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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部分

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39部分

小说: 约翰·克利斯朵夫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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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体问题,——还问他德国是不是已经到了颓废的阶段,音乐是不是已经完了等等。他
们俩看了都笑起来。但尽管心里满不在乎,克利斯朵夫这个粗人也居然接受那些宴会的
邀请。奥里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也上那些地方去吗?”
    “是的,”克利斯朵夫咕噜着回答。“你以为只有你会去看太太们吗?现在也轮到
我了,告诉你!我也要去玩玩了!”
    “你去玩玩?可怜的朋友!”
    实际是克利斯朵夫在家关得太久了,忽然觉得非出去走走不可。并且他也很乐于呼
吸一下新的光荣的气息。在那些晚会里,他照旧厌烦,觉得所有的人都是混蛋。但他回
家故意卖弄狡狯,对奥里维说着相反的话。他到处都去,可是同一个人家决不去两回;
他会找出古古怪怪的借口,用着骇人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回避他们第二次的邀请,教奥
里维看了也认为岂有此理。克利斯朵夫却是哈哈大笑。他到沙龙去不是为了培养自己的
声名,而是为了添加他生命的养料,搜集一些新人的目光,举止,语声,以及种种的形
式,声音,色彩;因为一个艺术家每隔多少时候就得把他的调色板充实一次。一个音乐
家的营养决不能以音乐为限。一句说话的抑扬顿挫,一个动作的节奏,一个和谐的笑容,
都可以比一个同业的交响乐给你更多的音乐感应。不幸沙龙里那些面貌那些心灵的音乐,
和音乐家的音乐同样枯索,同样单调。各人有各人固定的姿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的
微笑,那种刻意研求的妩媚,和一支巴黎曲调同样是印板式的。而男人比女人更无聊。
萎靡的风迫使一般刚强的人物化为泡沫,特出的个性很快的软化了,消灭了。克利斯朵
夫看到艺术家中已死的与将死的人太多了:某个青年音乐家朝气蓬勃,天分极高,结果
竟被荣名压倒,只想呼吸那种毒害他的谄媚逢迎的空气,只想享乐,只想睡觉。他二十
年后的模样,只要看那个坐在沙龙一角的年老的大师便可知道:有钱,有名,一身兼了
所有的学士院的会员,登峰造极,似乎用不着再怕什么敷衍什么,而他却对所有的人低
头,怕舆论,怕政府,怕报纸,不敢说出自己的思想,并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
象载着自己遗骸的驴子一般在人前展览。
    而在从前曾经伟大或是可能伟大的那些艺术家和有识之士后面,一定有个女人在腐
蚀他们。她们都是危险的,不管是蠢的或是不蠢的,爱他们的或只爱自己的;最好的女
子其实是最可怕的:因为她们目光浅陋的感情更容易毁掉艺术家,她们一心要驯服天才,
把他压低,把他删除,剪削,搽脂抹粉,直要这天才能够配合她们的感觉,虚荣,平凡,
并且配合她们来往的人的平凡才甘心。
    克利斯朵夫虽是在这个社会里不过走马看花,但看到的已经足以使他感到危险。想
利用他、拿他点缀沙龙的女人,不止一个;克利斯朵夫对于低颦浅笑的勾引也不能说完
全无动于衷。要不是他有见识,要不是看到周围那些可怕的榜样,他可能逃不过的。但
他并不想替那般看守呆子的美女扩充她们的羊群。倘若她们不是紧紧的钉着他,他所冒
的危险倒反更大。大家一朝相信他们中间有着一个天才的时候,照例要来摧残他的。这
般人看见一朵花就想把它摘下插在瓶里,——看到一头鸟就想把它关在笼里,——看见
一个自由人就想把他变成奴隶。
    克利斯朵夫迷惑了一会儿,马上振作品来,把他们一古脑儿丢开了。
    运命老是耍弄人的。它会让一般粗心大意的人漏网,但决不放过那些提防的,谨慎
的,有先见之明的人。投入巴黎罗网的倒并非克利斯朵夫而是奥里维。
    他的朋友的成功使他沾到好处:克利斯朵夫声名的光彩也射到他身上。他此刻比较
