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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庭院深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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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孤寂,因为,他眉峰的结放开了,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这表情缓和了他
面部僵直的肌肉,使他看起来和煦而慈祥。“我抱歉。”他匆促的说。“我的脾气一直很
坏。”为了弥补他刚才的失礼,他又自动的答复了方丝萦的问题。“我女儿今年十岁,就在
这儿的国民小学读书,平常她都自己走回家,今天我既然出来了,就不妨去接接她。”

    “我送你去,好吗?”方丝萦热切的说。“我没有事,一点事都没有。”“如果你高
兴。”那男人说,声调却是淡漠的,不太热中的。方丝萦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定以为
碰到了个最无聊的人,一个无所事事而又爱管闲事的人!但,她并不在乎他的看法。望著
他,她说:

    “注意,你前面有一堆石头,你最好从这边走!”她搀扶了他一下。“我搀你走,好
吗?”

    “不用!”他大声说。

    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绕出了那堆废墟。一经走到花园里,没有那些绊脚的木头和石
块,那男人的脚步就快了起来。方丝萦发现他确实对这儿很熟悉,而且,她这时才发现她刚
才忽略了的地方,这花园中间有条水泥路,却并没有被杂草所盘据,显然是因为常有人走的
关系。那么,他是真的常到这废墟中来了?一个失明的男人,经常到一堆废墟里来做什么?
是凭吊过去?还是找寻过去?她不禁悄悄的,也是深深的,研究著旁边这个男人的脸谱。现
在,那男人专注的走著路,似乎根本忘记了她的存在,那张脸是忧郁、冷漠、严肃,而莫测
高深的。沿著那条大路,他们走了没有多远,方丝萦就看到路边有栋相当豪华的花园洋房,
两扇大大的红门,高高的围墙,修剪得像一个个小亭子似的榕树从围墙顶端露了出来。围墙
里有栋两层楼的建筑,外壁上贴著讲究的花砖,有美丽的壁灯,和别致的圆形窗子。那围墙
的红门上挂著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是:“柏宅”方丝萦再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这路边的大房子是你的家吗?柏先生?”她问。

    那男人惊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姓柏?”他迅速的问。

    “这很简单,你说你的家就在附近,这栋房子是附近唯一考究的建筑,从你的服饰看
来,你应该是栋考究住宅的主人。而这房子的大门上,挂著‘柏宅’的牌子。”

    “唔,”那人放松了面部的肌肉。“你的联想力倒很丰富。你做什么的?一个作家?”

    “没那份才华,却很有写作的兴趣。”她说,凝视著他。“我在美国学的是教育,当了
五年的小学老师。”

    “你可以改行学写作,你仿佛在搜寻故事!你探访一座废墟,你发现了一个瞎子,你希
望从他身上找出故事,然后去写一本简爱,咆哮山庄,或是蝴蝶梦。”他冷冷的说,声音里
带点讽刺味道。“哼!”方丝萦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你错了,柏先生,我对你的故事不
感兴趣。”

    “是吗?”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沉默的走了一大段路。然后,方丝萦看到了那所小
学校,成群的孩子正三三两两的从校门口涌出来。这所学校位于一个小镇市的顶端,门口的
牌子是:

    “正心国民小学”显然,他们来晚了,孩子们已经放学了,大部分的孩子都往镇里面
跑,也有一两个是往他们来的方向走的。他们站住了,方丝萦仔细看著那些孩子,穿著白衬
衫、蓝短裤或蓝裙子,这些孩子们嘁嘁喳喳的像一群小鸟,彼此追逐著,嬉戏著,打打闹
闹……这是多么活泼而喜悦的一群!

    “他们已经放学了。”那盲人说。

    “是的,”方丝萦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急于想见到这男人的女儿是怎样一个孩子。“你
的女儿可能已经回家了。”

    “可能。”那男人说,并不怎么在意。

    “她高吗?矮吗?漂亮吗?”方丝萦热心而迫切的在孩子中搜寻著。“她是什么样子
的?”

    “我还希望有人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的呢!”那男人喃喃的说。“啊!”方丝萦惊异的
看著他。“你竟然不知道……啊!”一股怜恤而怆恻的情绪从她胸口涌了上来。是的,他是
瞎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长得什么样子!但是……他瞎了很多年了吗?“我要回去了,她
一定早到家了。”那男人转过了身子。

    “哦,等等!”方丝萦喊著,因为,她一眼看到校门口有个小女孩,正一个人孤独的走
出校门,那是个瘦瘦小小而苍白稚弱的小东西,梳著长长的发辫,带著一脸早熟的寥落。是
这孩子吗?她的心跳著,相信自己的判断,是这孩子!一定的!那孩子长得多像她父亲,她
从没看过这样酷似的相像!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梁,连那股忧郁的神情都是她父亲的再版。
“我看到你的孩子了!”她喘息的说。“她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你怎能断定……”那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孩子的一声惊呼所打断了。那女孩已经发现了他们,她喊了一声,
就狂奔著跑了过来,一面喘著气喊:

