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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部分

追忆似水年华-第124部分

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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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欲,对我又变得那样珍贵,我甚至会离开自己的父母追随这旋律到一个奇异的世界中去。
它用一行又一行一会充满慵懒一会又充满生命活力的音符,正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建立起这
个奇异的世界。这样的快活并不能赋予得到它的人以更高的价值,因为只有他自己感受得
到。每次在生活中,我们没有讨得注意到我们的女子的欢心时,她并不知道那个时刻我们是
否拥有这种主观的、内心的极度幸福,因而这也丝毫不能改变她对我们的看法。虽然如此,
我仍感到自己更加强壮有力,几乎成了无法抗拒的男子。我似乎觉得,我的爱情再不是什么
令人讨厌、别人可以嗤之以鼻的东西,而确实具有这音乐的感人之美,诱人之处。这音乐本
身好象一个可爱的去处,我心爱的女子与我在这里相逢,顿时变得亲密无间。
  这饭店的常客,不仅是半堕入风尘的女子,也有最风雅阶层的人,他们下午五点左右才
吃茶点或者在这里设盛大的晚宴。茶点设在一条狭窄的成过道形的玻璃长廊里。长廊从衣帽
间到餐厅一面,走向花园的一侧,除了几根石柱以外,长廊与花园之间只有玻璃门窗。这里
那里,门窗敞开着。结果是除了许多处穿堂风以外,骤然射进的强光,令人头晕目眩和不稳
定的光照几乎使人无法看清用茶点女客的模样。所以,这些女客两张桌子、两张桌子地拼在
一起,沿着这狭窄的细颈瓶一长条坐在那里的时候,她们喝茶成相互打招呼的每一个动作都
闪闪发光,简直可以说那是一个鱼池或鱼篓,捕鱼人将捕来的颜色鲜艳的鱼儿堆积在这里。
鱼儿半身在水外,沐浴着阳光,以其变化不定的光芒在人们的眼前象镜子一样闪动。
  过了几个小时,便到了开晚餐的时刻。晚餐自然是在餐厅里开的。那时,虽然外面天色
依然明亮,餐厅里已燃起灯火。从餐厅里向前望去,可见花园中的楼宇,在落日余辉的映照
下,好似夜间面色苍白的幽灵。楼宇旁有株株千金榆,一抹夕阳正穿过那淡绿的树叶。从进
晚餐的灯火辉煌的厅室中望出去,玻璃窗外边,那绿树再不象是在闪闪发光而又潮湿的鱼网
之中,正如我们形容下午沿着闪射着蓝光金光的长廊用茶点的那些妇人一样,而是象神光照
耀下淡绿色巨大养鱼池中的水草了。
  人们离席了。如果说,在进餐过程中,各位宾客把时间都用在望着、辨认着邻近各桌的
宾客,也叫附近各桌的宾客叫出自己的名字,而在自己桌子的周围则保持着完美的整体的
话,围绕着一个晚上的东道主形成重心的引力,在他们到进茶点的那条走廊上去喝咖啡时,
便失去了其强大的力量。常发生这样的事:有人经过时,某桌正在进行的晚餐便放弃了一个
或数个微粒子。这个粒子或这数个粒子因为受到对方餐桌极大的吸引,便从自己的餐桌分离
出来。而前来向朋友问好的一些先生或太太又顶替了他们的位置,然后又回到原位,说:
“我得溜了,回到某某先生那儿去今天晚上我是他的客人。”有一会工夫,人们可以
说,这分开的两束花交换了其中的几朵。
  然后,长廊本身也渐渐空了。常常是,甚至晚餐后,天色还有些亮,这长长的走廊没有
点起灯火,沿廊玻璃窗外树木摇曳,倒象是树木丛生、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公园小径。偶尔会
有一位进餐的女士在阴影中滞留良久。一天晚上我穿过长廊出去,发现美丽的卢森堡亲王夫
人正在那里,坐在不相识的一群人中。我脱帽向她致意,但没有停下脚步。她认出了我,微
笑着点点头。远远超过这致意的,是从这个动作本身升起向我道出的几句话,如仙乐一般。
可能是较长的一句道晚安的话,并非叫我驻足,仅仅是对那点头致意的补充,以构成有声的
问好。但是这句话说的是什么,非常含混不清,结果我只听到了声音。这声音那样柔和地拉
着长腔,我觉得那样富有音乐美,宛如在树林幽暗的纤细树枝中,一只黄莺啼啭起来。
  有时碰巧圣卢遇见了他的哪一伙朋友,决定到附近一处海滩的游乐场去与他们一起消磨
时光。如果他与那些人一道走,便将我一个人安顿在马车里。这时,我就吩咐车夫奋力疾
驰,以便让这没有任何人帮忙度过的时光不要显得那样漫长,免得我向自己敏感的心灵叙述
