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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部分

追忆似水年华-第179部分

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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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她看见她丈夫进来了。听到她这句话,人们会喜剧性地相信她要和她那位身高体
胖、日趋衰老,但无忧无虑、总过着年轻人生活的丈夫一起去参加一个婚礼,而不会想到他
们旷日已久的别别扭扭的关系。公爵那双圆滚滚的眸子,看上去就象不偏不倚地安装在靶心
的黑点,而他这个高明的射手,总能瞄准并且击中靶心;他把亲切而狡黠的、被落日余辉照
得有点晃耀的目光引向坐在桌旁喝茶的一群人身上,惊叹地、缓慢而谨慎地挪动着脚步,仿
佛在这群熠熠生辉的人面前望而生畏似的,害怕踩着他们的裙子,打搅他们的讲话。他唇际
挂着伊夫多的好国王①那种微带醉意的笑容,一只手稍稍弯曲,象鲨鱼的鳍在胸旁摆动,一
视同仁地让他的老朋友或让被介绍给他的陌生人握一握,这样,他不用做一个动作,也不用
停住脚步,就可以应付热情的问候。他温厚而懒洋洋地、象国王那样威严地围桌子转了一
圈,嘴里不停地说,“晚安,亲爱的,晚安,朋友,认识您很荣幸,布洛克先生,晚安,阿
让古尔。”我算是最幸运的了,当他走到我跟前,听到介绍我的名字时,他对我说:“晚
安,我的小邻居。您父亲好吗,他是个多好的人哪!您知道,我和他成了莫逆之交啦。”
  为了讨好我,他又加了一句。他只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施大礼,德·维尔巴里西斯
夫人朝他点点头,从她的小围裙里伸出一只手。
  ①伊夫多是法国地名,《伊夫多的国王》是一首歌名。

  在一个越来越不富裕的世界上,盖尔芒特公爵可算得上是一个大阔佬,他已和巨富的概
念合而为一了。在他身上,既有贵族大老爷的虚荣心,又有大富翁的自负;贵族温文尔雅的
举止恰恰遏制了富翁的自负。况且,谁都知道,他在女人身上的成功——这给他妻子造成了
不幸——不完全归功于他的姓氏和家产,因为看上去他仍然很漂亮,他的侧影象希腊神那样
潇洒,干净利落。
  “真的?她在您府上演出过?”德·阿让古尔先生问公爵夫人。
  “当然是真的!她来朗诵过,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花,她的裙子‘上头’也都是百合
花。”(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样,德·盖尔芒特夫人有些字故意学乡下人发音,不
过,她不象她姑妈那样用舌尖发颤音。)
  在德·诺布瓦先生被迫带布洛克到窗口谈话之前,我又走到这个老外交家的身边,悄悄
地对他说,我想和他谈谈我父亲在法兰西学院的席位问题。他起初想把这个问题推到以后再
谈,但我不同意,我说我马上就要去巴尔贝克海滩了。
  “怎么!您又要去巴尔贝克?您真成了环球旅行家啦!”然后,他就让步了。听到勒鲁
瓦—博里厄的名字,德·诺布瓦先生用怀疑的目光凝视我。我猜想他也许在勒鲁瓦—博里厄
面前说过对我父亲不利的话,担心这位经济学家把他说的话讲给我父亲听了。忽然,他似乎
对我父亲流露出了真正的感情。他先是慢吞吞地哼哈几声,突然喷出一句话来,仿佛连他自
己都意想不到,而是不可抗拒的信念把他刚才吞吞吐吐、想保持缄默的努力化为乌有似的:
“不,不!”他激动地对我说,“您父亲不应该参加竞选。这是为他着想,为了他的利益,
为了尊重他的才华。他很有才华,干这种冒险事会毁了他。他的价值要比当一个法兰西学校
的院士大得多。他当上院士,就会失去一切,却什么也不会得到。谢天谢地,他不是演说
家。我那些可爱的同僚们最看重演说才能,即使讲的全都是陈词滥调。您父亲在生活中有更
重要的目标,他应该勇往直前,不要拐到荆棘丛中去寻找猎物,即使那是柏拉图学园①中的
荆棘丛,也是刺多于花。况且,他只能得到几票。法兰西学院在接纳申请人入院前,一般先
要让申请人等上一段时间。现在没什么事好做。以后怎样,我也说不上。不过,要由法兰西
学院亲自来找他。法兰西学院盲目地实践着我们阿尔卑斯山那边的邻居信仰的原则:
‘faràdase’②,但是失败多于成功。勒鲁瓦—博里厄同我谈起这些事时,样子总叫人不
愉快。此外,我猜想他和您父亲可能是一派,是吧?我曾明确地使勒鲁瓦—博里厄感
到,他只懂得棉花和金属,正如俾斯麦所讲的,不可能知道难以估计的因素会起什么作用。
最要紧的是,应该说服您父亲不参加竞选:‘Principiisobsta’③。要是他固执己见,让
他的朋友们面对既成事实,那他们就不好办了。听着,”他突然用蓝眼睛紧盯着我,诚恳地
对我说,“我多么喜欢您父亲,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会让您大吃一惊。嗳!正因为我喜欢他
(我和他是两个不可分离的难兄难弟,Areadesambo④),而且知道如果他继续留在领导岗
位上,能为国家效劳,能使国家避开暗礁,出于友谊和尊敬,出于爱国主义,我决不会投他
一票!而且,我相信我曾向他作过暗示。(我在他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勒鲁瓦—博里厄那
种亚述人的严肃面影。)如果我投他一票,就意味着我说话不算数。”德·诺布瓦先生谈话
中好几次都把他的同僚当成老顽固。除了其他理由之外,还因为一个俱乐部或一个科学院的
每一个成员都把他的同僚看作是同他自己的性格截然相反的人。他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能
说:“啊!这件事要是由我一人作主就好了”,而是为了向人显示他的头衔是最难获得的,
也是最令人自豪的。“我跟您说,”他作结论道,“为了你们大家的利益,我宁愿让您的父
亲在十年或十五年后的竞选中再获得胜利。”我认为,他说这话不是出于嫉妒,至少也是缺
少助人为乐的精神。可是,他这句话后来在同一件事情上获得了不同的意思。
  ①指公元前387年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拉图在雅典附近创办的一所学校,是宣
扬唯心主义的主要机构。
  ②意大利语,意思是:事要自己做。
  ③拉丁语,意思是:在灾难刚有苗头时,就应该同它作斗争,不然就会无可挽救。
  ④拉丁语,原意是:两个阿卡狄亚人。阿卡狄亚是古希腊的一个高原地区,比喻有田园
牧歌式淳朴生活的地方。此话常用作讽刺,此处的意思是“两个难兄难弟”。

