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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部分

追忆似水年华-第193部分

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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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我想请您半小时后上我家里去一趟,那时她就到家了。”
  “上您家去?先生,这绝对不可能。晚上我要到贸易部长家吃饭,在这之前我还要去会
一个人,我马上就得去换衣服。更糟的是,我的晚礼服挂了个口子,另一件又没有饰钮孔,
不能佩戴饰物。对不起,让我来按电梯开关,您不会,事事都得小心。那个饰钮孔又要耽搁
我一些时间。好吧,出于对您家里人的友谊,如果您外祖母能马上来,我可以接待她。不
过,我先得同您说清楚,我只能给她一刻钟。”
  我连电梯都没有出,就下去接外祖母了。E教授不信任地看看我,亲自开动电梯让我下去。
  人们常说,死亡的日期是不确知的,但是,这种说法实际上已把死亡的时间确定在一个
朦胧而遥远的范围内,不以为它同已开始的一天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我们会在这个每小时都
有了安排的非常确定的下午死去,或者死亡就要第一次部分地占有我们,从此对我们穷追不
舍。你坚持散步,期待一个月后会有令人满意的气色。你踌躇不定,不知道该穿哪件大衣,
该叫哪辆出租马车。你上了马车,你面前的这一天是完整的,短暂的,因为你想按时赶回来
会一个女友。你希望明天也是个晴天。殊不知死亡正在你的另一个平面上,在冥冥的黑暗中
缓缓行进,恰好选择了这一天,就在几分钟后你的马车到达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一刻粉墨登
场。也许,那些日夜惧怕死亡突然降临的人,会发现这一类死亡或与死亡的初次接触并不十
分可怕,因为它们具有人所熟悉的、亲切和习以为常的外表。死前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饭后和健康人一样出门游玩。乘坐敞着车篷的马车回家,途中死亡对你首次袭击。尽管外祖
母病得很重,也总会有几个人说,在六点钟看见我们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还同外祖母打了
招呼,马车敞着车篷,天气很好。勒格朗丹朝协和广场走去,神色惊异地停住脚,向我们脱
帽行礼。我仍然是现实世界中的人,我问外祖母要不要还礼,提醒她勒格朗丹心胸狭窄,斤
斤计较别人的态度。外祖母可能觉得我有点轻率,抬了抬手,仿佛在说:“这有什么意思?
无关紧要。”
  是的,也许会有人说,就在刚才我去找出租马车的时候,外祖母还坐在加布里埃尔林荫
道的一张长凳上,不多久乘坐一辆敞篷马车回家了。果真如此吗?凳子不费劲儿就能呆在大
街上,虽说也受到平衡力的约束。可是,人要能坐稳,哪怕是靠在长凳和马车上,是要用力
气的。平时我们感觉不到这股力,正如感觉不到大气压一样,因为大气压作用于各个方向。
如果把我们抽成真空,让我们承受空气的压力,在死亡的一刹那间,也许我们能感觉到可怕
的、不可抵消的重压。同样,当疾病和死亡向我们张开深不见底的洞口,世界和身体气势汹
汹地向我们压来,我们却无计可施、难以招架的时候,更忍受住身体肌肉的折磨和深入骨髓
的战栗,或使我们保持在平时看来仅仅反映了事物消极面的静止的状态,让头挺直,目光安
详,那都要我们拼出全部力量,进行一场鏖战。
  勒格朗丹神色惊异地凝视我们,是因为他和其他过路人一样,认为我外祖母坐在马车