    “爸爸!爸爸!”她一下子冲到了父亲的身边,用她的两只小手紧紧的抓住她父亲那只
没有拿手杖的手,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带著一种狂喜和受宠若惊的神情,仰视著她的父亲。
她那苍白的小脸现在红润了,被喜悦和激动所染红了。她的呼吸急迫而短促。“爸爸!你来
接我吗?是吗?爸爸!”她嚷著,环绕在她父亲的膝下。她是多么瘦小呵!十岁?她看来不
足六岁,像株风吹一吹就会折断的小草。那苍白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这是个多脆弱的小
生命呀!

    “我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你放学没有。”那父亲说,并没有被女儿那份狂喜所感染,
他的声调是平平淡淡的。这平淡几乎触怒了方丝萦。你竟看不出你的女儿是多么爱你吗?傻
瓜!你竟不知道她那小心灵在怎样渴望著爱吗?傻瓜!你可曾好好照顾过这孩子吗?残酷的
父亲哪!如果你“看”不见,你最起码感觉得到呵!“哦,爸爸!”那孩子没有因父亲的平
淡而失望,她仰视著父亲的那对眸子里闪耀著单纯的信赖和崇拜,除了信赖与崇拜之外,还
有层薄薄的敬畏。她悄悄的把面颊倚在父亲的手背上,激动的说:“你一个人走来的吗?亚
珠和老尤没有陪你吗?”“那位阿姨陪我走来的,你去谢谢她去!”那盲人准确的指出她所
站的位置。那小女孩转过脸来对著她,一时间,方丝萦竟有把她揽进怀里来的冲动,多美丽
的小东西!多惹人疼爱的小东西!她是愿意牺牲世上一切,来博得这样一个小东西的笑靥
的。庭院深深3/59

    “噢,阿姨,谢谢你!”那孩子对她微微弯腰,但她舍不得离开父亲的身边,她的小手
仍然紧紧的攥住她父亲的手。只这样马马虎虎的交代了一句,她就把她那张被喜悦燃烧得发
亮的小脸又转向了父亲,兴高采烈的说:“我搀你回去!爸爸!你要走小心一点,当心你脚
边,那儿有个坑哪!”

    “好,你带著我走吧,亭亭。”那父亲让女儿搀住他的手,但是,显然的,他这只是为
了抚慰那孩子而已,他并不真的需要帮助。“我们回去吧!天不早了。”

    “再见!阿姨!”那孩子没忘记对她抛下一句再见,然后,她搀著父亲的手,向那条宽
宽的泥土路上走去了。

    方丝萦目送著这父女二人的背影。暮色已经苍茫的笼罩了下来,那两人的身影像是走在
一层浓雾里,飘浮而虚幻。在这一刹那,方丝萦心头竟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她有种
强烈的、被遗弃似的感觉。眼看著那父女二人的身子小了,远了,被暮色所吞噬了……她呆
呆的伫立著,不能移动,眼眶却逐渐的湿润了。

    2

    经过了一番布置,方丝萦这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也就十分清爽,而且雅洁可喜了。窗子
上,挂著簇新的、淡绿色条纹花的窗帘,床上,铺著米色和咖啡色相间的床罩,一张小小的
藤茶几,铺了块钩针空花的桌巾,两张藤椅上放了两个黑缎子的靠垫,那张小小的书桌上,
有盏米色灯罩的小台灯,一个绿釉的花瓶里,插了几枝翠绿色的、方丝萦刚从后面山坡上摘
来的竹子。一张小梳妆台上放著几件简单的化妆品。

    一切布置就绪,方丝萦在书桌前的椅子里沉坐了下来,环室四顾,她有种迷茫的,不敢
相信的情绪。想想看,几个月前,她还远在天的那一边,有高薪的工作,有豪华的公寓住
宅。而现在,她却待在台湾一所郊区的小学校里,做一个小学教员,这简直是让人不能置信
的!她还记得介绍她到这学校里来的那个教育部的张先生,对她说的话:

    “我不了解你,方小姐,以你的资历,教育部很容易介绍你到任何一所大学去当讲师,
你为什么偏偏选中这所正心国民小学?小学教员待遇不高,而且也不容易教,你还得会注音
符号。”“我会注音符号,你放心,张先生,我会胜任愉快的。”这是她当时的回答。“我
不要当讲师,我喜欢孩子,大学生使我很害怕呢!”“但是,你为什么偏选择正心呢?别的
学校行吗?”