  “巴赞,您知道我们在谈谁吗?”公爵夫人对她丈夫说。
  “当然知道,我猜是她,”公爵说,“啊!她可不是我们所说的正宗喜剧演员。”
  “您肯定没有想过会有比她更可笑的人,”德·盖尔芒特夫人接着又对德·阿让古尔先
生说。
  “她甚至让人看了发嘘,”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断他妻子的话说。他那古里古怪的用
词,上流社会人士听了会说他不是一个笨蛋,文人听了却会认为他是最大的傻瓜。
  “我不明白,”公爵夫人接着说,“罗贝怎么会爱上她的。啊!我知道这件事是不应该
讨论的,”她又说,就象一个豁达豪爽的哲学家和一个多愁善感但已从幻梦中觉醒的人,做
了一个漂亮的撅嘴。“我知道不论是谁都可以有所爱,而且,”她进一步又说,尽管她对新
文学依然冷嘲热讽,但新文学可能通过报纸的宣传或某些谈话,慢慢渗透到她的思想中了,
“这甚至是爱情蕴含的美,因为恰恰是这一点使爱情变得‘神秘莫测’。”
  “神秘莫测!啊,我的表姐,我承认,这有点叫我难以相信,”阿让古尔伯爵说。
  “是的,爱情就是神秘莫测,”公爵夫人又说。她露出温柔的微笑,这是一个讨人喜欢
的上流社会贵妇人的微笑;同时她又显示出毫不动摇的信念,这是瓦格纳的女崇拜者的信
念,她在向圈子里的一个男子保证,在《女武神》①中不仅有歌声,而且还有爱情。“再
说,事实上,谁也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爱另一个人,也许根本不象我们所想的那样,”她莞
尔一笑,又说,这样,她刚发表的看法一下子又被她的解释推翻了,“再说,事实上,人们
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断言道,露出了怀疑和疲倦的神色,“因此,您懂了吧,永远也不要
讨论谁选择了怎样的情人,这样做也许更‘聪明’一些。”
  ①《女武神》是德国著名作曲家瓦格纳(1813—1883)的歌剧四部曲《尼伯龙根指
环》中的第二部。主要内容是:诸神之王佛旦的长女,女武神布兰希尔德在西格林德的恳求
下,答应救英雄西格蒙特的性命,但违抗了父命,佛旦把她贬入凡间,让她沉睡,等待一位
英雄相救。西格林德和西格蒙特的遗腹子西格林弗里德救了她,并与她结为夫妻。

