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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部分

追忆似水年华-第111部分

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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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见到每当人家向他介绍某个人,他都是这个样子时,我明白了,这不过是他那个家族中某
一部分人特有的社交习惯。他母亲十分看重他要非常有教养这一点。要求他的躯体服从这一
习惯。他这样施礼,是并不考虑的,并不比想到他的漂亮衣服、他的漂亮头发想得更多。这
是从思想上来说什么也不说明的一件事,纯粹是学来的,而我首先认为说明问题的,正如他
的另一个习惯一样:他认识了谁,立刻要人家将他介绍给本人的亲属。这个习惯,在他已经
变成本能性的了,所以第二天我们遇到的时候,他一见了我,就朝我冲过来,连好也没问,
便要求我向身边的外祖母通报他的名字。那种狂热的速度,似乎这要求是来自某种自己的本
能,正象挡住迎面一击那个动作,或热水喷过来赶紧闭上双眼一样,不采取这样的防护措
施,再过一秒钟停住不动,就会有生命危险。
  这第一轮驱魔咒仪式一旦完成,就象怒气冲冲的女妖剥下她的第一层外衣,用迷人的风
韵将自己装饰起来一般,我见过的这个傲慢的尤物变成了我遇到过的最可亲可爱的人,最殷
勤体贴的小伙子。
  “好啦,”我心想,“我对他已经看错了,我受了海市蜃楼的害。可是,我不过胜了第
一个马上就要落到第二个手里而已,因为他是一个迷恋贵族阶级的大老爷,他又要极力掩盖
自己的真相了。”果然,圣卢所受的全部良好教育,他的全部可爱可亲,不久之后,便叫我
见识了另一个人,而与我怀疑的很不相同。
  这个外表上是个傲慢的贵族和运动员的小伙子,只对精神方面的事情看得重、有兴趣,
特别是对文学和艺术上的时髦表现十分有兴趣,这在他婶祖母看来,似乎是那么可笑。此
外,他满脑子都是她婶祖母称之为“社会主义演说”的玩艺,对他自己的阶层充满了深深的
蔑视,经常花几小时研究尼采和普鲁东。他是很快便佩服人家钻在一本书里,只关心抽象思
维的“知识分子”①。这种倾向非常抽象地表达出来,使他与我平常操心的事情距离很大,
甚至就在他进行这样表述的时候,虽然我觉得很能打动人,可是也叫我有些厌倦。我可以
说,我刚刚读了关于著名的德·马桑特伯爵那充满轶事的回忆录之后那些日子里,当我确实
知道了这马桑特伯爵就是他的父亲以后,我特别希望对德·马桑特先生过去的生活知道得更
准确,更详细一些。想到罗贝尔·德·圣卢不但不满足于做他父亲的儿子,不但不能将我引
进他父亲的一生这部过时的小说中去,反而培养自己去热爱尼采和普鲁东,我真是气得要发
疯。在马桑特伯爵身上,一个已经遥远时代那样特别的风雅与充满幻想的精神合二而一了。
他的父亲说不定不会赞同我的遗憾。他本人是一个聪明人,越出了他那个花花公子生活的界
限。他几乎没有来得及了解他的儿子,但他希望儿子比自己有出息。我相信他可能与家族中
其它人相反,会赞赏他的儿子,会为儿子将构成父亲从前可怜的消遣的东西抛在一边去进行
严肃的思考而感到高兴。他会不露声色地,怀着他那伟大神师的谦虚精神,去偷偷阅读儿子
最喜爱的著作,以估计一下罗贝尔比他高明多少。
  ①“知识分子”这种用法,在当时还是新词。

  再说,还有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就是虽然德·马桑特先生心胸很开阔,会欣赏与自己那
么不同的儿子,但是罗贝尔·德·圣卢是相信品德与某些艺术形式和生活方式相联系的人,
他对自己的父亲怀着虽说充满感情却又有些蔑视的记忆,他的父亲一辈子就是关心打猎,赛
马,听瓦格纳的曲子要打哈欠,对奥芬巴赫却非常着迷。圣卢还不够聪明,他不懂得智力价
值与附和某种美学模式毫无关系,他对德·马桑特的“智慧”看不起,同布瓦尔迪欧的儿子
对布瓦尔迪欧、拉比什的儿子对拉比什可能会看不起一样,因为这些儿子如果是最象征主义
文学和最复杂的音乐的信徒,就必然会看不起自己的父亲。
  “我对父亲了解很少,”罗贝尔常说,“据说他是一位很杰出的人。他的不幸就在于他
生活在那个可悲的时代。出生在圣日耳曼区,生活在‘美女海伦’的时代,这就造成了一生
中的灾难。如果他是热衷于‘Ring’①的小资产者,说不定还能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来。人
家甚至告诉我,说他很喜爱文学。无法知道究竟,因为他所理解的文学,完全由过时的作品
组成。”
  ①德文:戒指,此处是指瓦洛纳的四部曲《尼布隆根的戒指》。

