”亭亭问,担忧的看著她父亲的房门。“中午我们打电话回来问
亚珠,好吗?”方丝萦说:“我想,你爸爸不过是受了点凉,没什么关系的。”

    她们去了学校。可是,方丝萦整日是那样的心神恍惚,她改错了练习本,讲错了书,而
且,动不动就陷入深深的沉思里。她没有等到中午,已经打了电话回柏宅,对亚珠,她是这
样说的:“亭亭想知道她爸爸的病怎样了?”

    “刘大夫说是受了凉,又受了惊吓,烧得很高,刘大夫开了药,已经买来了,他脾气很
坏,不许人进屋子呢!”

    “哦,”她的心一阵紧缩。“不要住医院吗?”“刘大夫说用不著,先生也不肯进医院
的。”

    “哦,好了,没事了。”

    挂断了电话,她的情绪更加紊乱了。昨夜!昨夜自己是万万不该到那废墟里去的!更不
该沉默著,让对方认为自己是个鬼魂。那缠绵的,饥渴的一吻,那些掏自肺腑的心灵的剖
白!还有那声嘶力竭的呼号:

    “含烟!你回来!含烟!你回来!含烟!你回来!”

    呵!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事呢?事情会越弄越复杂了。她早就警告过自己,不该走入这
个家庭的啊!现在,自己还来得及摆脱吗?还能摆脱吗?还愿意摆脱吗?如果再不摆脱,以
后会怎样呢?呵!这些烦恼的思绪,像含烟山庄那废墟里的乱藤,已经纠缠不清了。下午放
学之后,方丝萦带著亭亭回到柏宅,出乎意料之外的,爱琳竟在客厅中。燃著一支香烟,她
依窗而立,呆呆的看著窗外的远山。这是方丝萦第一次发现,她原来是抽烟的。她没有浓
桩,脸容看起来有些儿憔悴,眼窝处的淡青色表示出失眠的痕迹,短发也略显零乱,穿了件
家常的、蓝缎子的睡袍。看到爱琳,亭亭就有些瑟缩,她不太自然的喊了一声:

    “妈!”爱琳回过头来,淡漠的扫了她们一眼,这眼光虽然毫无温情,可喜的是尚无敌
意。她显然心事重重,竟一反常态的对她们点了点头,说:“亭亭,去看看你爸爸,问问他
晚上想吃点什么。”

    方丝萦有一阵愕然,她忽然觉得需要对爱琳另行估价。她的憔悴是否为了柏霈文的病
呢?她真像她所认为的那样残酷无情?还是——任何不幸的婚姻,都有好几面的原因,把所
有责任归之于爱琳,公平吗?

    上了楼,亭亭先去敲了敲柏霈文的房门,由于没有回答,她就轻轻的推开了门。方丝萦
站在门口,看著那间暗沉沉的屋子,红色的绒幔拉得密不透风,窗子合著。柏霈文躺在一张
大床上。闭著眼睛,像是睡著了。方丝萦正想拉著亭亭退出去,柏霈文忽然问:“是谁?”
“我。”方丝萦冲口而出。“我和亭亭。想看看你好些没有。”

    床上一阵沉默,接著,柏霈文用命令的语气说:

    “进来!”她带著亭亭走了进来,亭亭冲到床边,握住了她父亲露在棉被外的手。立
即,她惊呼著:

    “爸爸,你好烫!”柏霈文叹息了一声,他看来是软弱、孤独,而无助的。方丝萦看到
床头柜上放著药包和水壶,拿起纸包来,上面写著四小时一粒的字样,她打开来,药是二日
份,还剩了十一粒,她惊问:“你没按时吃药吗?”“吃药?”柏霈文皱起了眉毛,一脸的
不耐。“我想我忘了。”

    方丝萦想说什么,但她忍了下去。倒了一杯水,她走到床边,勉强的笑著说:“我想,
我要暂充一下护士了。柏先生,请吃药。”

    亭亭扶起了她的父亲,方丝萦把药递给他,又把水凑近他的唇边,立刻,他接过了杯
子,如获甘霖般,他仰头将一杯水喝得涓滴不剩。然后,他倒回枕上,喘息著,大粒的汗珠
从额上滚了下来,面颊因发热而呈现出不正常的红晕,他似乎有点儿神思恍惚。喃喃的,他
呓语般的说:

    “我好渴,哦,是的,我饥渴了十年了。”

    方丝萦又觉得内心绞痛。她注视著柏霈文,后者的面容有些狂乱,那对失明的眸子定定
的,呆怔的瞪视著,带著份无助的凄惶,和绝望的恐怖。她吃惊了,心脏收缩得使她每根神
经都疼痛起来,他病得比她预料的严重得多。她有些愤怒,对这家庭中其他的人的愤怒,难
道竟没有一个人在床边照料他吗?他看不见,又病得如此沉重,竟连个招呼茶水的人都没
有!想必,他也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亭亭,”她迅速的吩咐著。“你下楼去告诉亚珠,要她熬一点稀饭,准备一些肉松,
人不管病成怎样,总要吃东西的,不吃东西如何恢复元气?”