出名了,不是为了他六年来所写的文章,而是为了他发见克利斯朵夫。所以克利斯朵夫
被邀请的时候也有他的分;他陪着克利斯朵夫去,存着暗中监督的意思。但大概他太专
心干这件任务了,来不及再顾到自己。爱神在旁边经过,把他带走了。
    那是一个头发淡黄的少女:清瘦,妩媚;细致的鬈发,象波浪般围着她的狭窄而神
情开朗的额角,淡淡的眉毛,沉重的眼皮,碧蓝的眼睛,玲珑的鼻子,微微翕动的鼻孔,
有点凹陷的太阳穴,表示任性的下巴,清秀而肉感的嘴,嘴角向上,很有风韵的笑容仿
佛是纯洁的田野之神的笑容。她的脖子长得又长又细,身材细小而苗条,年轻的脸显得
很快活,也有点若有所思的神气,笼罩着初春的恼人的谜。——她叫做雅葛丽纳?朗依
哀。
    她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家庭是信旧教的,有钱,高尚,头脑很开通。父亲是个聪明
的工程师,心思灵巧,做事能干,胸襟宽广,能够接受新思想。他靠了工作,靠了政治
关系,靠了他的婚姻,挣了一笔财产。太太是金融界里一个十足巴黎化的漂亮女人,他
们的婚姻可以说是爱情的结合,也可以说是金钱的结合,——在这般人心目中,这才是
真正爱情的结合。金钱是保留了,爱情可是完了。但还留下一些残余的光辉,因为双方
当年都是很热烈的;可是他们并不过分的自命为忠实。各干各的事,各寻各的快乐,彼
此照旧很投机,象两个自私自利的好伙计一样,一方面觉得问心无愧,一方面也很谨慎。
    女儿是他们中间的桥梁,同时是暗中争夺的对象:因为他们都非常疼她。各人在她
身上看到自己的面目,自己的缺陷,——那是各人特别喜欢而被儿童的妩媚加以理想化
了的;双方都费尽心机想把女儿抓在自己手里。这个情形自然瞒不过孩子;并且儿童都
有一种天真的想法,把自己当做是宇宙的中心,所以她尽量利用机会,刺激父母,使他
们比赛谁更爱她。任何使性的行为,倘使一个表示反对,她有把握得到另外一个的赞许;
而早先那个反对的因为自己被疏远而气恼,会进一步答应更多的条件。这样她就受着过
分的溺爱;幸亏她天性中没有什么坏的成分。——当然她象所有的儿童一样很自私,但
因她太受宠太有钱了,从来没遇到阻碍,所以她的自私更带点病态的意味。
    朗依哀夫妇虽然疼女儿疼到极点,可决不为她牺牲一些他们个人的方便。白天大部
分时间,他们让孩子一个人玩儿。因此她并不缺少幻想的时间。由于早熟,由于人们当
着她的面说的不加检点的话——(他们并不为她而有所顾忌),——她六岁的时候就对
拿在手里玩的小娃娃讲着恋爱故事,其中的人物是丈夫,妻子,情人。不用说,她这是
没有邪念的。等到有天她咂摸到说话后面有着感情的影子,她的故事就不拿小娃娃做对
象而给自己保留起来了。她天真无邪,可是欲魔已经在远远的叫吼,仿佛在地平线那一
边的、看不见的远钟,有时风中传来几阵声音,不知从哪儿来的,只觉得自己被它包裹
了,脸红了,又害怕又快活的喘不过气来,但你对这种情形完全莫名片妙。随后音乐没
有了,象来时一样的突兀。什么都听不见了。仅仅有些嗡嗡声,隐隐约约的回音,在碧
蓝的天空融化。你只知道应当上那边去,在山的那一面,越快越好:幸福就是在那个地
方。啊!要到了那儿才好呢!
    没到达以前,她对于那边的情形想入非非的作着种种猜测。以这个女孩子的头脑而
论,要猜到那未来的境界简直是桩大事。她有位年龄相仿的女朋友,西蒙纳?亚当,常
常跟她讨论这些重大的问题。各人拿出十二岁上的聪明与经验,听到的谈话和偷看的书
作参考。两个小姑娘提着足尖,抓着石头,想从旧墙上瞻望自己的前途。但她们白费气
力,以为从墙缝中窥到了什么,其实是一无所见。她们天真烂漫,便是淘起也不无诗意,
同时也有巴黎人喜欢嘲弄的脾气。她们说了野话而完全没觉得,并且拿小事看做天一样
大。可以在家到处搜索而无人敢阻止的雅葛丽纳,把父亲的书都翻遍了。幸而她的无邪
与纯洁的本能,使她没有受什么坏影响,只要一幕稍稍露骨的景象,一句稍为放肆的话,
她就不胜厌恶,立刻把书扔掉了;她在下流的队伍中穿过,有如一头小猫在脏水洼里跳
出来,居然没沾到泥浆。
    小说并不怎么吸引她:那太明确太枯索了。使她心儿颤动而怀着希望的,却是诗人
的——当然是谈爱情的诗人的——作品。这等诗人的气质和女孩子的很接近。他们看不
见事实,只从欲望或悔恨的三棱镜中想象事实;他们的神气就象她一样伏在旧墙的隙缝
中瞧望。但他们知道的事多得很,凡是应该知道的都知道,而且他们用着非常甜蜜与神
秘的字眼把它们包裹着,你得小心翼翼的揭开来才能找到找到啊!结果什么都
没找到,可是永远在就要找到的关头
    两个好奇的孩子一点都不厌倦。她们彼此轻轻的念着阿尔弗莱?特?缪塞和苏利?