  对我来说,我觉得圣卢有些严肃,而他则不理解我并不比他更严肃。他判断每一事物,
只凭这事物所包含的智慧有多重,某些事物赋予我美妙的想象,他体会不到,而认为这些事
物很肤浅。他自认为我比他逊色得多,可是我能够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他很惊异。
  头几天,圣卢就征服了我的外祖母。不仅通过他巧妙地向我们两人表现出无时无刻的好
意,而且在好意上又加上自然,他在各种事情上均是如此。自然——大概是因为透过待人接
物的艺术,他叫人感觉到自然——这是我外祖母看得最重的优点,无论是在花园里,还是在
烹调上,还是在钢琴演奏上,都是如此。在花园里,例如在贡布雷的花园里,她不喜欢有特
别整齐的花坛;在烹调上,她讨厌所谓的“拼花样”,那种几乎辨认不出是用什么东西做出
来的食品,在钢琴演奏上,她不喜欢过分雕琢,加工过细,她甚至对鲁宾斯坦①弹琴音符不
清、走调都有一种特殊的好感。这种自然,她甚至从圣卢的衣着上体会出来,是轻松的华
丽,无任何“装腔作势”以及“拘泥、刻板”,不僵硬,也不上浆。她更欣赏这个富有的年
轻人那股毫不在乎、自由自在的劲,生活在奢华之中却没有“铜钱臭”,不摆阔架子。圣卢
依然无法阻止自己的面部透露出某种激情,她甚至从这上面也找到这种自然的动人之处。
  ①鲁宾斯坦(1829—1894),俄国钢琴家,作曲家。

