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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部分

红纸伞-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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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决不去参加他的葬礼。我决不轻信任何一个父亲。
    这就是当初我为什么不跟你去认亲生父亲的真正原因。
    哥哥,你在听吗?你是不是被我的故事给吓着了?
    很抱歉,给你讲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看我?怎样看待我的遭遇?你觉得恶心吗?知道这些之后你还愿意相信你有一个名叫商彤的弟弟你还愿意认他吗?这些无从对人去讲起的往事就是我地狱里的火,就是火中溅水的鞭子,就是砸死我的沉重的石头。当我像倒垃圾一样全部倾倒给你,可能会改变你对你的尘叔的好印象,我这样做并非是惹你去恨他。现在,经过时间的冲洗,连我都对他没有了怨恨,你又何必去恨一个真正有病的故人。更何况,你的弟弟商彤,如今也在步他的后尘,也是一个重得不轻的病人。
    商彤
    1995年12月18日
3。也攒眉千度
    商痕:
    写这封信时我刚刚看过你的《1974年的核桃》。
    是和《处子之吻》同时发表在《LOVE》杂志第十二期的,当时只顾得骂你的《处子之吻》了,竟忽略了这篇。
    我想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虽然现在的人大多对1974年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了。
    不过我喜欢她总有我自己的理由。
    因为它有沧桑感,有厚重的历史感。
    商痕,你其实更应该是这样的作家。
    言归正传,继续讲我的《红狐狸历险记》。
    其实那些过程很简单的,我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那片森林。
    在溪水坪小镇子上,我拿出身上的钱打算给父亲买点什么东西,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却看见许许多多的人都往医院里跑,说是一个叫樱桃谷的地方发生森林火灾,大火烧伤了一对男女——商痕你该明白了,这一幕是什么。那时候你刚刚离开,那时候我刚刚来到;你的离开错过了一幕惨剧的发生,我的来到却正好撞进惨剧核心。
    站在医院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我的心里无端地慌乱起来。
    似乎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出于本能或者因为被惊吓,甚或是预感。
    我看到许多人在劝说一个小男孩:“去看看你父母吧,他们也怪可怜的,怪不容易的,他们受伤那么重,说死就死的人了,再不看一眼,以后你娃娃要后悔的,要后悔的!”
    我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钟爱你这孩子,咋这么不通人性呐?他们再怎么都是你的父母,你这孩子心肠咋跟石头一样硬?钟爱!钟爱!!”
    钟爱?!
    我没有听错。
    这个名字好奇怪,为什么会让我觉得一定和我有关?
    钟情,钟爱,他是父亲家里的那个小哥哥吗?如果是,那么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又是谁?
    是谁?!
    是我的父亲呀!
    我拨开人群,拼命地想往里边钻。可是人山人海的,我怎么钻得进去?
    急救室里忙忙碌碌,医护人员在紧张地抢救,氧气瓶推过来了,人们让开一条道;医生护士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都有人自动给让开道路。只有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这会儿我已忘记自己是在装扮小男孩了,我想去看父亲,我只想去看父亲,可是谁也不让我近前。
    很多人都在哭:“遭孽呀,罪过呀,可怜呀,怎么会烧成这样,活活的人怎么会烧成这样?”
    我呆站在一旁,眼前飞过一片黑蝴蝶,脑子里也扑满黑蝴蝶,心里也往外翻飞黑蝴蝶。黑蝴蝶是我犯病时才有的视觉反映。每当我看到黑蝴蝶,就说明我的心脏不行了。我的脆弱的心脏啊,灵敏地感知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开始猛跳,狂跳,剧烈地乱跳。跳过一阵之后,又骤然停了下来,继而又开始猛跳,狂跳,乱跳。这可能是我长到十二岁心脏病发作最剧烈的一次,我都忘记了口袋里还有没有药了,我只知道自己这次是死定了——天呐,我才十二岁,离十八岁的死亡刑期还有六年,我的流浪计划,我的森林之旅,还都刚刚开始,我千里迢迢来找父亲,他却躺在医院急救室躺在生死未卜的抢救之中,我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我就要死了吗?我就要死了吗?我真的……真的……真的……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吗?钟爱!钟爱!!钟爱!!!
    再次醒来我也躺在医院的白被单里,鼻子里全是浓浓的来苏儿水的味道,胳膊上有点滴,吊瓶里是纯洁的泛着小气泡的救命药。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接受这样正规的治疗。我不糊涂,我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是个命好的小姑娘,一定有好人救了我。
    医生说:“你这个小姑娘啊,晕过去只喊钟爱,钟爱——是那个名叫钟爱的小男孩把你送到我跟前的。”
    我叹了一口气:“钟爱?他……人呢?”