    亭亭立刻跑下楼去了。方丝萦站在室内,环室四顾,她觉得房内的空气很坏,走到窗
边,她打开了窗子,让窗帘仍然垂著,以免风吹到病人。室内光线极坏,她开亮了灯,想起
这屋里的灯对柏霈文不过虚设,她就又涌起一股怆恻之情。回到床前面,她下意识的整理著
柏霈文的被褥,突然间,她的手被一只灼热的手所捉住了。

    “哦,柏先生!”她低声惊呼。“你要做什么?”

    “别走!”他喘息的说。

    “我没走呵!”她勉强的说,试著想抽出自己的手来。

    “不,不,别走,”他喃喃的说著,抓得更紧了。“含烟,你是含烟吗?”呵,不,
不,又来了!不能再来这一套,绝对不能了。她用力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听到自己的声
音,冷冰冰的,生硬的响著:“你错了,柏先生,我是方丝萦,你女儿的家庭教师,我不知
道含烟是谁,从来不知道。”

    “方——丝——萦——?”他拉长了声音念著这三个字,似乎在记忆的底层里费力的搜
索著什么,他的神志仍然是紊乱不清的。“方丝萦是什么?”他说,困惑的,迷惘的。“我
不记得了,有点儿熟悉,方丝萦?啊,啊,别管那个方丝萦吧,含烟,你来了,是吗?”他
伸出手来,渴切的在虚空中摸索著。

    方丝萦从床边跳开,她的心痛楚著,强烈的痛楚著,她的视线模糊了。柏霈文陡的从床
上坐起来了,他那划动著空气的手碰翻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洒了一地毯的水,方丝萦慌忙
奔上前去扶起那杯子。柏霈文喘息得很厉害,在和自己的幻象挣扎著。由于摸索不到他希望
抓到的那只手。他猛的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狂叫:

    “含烟!”这一声喊得那么响,使方丝萦吓了一大跳。接著,她一抬头,正好看到爱琳
站在房门口,脸色像一块结了冻的寒冰。她的眼睛阴阴沉沉的停在柏霈文的脸上,那眼光那
样阴冷,那样锐利,有如两把锋利的刀,如果柏霈文有视觉又有知觉,一定会被它所刺伤或
刺痛。但,现在,柏霈文是一无所知的,他只是在烧灼似的高热下昏迷著,在他自己蒙味的
意识中挣扎著,他的头在枕上辗转不停的摇动,汗水濡湿了枕套,他嘴里喃喃不停的,全是
沉埋在内心深处的呼唤:

    “含烟,含烟,我求你,请你……求你……含烟,含烟,看上帝份上!救我……含烟!
啊,我对你做了些什么?含烟?啊!我做了些什么?……”

    爱琳走进来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那优美的颈项是僵硬的,她那样缓慢的走进来,像
个移动著的大理石像。停在柏霈文的床边,她低头看他,那冰冷的眼光现在燃烧起来了,被
某种仇恨和愤怒所燃烧起来,她唇边涌上了一个近乎残酷的冷笑。抬起头来,她直视著方丝
萦,用一种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声音,清晰的说:

    “就是这样,含烟!含烟!含烟!日里,夜里,清醒著,昏迷著,他叫的都是这个名
字。如果你的敌人是一个人,你还可以和她作战,如果是个鬼魂,你能怎么样?”

    方丝萦呆呆的站著,在这一刹那间,她了解爱琳比她住在这儿两个月来所了解的还要深
刻得多。看著爱琳,她从没有像这一瞬间那样同情她。爱情,原是一株脆弱而娇嫩的花朵,
它禁不起常年累月的干旱啊!她用舌尖润了润嘴唇,轻声的,不太由衷的说:“柏太太,他
在发热呢!”

    “发热?”爱琳的眉毛挑高了一些。“为了那个鬼魂,他已经发热了十一年了!”像是
要证实爱琳这句话,柏霈文在枕上猛烈的摇著头,一面用手在面前挥著,拂著,仿佛要从某
种羁绊里挣扎出来,嘴里不停的嚷著:“走开,走开,不要扰我,她来了,含烟,她来了!
啊,不要扰我,不要遮住我,我看到她了,含烟!含烟!含烟!啊,这讨厌的雾,这雾太浓
了,它遮著我,它遮著我,它遮著我……”他喘息得像只垂危的野兽,他的手在虚空中不住
的抓著,捞著,挥著。“啊,不要遮著我,走开!走开!不要遮著我!哦,含烟!含烟!请
你,求你,含烟!别走……”庭院深深17/59

    爱琳愤怒的一甩头,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她的手紧握著拳,头高高的昂著,声音从齿
缝里低低的迸了出来:

    “你去死吧!柏霈文!你既爱她,早就该跟随她于地下!你去死吧!死了就找著她的魂
了!你去死吧!”