  一般来说,随着童年的逝去,这种无法做到便和那个年龄的某些生理特点一起消失了。
例如他热切地期望着什么,而又没有指望得到,哪怕是一句恭维话,都会使他迸发出那种骤
然、炎热、有感染力而又外露的快乐,他无法控制,也无法掩饰。快活的怪相无可阻挡地飞
上他的面庞,双颊细腻的皮肤透出红晕,双眼映出羞涩和快乐。对这种直爽和天真无邪的优
美表露,我外祖母无限感动。这种表情,在圣卢身上,至少在我与他友情甚笃的时代,是不
骗人的。
  我认识另一个人——这样的人很多——对这个人来说,那种来得快去得快的红晕所表现
出的生理上的诚恳,丝毫不排除道德上的表里不一。这种红晕,常常只证明一些足以干出最
卑鄙、奸诈行为的人感到高兴的强烈程度,他们甚至在快乐面前不能自持,不得不向别人承
认这种快乐。使我外祖母特别酷爱圣卢的原因,自然是他那样毫不拐弯抹角地承认他对我怀
着好感。为了表达这种好感,他用的那些词语,我外祖母说,似乎连她自己也找不到,是最
准确的,真正动情的,是同时属于“塞维尼和博泽让”的词语。他也毫无拘束地拿我的毛病
开玩笑——他挑我的毛病那种细心劲,叫我外祖母觉得好玩——但也象我外祖母一样,是满
怀柔情的。相反,他热情地、毫无保留地、毫不冷淡地尽情赞扬我的优点,而他那个年龄的
年轻人一般认为,非要借助于保留和冷淡才能显出自己了不起。我稍感不适,他就去叫人
来;天气转凉,我自己还没发觉,他已经把毯子盖在了我的腿上;若是感到我很忧郁或者不
快活,他便不声不响地安排好,晚上陪我陪得更晚。他表现出那样的细心周到,从我健康的
角度来说,更严酷一些对我说不定更有好处。我外祖母觉得这几乎有些过分,但是,作为对
我疼爱的表示,她深深地受到感动。
  我们两人很快就说好了:我们已经成了永不相弃的挚友。他说“我们的友谊”时,就好
象谈一件什么存在于我们身外的重要而甜美的事情一般,而且很快他便将“我们的友谊”称
之为他生活中最大的快乐了——对他情妇的爱不计在内。这些话引起我某种感伤,我很为
难,不知如何作答,因为和他在一起,和他谈话——肯定,与任何别的人也是如此——我丝
毫感觉不到没有人陪伴时反而会感觉到的那种幸福。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时我感到有一种感
觉从内心深处涌来,是那种给我以甜美的快意的感觉。但是,我一跟什么人在一起,一跟一
位朋友谈话,我的思想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考朝着谈话对象而去,而不是朝我自
己而来了。思考循着这样的反方向而去时,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快乐。我一离开圣卢,便借助
于语句,将我与他一起度过的纷乱的每一分钟理出点头绪来。我心里想,我有一个好朋友,
一个好朋友是罕见的,我感到周围皆是难以到手的财富,这时我恰恰体会到与对我来说实为
自然的快乐相反的东西,与从我内心汲取了什么,并将这个隐藏于半明半暗之中的念头置于
光天化日之下而体会的快乐相反。如果我花上两、三个小时与罗日尔·德·圣卢聊天,他对
我对他说的话又很赞赏,我便感到某种后悔,遗憾,厌倦,觉得不如一个人独处及准备好开
始工作。但是我心里又想,一个人聪明并不仅仅为了自己,最伟大的人物也期望为人欣赏,
我不能将这几个小时视为浪费,在这几个小时的过程中,我在朋友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高
大的形象。我很容易地说服了自己,认为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正因为我不曾体会到这种幸
福,我更热切地期望永远不要剥夺我这种幸福。对于我们身外的财富,人们总是比担心所有
其它的财富更担心这些财富消失,因为我们的心没有占有这些财富。
  我感到自己能够比很多人更好地体现友谊的美德(因为我总是将朋友的利害放在所谓个
人利益之上,我对这些个人利益是不在乎的,而其他人对这个极为关切)。但是感到我的心
灵与他人心灵之间的差异——我们每个人心灵之间都是有差异的——不但没有扩大,反而会
消失,我却无法因此而感到快乐。相反,有时,我的思想从圣卢身上辨别出一个比他本人更
普通的一个人,“贵族”,而且就象一种内在的精神指挥着他四肢的动作一样,是这个“贵
族”在指挥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候,虽然我在他身旁,实际上我是独自一人,我在他面前
好似我面对一处风景,理解了这景色的和谐一样。他只不过是一件物品罢了,我的思考力图
加深对这件物品的认识。我总是从他身上找到那个先入为主的、上百岁的人,那个恰巧是罗
贝尔期望自己不是的贵族,这时我感到极度的快乐,但属于智力范畴,而不属于友谊范围。
  他身心机敏,赋予他的是无限可亲可爱的风雅;他很随便地请外祖母坐他的马车,并且
扶她上车;他怕我着凉,灵巧地从座位上跳下来,将他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从这些举
动里,我感觉到的,不仅是伟大的猎手世代相传的灵巧——这个年轻人的祖先世世代代就是
猎手,而他却一心要搞智力活动,还有他们对富有的蔑视——在罗贝尔身上,也有这种对富
有的蔑视——但同时他又对富有很有兴味,那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欢宴他的友人,正是这种
蔑视才使他那样漫不经心地将自己的奢华奉献于友人的脚下。从这些举动里,我更感觉到这
些贵族大老爷那种认为自己“高人一头”的自信或幻觉。幸亏如此,他们未能将那种想表现
自己“与别人一样”的欲望遗传给圣卢,未能将那种怕显得过分殷勤的恐惧遗传给圣卢。圣
卢确实不知这种恐惧为何物,而这种恐惧以其僵硬和笨拙,使最诚挚的平民百姓的和蔼可亲
都变成了丑态。
  有时我责备自己这样从视自己的朋友为一件艺术品中得到乐趣,也就是说,注视着他这
个人各个部分的动作,似乎由一个总思想和谐地加以指引,这每一部分都拴在那个总思想
上,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总思想是什么。因此,这个总思想并不能给他自己的品质、给他
个人的智慧和道德的价值增加任何一点东西,而他对这些是看得很重的。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总思想倒是他的品质得以存在的条件。正因为他是一个贵
族,他的思想活动,他对社会主义的向往,在他身上才具有某种真正纯洁和无私的色彩。这
种活动和向往使他去寻找一些野心勃勃、衣衫破旧的年轻大学生,那些人的活动和向往并不
具有纯洁和无私的色彩。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无知而又自私的社会阶层的继承人,坦诚地希望
大学生们原谅他这些贵族根底。事实与此相反,正是这些贵族根底对大学生产生诱惑力,正
因为如此,他们才找他,同时又对他装出冷淡甚至傲慢的样子。
  他就这样弄到要向一些人主动追求的地步。我的父母忠于贡布雷的社会学,见他这样对
这些人并不扭头而去,一定会惊诧不已的。
  有一天,我和圣卢坐在沙滩上,背靠一顶帆布帐篷。我们听见从帐篷里传出咒骂,嫌巴
尔贝克犹太人麇集,把巴尔贝克都弄臭了。
  “就没法走上几步不碰上一个!”那声音说道。“我并非从什么原则出发,对犹太民族
有不共戴天的仇视情绪,可是这里,真是过剩了!就听见:‘喂,亚伯拉罕,chaifuChakop
①’
  这种话。真觉得自己是置身于阿布吉尔街呢!”
  ①希伯莱语:你这个断子绝孙的。

  如此大发雷霆反对以色列的那个人终于从帐篷里走出来了。我们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排犹
主义者。他正是我的伙伴布洛克。圣卢立即请我提醒布洛克,说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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