到里夫贝尔以来自己从别人身上得到哪些变化——用回顾和力图走出已陷入齿轮咬合之中一
般的被动地位的形式。狭窄的小路只容一辆马车通过,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很有可能
与来自相反方向的另一辆马车相撞。悬崖上经常有崩塌的土方石块滚下,路面也不平稳。悬
崖陡壁垂向海中,就在眼前。这一切都无法在我心中唤起必需的一点点力量,以将对危险的
意识和恐惧拉回到我的理智上来。这是因为,使我们得以创作出一部作品的,并不是要成名
成家的欲望,而是勤奋的习惯;帮助我们保护未来的,并不是眼前的欢愉,而是对往昔智睿
的思考。帮助我们残废的头脑走正路的,是理智思考和自我控制这一副拐杖。然而,如果我
抵达里夫贝尔时,早已把这副拐杖扔得远远地,破例地放松我的神经,处于任凭精神失调、
酒精肆虐的状态中,就等于我赋予当前的每一分钟以质量和魅力。其结果是既不能使我更能
够,也不能使我更有决心去保护这每一分钟。我听凭自己将这些看得比我剩余的生命贵重一
千倍的时候,我的激情就已将这每一分钟与剩余的生命割裂开来了。我象英雄,象醉汉一样
将自己关闭在现时之中。我的过去已暂时隐去,在我面前再也映不出自己的影子,我们管这
个影子称作自己的前程。我将自己生活的目的,再不放在实现往昔梦幻之上,而放在现时这
一分钟的欢愉中,我看不到比这一分钟的欢愉更远的东西。结果是,正是在我感到格外快活
的时候,正是在我感到我可以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正是在我看来我的生命应该更有意义的
时候,我摆脱了至今生活能够使我设想到的各种烦恼,我毫不犹豫地将生命交给发生意外事
故的偶然。看上去这很矛盾,但这只是表面的矛盾。再说,简而言之,我只不过将轻率集中
在一个晚上而已,对其他人来说,这种轻率稀释在他们整个生存过程中。在整个生存过程
中,他们每天都并非必要地面临着海上旅行、坐飞机或坐汽车游玩所包藏的危险,他们的死
亡会使之肝肠寸断的人正在家中等待着他们归来。或者一本书最近就要出版是他们活着的唯
一原由。这本书还与他们脆弱的大脑联系着。
  同样,在里夫贝尔的饭店里,我们逗留的晚上,如果有人怀着杀死我的动机来到,由于
我在一个不现实的远景中只看到我的外祖母、我未来的生活和我要写的书,由于我完全融入
了邻桌那个女子的香水味、旅馆侍应部领班的彬彬有礼和正在演奏的华尔兹乐曲的婉转与悠
扬之中,我完全依附在现时的感觉上,除了与它不要分离,再也不能想得更远,再也没有其
他目标,我就会紧紧抱着这感觉死去,我就会任人杀害,不去自卫,一动不动,恰似那被烟
草的烟雾熏得麻木的蜜蜂,再也无心去保护自己辛辛苦苦积蓄起来的食物,再也不指望保全
自己的蜂巢了。
  此外,我还应该说,在我极度振奋的心情下,最严重的事情也变得无足轻重,这使我终
于理解了西莫内小姐及其女友们。要与她们结识的大业,现在在我看来似乎轻而易举但又无
所谓了,因为只有我现时的感觉极度强烈又有每一细微的变化,甚至只是这种感觉持续下去
会使我快乐,对我才有重要意义。其余的一切,父母,工作,游玩,巴尔贝克的少女,都不
比不容其停留的、大风中的一抹飞沫更有重量,只是与这种内心的强烈感受相对而言才存
在:酩酊大醉将主观唯心主义、纯粹的现象论实现了几个小时。一切都只不过是表象,只是
随着我们自己的崇高而存在而已。这并不是说,真正的爱情在这种状态中无法存在——如果
我们确实有情,而是我们如同新到一个地方那样清楚地感觉到,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压力改变
了这种情感的规模,以致我们对它再也无法同等视之了。这同一爱情,我们还能再次寻找
到,但是已经易位,再也不考虑我们自己,满足于现时赋予它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们已经
足够,因为非现时的东西,我们是不在乎的。可惜的是,如此改变价值观的系数,只在酩酊
大醉这个时刻才能发生作用。此时此刻再没有任何重要性,像吹肥皂泡一样一吹就化的人,
到了明天,会重又具有他们的重量。又得尽力重新开始现在看来已毫无意义的研究工作了。
更严重的是,这种明日数学,与昨日数学一样,我们将再度不可自拔地陷入这些数学题目之
中,这便是甚至在这样的时刻也约束我们的数学,只是对我们自己失去了约束力而已。如果
恰巧在我们近旁有一位端庄的女子或充满敌意的女子,前一天还那样难办的那件事——即使
我们能讨她喜欢——现在我们却觉得一百万倍地更加轻而易举。实际上绝非如此,因为这只
是在我们看来,在我们内心看来如此,只是我们自己变了。就在当时,如果我们来得放肆,