    “哦,不。我只希望是正心,我喜欢那儿的环

    境。”现在,她待在正心小学的教职员宿舍里了,倚著窗子,她可以看到远处的青山,
可以看到校外的山坡,和山坡上遍布的茶园,以及那些疏疏落落的竹林。是的,这儿的环境
如诗如画,但是,促使她如此坚决留下来教书的原因仅是这儿的环境吗?还是其他不可解的
理由呢?她也记得这儿的刘校长,那个胖胖的,好脾气的,四十余岁的妇人,对她流露出来
的诧异和惊奇。“哦,方小姐,在这儿教书是太委屈你了呢!”

    “不,这是我希望已久的工作。”她说,知道自己那张国外的硕士文凭使这位校长吃惊
了。

    “那么,你愿担任六年级的导师吗?”

    “六年级?毕业班我怕教不了,如果可以,五年级行吗?最好是科任。”五年级,那孩
子暑假之后,应该是五年级了。

    就这样,她负责了五年级的数学。

    这是暑假的末了,离开学还有两天,她可以轻松的走走,看看,认识认识学校里别的老
师。她走到梳妆台前面,满意的打量著自己,头发松松的挽在头顶,淡淡的施了点脂粉,戴
著副近视眼镜,穿了身朴素的,深蓝色的套装。她看起来已很有“老师”样子了。

    拿了一个手提包,她走出了宿舍。她要到校外去走走,这正是黄昏的时候,落日下的原
野令人迷惑。走出校门,她沿著大路向前走,大路的两边都是茶园,矮矮的植物在田野中一
棵棵整齐的栽种著。她看著那些茶树,想像著采茶的时候,这田野中遍布著采茶的姑娘,用
头巾把斗笠绑在头上,用布缠著手脚,弯著腰,提著茶篮,那情景一定是很动人的。

    走了没多久,她看到了柏宅,那栋房子在落日的光芒下显得十分美丽,围墙外面,也被
茶园所包围著。她停了片刻,正好柏宅的红门打开了,一辆六四年的雪弗兰开了出来,向著
台北的方向疾驰而去,扬起了一阵灰尘。六四年的雪弗兰!现在是一九六五年,那人相当阔
气呵!方丝萦想著。在美国,一般留学生没事就研究汽车,她也感染了这份习气,所以,几
乎任何车子,她都可以一眼就叫出年份和车名来。

    越过了柏宅,没多久,她又看到那栋“含烟山庄”了。这烧毁的房子诱惑著她,她迟疑
了一下,就走进了那扇铁门,果然,玫瑰依然开得很好,她摘了两枝,站在那儿,对那废墟
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子,她走了出去。落日在天际燃烧得好美,她深吸著气,够
了,她觉得浑身胀满了热与力量。“我永不会懊悔我的选择!”

    她对自己说著。回到宿舍,她把两枝玫瑰插进了书桌上的花瓶里,玫瑰的嫣红衬著竹叶
的翠绿,美得令人迷惑。整晚上,她就对著这花瓶出神。夜幕低垂,四周田野里,传来了阵
阵蛙鼓及虫鸣,她倾听著,然后,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柔柔的叹息。打开书桌抽屉,她抽出
了一叠信笺,开始写一封英文的信,信的内容是:“亲爱的亚力:我很抱歉,我已经决定留
在台湾,不回美国了,希

    望你不要跟我生气,我祝福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我无法解释一切是怎么回事,只是……只是一件偶然,

    那个五月的下午,我会心血来潮的跑到郊外去。然后我

    竟被一堆废墟和一个小女孩所迷住了……”

    她没有写完这封信,丢下笔来,她废然长叹。这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事,亚力永远无法明
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讲不清楚的。他会当她发了神经病!是的,她对著案头的两朵玫瑰发
愣,天知道,她为什么留下来呢?海外正有一个男人希望和她结婚,她已过了三十岁了,早
就该结婚了。天知道!她可能真的发了神经病了!开学三天了。站在教室中,方丝萦一面讲
课,一面望著那个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女孩子。她正在讲授著鸡兔同笼,但是,那女孩的眼睛
并没有望向黑板,她用一只小手托著下巴,眼睛迷迷蒙蒙的投向了窗外,她那苍白的小脸上
有某种专注的神情,使方丝萦不能不跟著她的视线向窗外望去。窗外是校园,有棵极大的榕
树,远方的天边,飘浮著几朵白云。方丝萦停止了讲书,轻轻的叫了声:“柏亭亭!”那女
孩浑然未觉,依然对著窗外出神。方丝萦不禁咳了一声,微微抬高声音,再喊:

    “柏亭亭!”那孩子仍然没有听到,她那对黑眼珠深邃而幽黑,不像个孩子的眼睛,她
那专注的神情更不像个孩子,是什么东西占据了这孩子的心灵?方丝萦蹙紧了眉头,声音提
高了:

    “柏亭亭!”这次,那孩子听到了,她猛的惊跳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一对充满了惊
惶的眸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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