上,却在向深渊滑去。外祖母拼力抓住坐垫,竭力使身躯不下沉。她头发蓬乱,目光茫然,
行人鱼贯而过,但她的瞳孔却映不出任何图像。她坐在我身边,却似已经沉入了一个陌生的
世界。刚才,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我已经目睹她遭受到那个世界的袭击,依然能看到痕迹:
她的帽子,她的脸,她的大衣,被一个看不见的天神弄得乱七八糟,她同天神进行了搏斗。
  从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外祖母对天神的袭击不完全感到意外,甚至早有预感,默默
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当然,她不知道命中注定的时刻何时来临,心中无数,疑虑重
重,犹如多疑的情夫,对情妇的忠诚时而寄予不切实际的希望,时而又疑神疑鬼,心神不
宁。但是,那些致命的疾病,例如刚才使我外祖母脸部痉挛的疾病,一般都要在病人身上停
留很久,慢慢地把病人引向死亡。它们象“随和”的邻居或房客,很快就会向病人作自我介
绍。一个人知道自己有病是可怕的,倒不是因为病会带来痛苦,而是因为它会给生活带来形
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限制。我们不是在死的时候,而是在几个月前,甚至在几年前,在可憎
的死神进驻我们的身体之时起,就感觉到我们要死了。病人与陌生的死神相识,听见它在大
脑中走来走去。虽然不知道陌生人的模样,从它来回走动的声音,也能推断出它的习惯。它
是来干坏事的吗?某天早晨,它悄悄地走了。啊!要是它永远不再回来该多好!晚间,它又
回来了。它来干什么?病人向医生提出疑问。医生象一个得宠的情妇,用不能自圆其说的誓
言作回答。应该说,医生扮演的角色不是情妇,而是一个受审的仆人。仆人仅仅是第三者,
情妇却是生活。我们诘问她,怀疑她对我们不忠,虽然觉得她变了心,但仍然相信她,疑惑
不决,直到她把我们彻底遗弃。
  我扶着外祖母走进E教授的电梯。E教授立即前来相
  迎,把我们带进他的诊所。他说有急事缠身,但只要一进诊所,脸上那股傲气就荡然无
存,因为习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只要和病人在一起,就变得和蔼可亲,甚至谈笑风生。
他知道我外祖母很有文学修养,也自认为颇有学问,就开始朗诵他自编的诗,歌颂灿烂的夏
日。他朗诵了两、三分钟。他把外祖母安顿在安乐椅上,自己坐在背光处,以便很好地进行
观察。他检查得很仔细,我只好出去转一圈儿。他继续检查,尽管他事先说定的一刻钟就要
到了,但他又一次给我外祖母吟诗,甚至还风趣地说了几句笑话。若是在平时,我会很高兴
听他说笑话的。但是大夫诙谐的语气使我悬着的一颗心完全放下来了。我想起多年前,参议
院主席法利埃先生也发过一次病,却是一场虚惊。三天后他不仅恢复了工作,而且还准备在
不久的将来竞选共和国总统。他的对手空喜欢了一场。我正想着法利埃先生的先例,联系到
外祖母的病情,感到信心百倍,忽然,E教授在结束一句笑话时发出的爽朗的笑声把我从沉
思中惊醒,这使我更确信外祖母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笑罢,E教授掏出怀表看了看,耽搁了
五分钟,于是焦躁地皱皱眉,一边同我们道再见一边摇铃,叫仆人快给他拿晚礼服。我让外
祖母先走一步,回来又关上门,向教授询问真情。
  “您外祖母没救了,”他对我说,“刚才的发作是尿毒症引起的。尿毒症倒不一定致
命,但她的病我认为没有希望了。但愿我诊断错了。再说,戈达尔大夫医术高明,他会悉心
治疗的,对不起,”他看见女仆手臂上搭着他的晚礼服走进来,便对我说,“您知道,我要
到贸易部长家去吃晚饭,在这之前还要去拜访一个人。啊!生活不象您这个年龄的人所想象