她也会对此不满,就和我们到了第二天,要为给了侍者一百法郎小费而对自己不满一样。那
道理是一样的:此时已不再酒醉。只不过对我们来说,理智迟来一步而已。
  那晚在里夫贝尔的女子,我一个也不认识。她们成了我酩酊大醉的一部分,正如反射是
镜子的一部分一样。所以她们显得比西莫内小姐一千倍地合乎我的欲望,而西莫内小姐对我
是越来越不存在了。一个金发姑娘,独自一人,神情抑郁,戴一顶插满野花的草帽,出神地
望了我好一会,她显得那样讨人喜欢。然后轮到另一个,再后轮到第三个。最后轮到一个肤
色有光泽的棕发姑娘。圣卢几乎认识所有这些姑娘,我则不然。
  认识现在成为他情妇的这个人之前,圣卢确实在这个花天酒地的有限世界里生活过那么
长久。这些晚上到里夫贝尔来用晚餐的女子,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他本人或者他的某一位
朋友至少和她们睡过一夜。其中有不少是纯粹出于偶然,才出现在里夫贝尔饭店。她们来到
海滨,有的是来与情夫重聚的,有的则是极力想找一个情夫。如果她们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圣卢便不与她们打招呼。她们则比望着自己身边的男人更多地望着圣卢,看那神情,似乎并
不认识他,因为谁都知道,除了那个女演员,他现在对任何女人都毫不在意了。在这些女人
眼中,这一点又赋予他一种特殊的威望。
  有一个女子嘁嘁喳喳耳语般地说:“那是小圣卢。看来他一直爱着那个妓女。真是情意
缠绵呢!他真是美男子!她觉得他真是了不起!多么帅!不管怎么说,有些女人就是有运
气!而且是多么神气的男人!我原来和德·奥尔良在一起时,跟他很相熟。他们是形影不离
的一对!他那时为她花天酒地!可现在,他再不那么干了。他不做对她不忠的事。啊!她可
以说自己真有运气!我真不知道,他从她那里能得着什么。肯定他也是个大傻瓜!她那两只
脚象船一样大,像美国女人一样长着唇髭,内衣脏得很!她的裤子,我相信一个小女工都不
要!你瞧瞧他那一双眼睛,为这样一个男人,往火坑里跳也愿意呀!咦,别说话,他认出我
来了,他笑了,啊呀,他从前与我很熟呢!跟他一提我就行。”
  她们与他会意地相视,让我撞见。我真希望他把我介绍给这些女子,真希望能够要求与
她们一见,她们也慨然应允,即使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约会也罢。如果不这样,在我的脑海
中,她们的面庞便永远缺乏自身独特的那一部分——似乎为面纱所遮掩——,这一部分,是
每一个女子都不相同的。没有见过时,我们无法想象。只有在向我们投过来的目光中,这一
部分才显现出来,那目光对我们的欲望表示赞同,并向我们作出许诺:我们的欲重会得到满
足。
  她们的面目,虽然我只局部见到,对我来说,仍然远远胜过我猜想大概会恪守妇道的那
些女子的面孔。那些女人的面孔与这些姑娘毫无相象之处,平淡,无底蕴,平板一块,没有
厚度。这些姑娘的面庞之于我,肯定又不同于之于圣卢。对于佯装与他并不相识的那种不动
声色,他显然毫不在乎,打招呼那么平平常常,向任何人打招呼都可以如此。透过这毫不在
乎或平平常常,他心中忆起,眼前浮现出散乱的头发,痴狂的嘴和半张半闭的眼睛。这整个
一幅无声的画,恰似画家为了欺骗大部份观众,用一幅得体的油画将它盖上的那种画幅。我
感到自己的生命中不曾有一丝一毫进入这些女子中哪一位的心灵,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被带到
她一生所走的吉凶未卜的道路上去。对我来说,自然这些面庞一直是封闭的。但是,知道这
些面庞曾经喜笑颜开过,已经足以使我感到这是一种奖赏。如果她们的面庞不是其下隐藏着
爱情回忆的圆形饰物,而只是漂亮的奖章,我是不会给她们找到奖金的。
  至于罗贝尔,他坐着时永远无法正襟危坐,他用宫廷宠人的微笑来遮掩武将的渴求行
动。仔细端详他时,我意识到,他那三角脸上精力充沛的骨架与其祖先该是多么分毫不爽。
这骨架对一位豪情满怀的弓箭手更合适,而不适合于一位风雅文士。在细腻的皮肤下,显现
出大胆的房屋建筑,封建时代的建筑艺术。他的头使人想到古老城堡主塔上那些塔楼。塔楼
上毫无用处的雉堞依然可见,但是在内部,已把这些塔楼改成了图书室。
  返回巴尔贝克的路上,对于他给我介绍的那些陌生女子中的哪一位,我一秒钟不停地又
几乎不知不觉地在心中反复说着这句话:“多么甜美的女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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