    说完,她迅速的掉转身子,大踏步的走出室外,一面抬高了声音,大声喊著说:“老
尤!老尤!准备车子!送我去火车站,我要到台中去!亚珠,上楼帮我收拾东西!”

    方丝萦下意识的追到了房门口,她想唤住爱琳,她想请她留下,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爱
琳说……但是,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折回到柏霈文的身边,看著那张烧灼得像火似
的面庞,听著那不住口的呓语和呼唤,她感到的只是好软弱,好恐惧,好无能为力。

    亭亭回到楼上来了,她父亲的模样惊吓了她,用一只小手神经质的抓著方丝萦,她颤颤
抖抖的说:

    “老——老师,爸爸——会——会死吗?”

    “别胡说!”方丝萦急忙回答。“他在发烧,有些神志不清,烧退了就好了。”从浴室
弄了一盆冷水来,方丝萦绞了一条冷毛巾,盖在柏霈文的额上,一等毛巾热了,就换上另一
条冷的。柏亭亭在一边帮忙绞毛巾。冷毛巾似乎使柏霈文舒服了一些,他的呓语减轻了,手
也不再挥动了,一小时后,他居然进入了半睡眠的状态中。只是睡得十分不安稳,他时时会
惊跳起来,又时时大喊著醒过来,每次,总是迷惘片刻,就又昏昏沉沉的再睡下去。爱琳收
拾了一个小旅行袋走了,方丝萦知道,她这一去,起码三天不会回来。她不知道下人们对于
爱琳丢下病重的柏霈文,这时到台中去做何想法。好心的亚珠只悄悄的摇了摇头。老尤呢?
他那深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起来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测的。

    晚饭之后,方丝萦和亭亭回到楼上来,方丝萦曾试著想给柏霈文吃点稀饭,但柏霈文始
终没有清醒过来,热度也一直持续不退,她只有让亚珠把稀饭再收回去。到了九点多钟,她
强迫亭亭先去睡觉,那孩子已经累得摇头晃脑的了。

    孩子睡了,爱琳走了,下人们也都归寝,整栋房子显得好寂静。方丝萦仍然守在柏霈文
身边,为他换著头上的冷毛巾。她用一个保温瓶,盛了一瓶子冰块,把冰块包在毛巾里,压
在他发烫的额上。由于冰块溶化得快,她又必须另外用一条干毛巾,时时刻刻去擦拭那流下
来的水,以免弄湿棉被和枕头。高烧下的他极不安稳,他一直说著胡话,呻吟,挣扎,也有
时,他会忽然清醒过来,用疲倦的、乏力的、沙哑的声音问:“谁在这儿?”“是我,方丝
萦。”她答著,乘此机会,给他吃了药,在他昏迷时,她不知怎样能使他吃药。

    他叹息,把头扭向一边,低低的说:

    “让你受累了,是吗?”

    她没有回答。他的清醒只是那样一刹那,转眼间,他又陷入呓语和噩梦里,一次,他竟
大声惊喊了起来:

    “不要走!不要走!水涨了,山崩了,桥断了!不要走!含烟哪!”他喊得那样凄厉和
惨烈,他的手在空中那样紧张的抓握,使她情不自已的用自己的双手,接住了他在空中的
手,他一把就握住了她,紧紧的握住了她。他的声音急促的、断续的、昏乱的嚷著:“你不
走,你不走,是不?含烟?你不走……你好心……你善良……你慈悲……那水不会淹到你,
它无法把你抢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用那发热的手摸索著她的面
颊,摸索著她的头发。方丝萦取下了她的眼镜,放在床头柜上,她又被动的、违心的去迎合
了他。她让他摸索,让他抓牢了自己。听著他那压抑的、昏乱的、烧灼著的低语。“我爱
你,含烟。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你打我、骂我、发脾气,都可以,就是别离开我。外面在
下雨,你不能出去,你会受凉……别出去,别走!含烟……我最爱的……我的心,我的命!
你在这儿,你在这儿,你说一句话吧!含烟,不不,你别说……别说什么,你在这儿,在这
儿就好……”他抓紧了她,抓得那样牢,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逃掉,抓得她疼痛。她坐在床边
的地毯上,让他紧握著自己的手,她的头仆伏在他的床上,让他摸索。她不想动,不想惊醒
他的美梦。可是,眼泪却沿著她的眼角,无声无息的滑落在棉被上。她忍声的啜泣,让自己
的心在那儿滴血。然后,她觉得他的抓握减轻了,他的呓语已变为一片难辨的呢喃。她慢慢
的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阖著,他睡著了。她拿开了他额上那滴著水的毛巾,用手轻按了一下
他的额角,感谢天,热度退了。她抽开了他那个潮湿了的枕头,一时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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