    医生说:“去拿钱去了。”
    我又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还有一百块钱,赶紧掏了出来。
    医生笑了:“不够。”
    正在这个时候,他回来了,钟爱回来了。
    手里拿着他从猎户老吴头那里借来的五百块钱。
    “我想知道你是谁?”这是他给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第二句话也是质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是谁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钟爱?”
    我只好说:“我叫钟情,我从大连来找父亲,你是小哥哥吗?你的父亲也是钟望尘吗?”
    “真可笑!”小哥哥冷笑了一下:“刚刚走了一个小哥哥,这会子又冒出个小弟弟。够热闹的啊!”
    “我不喜欢你的阴阳怪气。”我说:“我来寻找父亲,我的父亲就是钟望尘。”
    他被定在那里了,好白天后才吭声:“我真不知道。”
    “人家不是正在告诉你了嘛!”我发现我开始向他撒娇了,难道就因为他是长得漂亮的……小哥哥?以前我从不这样。
    “带我去见父亲好吗?”我向他请求,还是撒娇的语气:“他被烧得那么惨,你都不去看他,好多人都说你呐,好狠心哟!”
    他的声音冷冷地:“你弄错了,他不是你的父亲。”
    “那么他是谁呢?”我老老实实地,乖乖地,问道。
    他的声音更冷了:“他是一个跟你无关的人。”
    “还有哪个……妈妈呢……”我还想问。
    他打断了我:“也跟你无关。”
    可惜他遇到的是一只擅讲故事的红狐狸,几小时之后,我就向他全盘端出了我的来历、我跟他的关系,讲了我的红狐狸历险记的开篇部分,他开始对我有了一点了解,还有些须的崇拜。当然,我一定不会告诉他我是一个女孩。
    我俩的谈话纯属两个小男孩的叽里呱啦,仗义,侠气,喧闹,豪情万丈。
    最后,他拍拍我的肩膀,极大度地说:“好好养病吧,等病好了,我带你去见你父亲。”
    我没想到,三天后,他带我去的地方,会是一座坟墓。
    父亲死了?
    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我实在挤不出眼泪来。
    我宁愿相信这是他的玩笑,或者恶作剧。
    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呢。但眼前的新坟,又是什么?
    他说:“你如果早半个月来就好了,也许你来了真能救他的命呐!”
    看来父亲是真死了。
    那么我所有的等待,我的一路而来又是为了谁呢?
    他不太会讲故事,他心里的温度很低,他什么都瞒着我,他对我有设防。
    父亲坟前黄土未干,墓草未青,尸骨未寒,也许父亲的灵魂还在低空飘荡,只是他与我之间没有那种灵与肉的感应,我看不见他。我甚至一直没有哭。
    但我确实是来寻找父亲的呀。
    看来我所在乎的只是寻找的过程,而不是结果。
    结果是父亲死了。
    而我自己,从小清冷惯了,孤独惯了,也不怎么看重亲情和死亡。
    我看重的其实就是我自己的反叛和由里到外的那种……破坏。
    这会儿,我把自己心里那份静如死水的希望给破坏了。
    我在心灵的废墟上重新构筑起新的希望来,然后再去破坏它,捣毁它。
    “你看我像什么?”我问他。
    钟爱回答得很干脆:“小叫花子呗!”
    “我打你!”我向他动手,却被他紧紧抓住。我想挣脱,可惜力气太小。
    拼命使劲,心脏又吃力了,眼前又飞过一群黑蝴蝶。
    赶紧拿药去吃,几分钟之后,就缓过劲儿了,吓得他都煞白了脸。
    “说嘛,再说嘛!”我还是逼他:“你看我像什么?像什么嘛?!”
    这次他不敢胡说八道了,静静地看着我不吱声。
    我想听他说我像一只从最远的地方逃逸而来的红狐狸,此刻驻足的地方就是我的森林,以后就乖乖地呆在这里吧,不回去了。
    可惜他没有这种感觉。
    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我觉得你挺像女孩子的。”
    “那你就娶我啊!”我抓住了他的话:“我跟你生儿育女,一大堆男孩,一大堆女孩。”
    “你以为你是母猪下崽子呀,一大堆一大堆的。”他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的样子迷死人了。我突然觉得,我已经不在乎结婚时去不去教堂,有没有唱诗班和牧师,只要有他,只要有钟爱哥哥。
    “说呀,娶不娶我?娶不娶我嘛?!”