普吕东的诗句,打着寒噤,以为那就是邪恶的深渊;她们把诗抄下来,互相推敲某些段
落的隐藏的意义,而有时根本没有什么隐藏的意义。这些十三岁的小妇人,无邪的,荒
唐的,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可半嘻笑半正经的讨论着爱情与肉欲;她们在课室内
当着和善可欺的教员的面,——一个挺柔和挺有礼貌的老头儿,——在吸墨纸上涂些有
天被他抄到而为之错愕的诗句:
 
      让我,噢!让我紧紧的搂抱你,
      在你的亲吻里喝着狂乱的爱情,
          一点一滴的,长久的!
    她们进的学校是富家子女上学的学校,教员都是教育界里的名流。在这儿,她们的
感情可有了发泄的机会。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钟情于她们的教授。只要他们年轻,长
得不太难看,就可使她们神魂颠倒。她们把功课做得挺好,为的要讨她们的偶像喜欢。
作文卷子的分数差了一些,她们就得哭一场;被老师赞美几句,她们脸上便红一阵白一
阵,还要对他丢几个感激而卖俏的眼风。要是给叫到一边去指点什么或夸奖一番,那简
直快乐得象登天一样了。并且要她们喜爱,也无须怎么了不得的人才。教师在体操课上
把雅葛丽纳抱到秋千架上的时候,她会浑身发热。此外又有多么剧烈的竞争!多少嫉妒
的心理!一个又一个的眼风向老师丢过去,多么谦卑,多么迷人,想把他从一个骄横的
情敌手里抢过来!他在教室里一开口,钢笔与铅笔就象飞一般的忙起来。她们并不求理
解,主要是不能听漏一个字。她们一边写,一边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注意偶像的脸色和举
动,雅葛丽纳和西蒙纳彼此轻轻的商量:“你想他用一条蓝点子的领带好看不好看?”
    后来她们又拿些彩色画,荒诞不经的诗句,风花雪月的插图,作为理想人物的根据,
——恋着优伶,演奏家,过去的或现存的作家,一忽儿是摩南…舒里,一忽儿是萨曼,
一①忽儿是德彪西。想到在音乐会中,沙龙里,街道上,和一些陌生的青年交换的眼风,
她们脑筋里马上会组织起一些爱情故事。总之,心里永远需要爱,需要有个爱的借口。
雅葛丽纳和西蒙纳彼此无话不谈:这就证明她们并不真有多少感情;并且这也是使自己
永远没有深刻的感情的好办法。可是这等心情变成了一种慢性病,她们自己虽然觉得好
笑,暗中却在加意培植。两人互相刺激。西蒙纳颇有许多想入非非的念头,但实际是谨
慎的。真诚而热烈的雅葛丽纳倒更容易把荒唐的计划实地去做。她不知有多少次差点儿
闹出大笑话来这是少年人常有的情形:有时候,这般可怜的受惊的小动物——(我
们都经历过这阶段),——不是差一点自杀,就是差一点投入随便碰到的一个人的怀里。
可是徼天之幸,几乎所有的青年都至此为止。雅葛丽纳谱了十多封情书的稿子,想寄给
那些仅仅见过一面的人;结果都没寄出,除了一封非常热烈的不署名的信,给一个奇丑
无比的,俗不可耐的,自私的,无情的,头脑狭窄的批评家。她因为在他的文章里看到
有二三行富于感情的表现,就对他倾心了。她也迷着一个住在近边的名演员;每次走过
他的屋子心里总想:“要不要进去呢?”
    有一回她竟大着胆子走到他住的那层楼上,一到那儿,她却立刻逃了。她能和他说
些什么呢?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她并不爱他。她也明明知道。这种疯癫一半是有心哄
骗自己,另外一半是需要爱,那是永远少不了的,又甜美又愚蠢的需要。既然雅葛丽纳
很聪明,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并不因此而不疯癫。一个心中明白的疯子抵得两个。
    
    ①摩南…舒里为十九世纪法国著名悲剧演员;萨曼为十九世纪法国诗人。
    她常常出去交际。许多青年都为她着迷,到处有人巴结她,而爱她的也不止一个。
她一个都不爱,却和所有的男人调情。她并不把自己可能给人家的痛苦放在心上。一个
美貌的少女是把爱情当作一种残忍的游戏的。她认为人家爱她是挺自然的,可是她只对
自己所爱的人负责;她真心的相信:谁爱上她就够幸福了。这也难怪,因为她虽然整天
想着爱情,其实对爱情一无所知。大家以为在暖室里长大的上流社会的少女,总比乡下
女子早熟;实际正是相反。看到的书,听到的话,使她念念不忘于爱情,而在她游手好
闲的生活中,这念念不忘的心情竟变成了一种嗜好;她有时把一个剧本念熟了,所有的
字句都能背了,结果对内容反而毫无感觉。在爱情方面象艺术方面一样,我们不应该去
念别人说的话,而应该说出自己的感觉;要是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急于说话,可能永远说
不出东西来。
    因此,雅葛丽纳象多数的女孩子一样,靠着别人的感情的残灰余烬过生活,那些灰
烬虽然替她维持着骚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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