  可是,她刚提出这条原则,就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因为她批评起圣卢的选择来了。
  “您看,不管怎样,我依然认为如果能在一个可笑的人身上发现魅力,那是令人吃惊
的。”
  布洛克听见我们在谈圣卢,并且知道他也在巴黎就开始讲他的坏话,言词不堪入耳,引
得大家非常反感。他开始恨人了,为了报复,他不管遇到什么障碍似乎都不会后退。他定下
一条原则,认为自己有高尚的道德标准,凡是参加布里俱乐部(一个他认为是风雅人组成的
体育俱乐部)的人都该下监狱,因此,不管他用什么方式教训这些人,都是值得称道的。有
一次,他甚至声称,他想对一个参加布里俱乐部的朋友起诉。在起诉中,他打算作伪证,但
要做得天衣无缝,使被告无法证明这是伪证。布洛克试图以这一招——不过,他没有把这计
划付诸实施——使他的朋友更加灰心丧气,狼狈不堪。既然他要打击的人是一个一味追求风
雅的人,是布里俱乐部的成员,既然对付这种人什么样的武器都可以使用,尤其是象他布洛
克这样的圣人,那么作伪证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您看斯万,”德·阿让古尔先生提出异议说。他终于弄清楚他表姐那番话的意
思了,认为她说得一点不错,令人震惊。他竭力在记忆中寻找一个例子,用以证明某些不讨
他喜欢的女人恰恰得到了有些男人的爱情。
  “得了!斯万可不是这样,”公爵夫人抗议道,“不过,这仍然是不可思议的,因为那
个女人①是一个可爱的白痴,但她从前并不可笑,长得也漂亮。”
  ①指斯万的妻子奥黛特。

  “哼!哼!”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轻轻地哼了两声。
  “啊!您认为她不漂亮?不,她曾经非常迷人,有过很好看的眼睛,秀美的头发。她从
前穿戴很入时,即使现在也不减当年。我承认,她现在让人看了讨厌,可她从前是一个非常
可爱的人。尽管这样,当夏尔娶她作妻子时,我们为他感到难过,因为他完全没有必要娶
她。”
  公爵夫人并不感到自己讲了什么一鸣惊人的话,但她看到德·阿让古尔先生哈哈大笑,
便又重复了一遍,可能她认为这句话挺有意思,也可能觉得笑的人很可爱。她开始含情脉脉
地凝视德·阿让古尔先生,想在她的思想魅力上再加上一层感情色彩。她接着又说:
  “您说是不是,没有必要娶她吧。不过,毕竟她还是有魅力的,有人爱她我完全能理
解。可是罗贝的那位小姐,我向您保证,她那个样子叫人看了会把门牙都笑掉。我知道有人
会用奥吉埃的陈词滥调反驳我:‘只要酒能醉人,管他是什么酒瓶子!’唉!罗贝倒是醉
了,可他在选择酒瓶时实在缺乏高雅的情趣!首先,您想象一下,她竟要求我在客厅中间架
一道楼梯。这不是太没意思了吗?而且,她还向我宣布,她要扑倒在台阶上。此外,您要是
听过她朗诵,您就会明白了。我只看过她一次演出,但我认为那出戏简直超乎人的想象,戏
名叫《七位公主》①。”
  “《七位公主》?啊,是吗?是吗?真会赶时髦!”德·阿让古尔先生吃惊地叫起来。
“啊!等一等,这部戏我从头到尾都很熟,作者把剧本寄给国王了,国王看后不懂,好象掉
在五里雾中,要我给他讲解。”
  “请问这是不是贝拉当王②的作品?”投石党历史学家问道,他想显示自己精明现实,
但声音很轻,没有人注意到他提的问题。
  “啊!您认识七位公主?”公爵夫人对阿让古尔先生说。
  “恭喜!恭喜!我才认识一个,可我再也不想认识其余六位了。
  她们肯定不会比我见过的那一位好到哪里去!”
  “笨得象头驴!”我心里暗想。我在生她的气,因为她刚才怠慢我了。当我看到她对梅
特林克③一无所知时,不由得暗暗高兴。“我每天上午走好几公里路,就是为的这个女人?
我的心也太好了!现在该轮到我不要她了!”我自言自语,但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纯粹是交谈性语言,我们在过分激动而不愿意单独呆着的时候,会感到需要同自己(因为
找不到别人)说说话儿,但却好象在同一个陌生人交谈,说的并不是真心话。
  ①《七位公主》是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1862—1940)的剧作。
  ②贝拉当(1859—1918),法国作家,狂热信奉天主教,自称他家是巴比伦一个国王的
后代,所以有“王”之称。
  ③梅特林克(1862—1940),比利时剧作家。用法语写作。著有剧本《盲人》、《七位
公主》等二十余部。191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象征主义戏剧的代表作家。

  “我无法向您形容,”公爵夫人继续说,“她的朗诵让人笑破肚子,一有机会大家就笑
个不停,甚至故意做得过分一些,因为那个可爱的人不喜欢。其实,为这事罗贝一直对我耿
耿于怀。不过,我并不后悔,因为不这样,那位小姐可能会再来。我寻思,这件事不知让玛
丽—埃纳尔多高兴哩!
  家里人都这样称呼罗贝的母亲德·马桑特夫人,埃纳尔·德·圣卢的遗孀,用以区别于
她的堂弟媳德·盖尔芒特—巴伐利亚公主,另一个玛丽。为了避免混淆,巴伐利亚公主的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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