    他脸上的笑凝住了:“别闹了,你又不是女孩子。”
    我说:“我是嘛是嘛是嘛是嘛……”
    我都准备好了,假如他还不相信,我就证明给他看,怎么证明我还没想好,反正……只要不脱衣服,也许我会让他摸我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但是他告诉我:“我这种人不适合结婚的。”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他说:“我喜欢男孩。”
    我只有继续装男孩了,装到什么时候?装到十八岁到来,装到我死。他爬在我的身体上哭啊,哭啊,他给我换衣服,一层一层剥下伪装。我的身体冰清玉洁,瀑布一样的黑发哗地一下就从帽子里倾泻出来了,我像白色的蚕,被置放于明亮的光线下,他只须为我盖上桑叶,一层一层的桑叶。我死了已不会吐丝,既然没有希望,还吐什么情丝?也无须为谁做茧?当然,更不用化蝶了。
    可我,真的只能装做男孩,才能……才能拴住他么?
    我的女孩儿的样子不好吗?如果我长到十八岁,穿上火红火红的裙子,就像一只真正的妖媚无比的狐狸,躺在他的面前。我的红裙子上有十八颗纽扣,他像弹琴一样弹拨着那十八颗纽扣的韵律,然后逐一解开它——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他会喜欢我如狐的身体和乖巧灵秀的小狐的模样吗?
    可是,假若我活不到十八岁,或者就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是此刻这种身量未足、形容尚稚的小男孩的样子死去了,他依然爬在我的身上哭,给我换衣服,突然发现我像一个瘦弱的小毛毛虫,而且是一个女孩,他还会为我盖上一层一层的桑叶、还会喜欢我吗?
    那阵子,他天天心事重重。
    我不明白,既然躺在医院里的那一对受伤的可怜人才是他的父母,他为什么从来不去医院探望他们。
    我们俩住在他们家从前住过的板棚小屋里,白天做小锅饭吃,吃完饭就去林子里瞎逛,或者去河谷地带找一块安静的草地上躺上半天,他不讲话,我也不吱声。不知咋的,他时常会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黯。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嫌害怕,脑子里总有挥之不去的奇思怪想,森林里的风声,小河边的流水声,板棚小屋咯吱咯吱的晃悠声,还有老鼠在屋梁上扑簌簌一溜而过的声响,都让我吓破了胆。
    很自然的我们睡在一张小床上,他说:“哥哥靠边睡,弟弟靠墙睡,靠边睡打老虎,靠墙睡做好梦。”每一夜我都靠墙睡,可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好梦。我毕竟是个女孩,身边睡着个半大不小的男生,我怎能不紧张?可我再紧张再害怕也不敢推开他,我怕风,怕黑夜中的一切。直到他终于吻过我了。
    是怎么发生的我很迷糊,只记得睡梦中被谁紧紧地堵住了呼吸,一片片黑蝴蝶又从不知名的地方飞了回来,在我眼前窜来窜去的,我想拿药,才发现他正压在我的身上,吓得我赶紧去摸衣服扣子,还好,他没动我那个地方。当我知道是他在吻我时,我真是又喜又惊,又恼又怕,一动不动,我享受着他的吻。这是我的初吻啊,就这么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给了这个莽撞无理的……小哥哥。而他竟然是老到,娴熟,轻车熟路的架势。他的唾液清甜,气喘如牛,激情似火,欲望冲天。当我发觉他的手正一步一步顺着我的前胸、小腹往下伸展时,我推开了他:“我要吃药!”他嘴里嘀咕了一声什么就忽忽忽地倒在一边睡着了。我想他可能是做梦了,迷迷糊糊的,要不他怎么就说睡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问他:“昨晚做梦了吗?”他摇头说:“没有。”我告诉他:“你知道吗?你都吻过我了!”他说:“我知道啊。”我不相信他知道,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嬉皮笑脸地:“因为你好啊!”我又问:“那你喜欢我了?”他点头。“你会一辈子都这样,都这样喜欢我么?”他回答得很果断:“一辈子!”
    可是我多想告诉他,我是一个女孩。
    终于,等到下一次他又吻我的时候,我问他:“你真的不喜欢女孩吗?”他说是。我又问:“那你看我是男孩还是女孩?”他说:“当然是男孩喽!”我不敢吭气了。那就是吧。那就做一个男孩吧,做一个活在他心里的好男孩。那一瞬间,我又迷糊了,我们又一次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深深地,深深地,吻在一起。我那么冷静,又那么痴迷。我的冷静是因为我知道他这是在吻一个男孩而不是我,我的痴迷是因为纵然知道这一切我也无怨无悔。与此同时,我甚至觉得我快变成一个小妇人了,我用小妇人的眼光去打量他,怎么看都是一个惹人爱恋的男人,他的力量,他的心智,他的冲动的性情,他的温热的怀抱,甚至他的气息、味道,都是我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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