的那样尽是快乐。”
  他亲切地同我握手道别。我重新关上门。一个仆人给我们——我和外祖母——带路。在
候客厅里,我们听到雷霆般的斥骂声。原来是女仆忘记在礼服上开饰钮孔了,又要耽误十分
钟。在楼梯平台上,我默默地注视着我那不久于世的外祖母,耳朵里不停地传来教授的吼
声。谁都是孤独的。我们继续乘车回家去。
  夕阳西斜。马车驶抵我们居住的街道之前,先要经过一段绵绵长墙。夕阳照得长墙一片
通红。马车的投影清晰地呈现在火墙上,犹如一辆柩车行驶在庞培①的红土上,我们终于到
家了。进入门厅后,我把外祖母安顿在楼梯旁的一张长沙发上,上楼禀报母亲。我对母亲
说,外祖母回来了,她在路上晕了一次,感到不大舒服。我的话还没说完,母亲脸上就露出
了极度的绝望。这是一种听天由命的绝望。我忽然明白,绝望已在她心里隐藏多年,就等着
最终一天喷发。她什么也没问。正如居心不良的人喜欢夸大别人的痛苦,我母亲出于对外祖
母的深情,不愿承认她的母亲得了重病,更不愿承认她的病可能危及智力。妈妈浑身哆嗦,
脸在无泪地哭泣。她忙去找人喊医生。弗朗索瓦丝问她谁病了,她声音哽在喉咙口出不来。
她和我一起奔下楼,抹去了脸上悲痛的皱纹。外祖母在楼下门厅内的长沙发上等我们。听到
我们的声音,她站起来,高兴地向我妈妈挥挥手。我在上楼前,用一条饰有花边的纱巾包住
了外祖母的头,只让半边脸露在外面,对她说怕她坐在楼梯口会着凉。其实,我是不想让母
亲过多地看到外祖母扭曲的脸和歪斜的嘴。我的谨慎是多余的。母亲走到外祖母身边,象吻
上帝那样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上楼梯,生怕会弄痛外祖母。小心之中还夹
杂着谦卑,仿佛外祖母是她见到的最珍贵的物品,连碰一碰的资格都没有。但她没抬一次
头,也没有看一眼病人的脸。也许,她怕病人想到自己的样子可能使女儿不安而心里难过;
或是怕自己看了会感到痛苦;或是出于尊敬,因为她认为,看见尊敬的人脸上出现呆傻现象
是大逆不道;或是想在日后把她母亲真实的、智慧和善良的脸完美无缺地留在记忆中。就这
样,我们肩并肩地上了楼,外祖母的脸一半遮着纱巾,母亲始终把头别向一边。
  ①庞培是意大利古城。公元79年8月被维苏威火山喷发所湮没。

  在这期间,有一个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外祖母那变了模样的、她女儿不敢正视的脸,
目光流露出惊讶和不祥,使人感到很不谨慎。这个人就是弗朗索瓦丝。倒不是她不真心爱外
祖母(她看见妈妈表情冷漠,甚至很失望,有点忿忿不平,认为妈妈应该哭着扑向母亲怀
里),而是生来就爱作最坏的预想。她从童年起就具有两个特点,二者貌似互相排斥,然而
一旦汇合起来,就会威力无比:一是下层人的缺乏教养,看到别人肉体受苦受难,本应装作
没有看见,但却毫不掩饰地让自己的印象,甚至让痛苦和恐惧显现在脸上;二是乡下人的麻
木不仁和冷酷无情,没有机会拧鸡脖子,也要扯蜻蜓的翅膀过过瘾,看到别人肉体受苦居然
会感兴趣,也不觉得难为情。
  弗朗索瓦丝小心翼翼地服侍我外祖母上床。外祖母躺下后,感觉说话方便多了,可能尿
毒症只导致了一根血管的轻度撕裂或阻塞。她想履行诺言,帮助妈妈度过她所面临的最残酷
的时刻。
  “嘿!我的女儿,”她对妈妈说,一只手握住妈妈的手,另一只手仍然捂在嘴上,因为
有些字她在发音时仍感到有点费劲,用手捂着嘴可以掩饰过去。“瞧你多么怜爱你母亲,你
当消化不良就那么舒服!”
  我母亲这才第一次——因为她不愿意看其他部分——把深情的目光移到外祖母的眼睛
上,开始背诵不能兑现的誓言:
  “妈妈,你很快就会好的,是你的女儿在向你作保证。”
  她走过去,谦卑而虔诚地在亲人额头上吻了吻,她把满腔的爱和盼母病愈的愿望全都寄
托在这个吻上,用她的思想和整颗心把这个吻一直护送到她的唇边。
  外祖母抱怨压在左腿上的被子太重,好象压着一层泥沙石土一样。她想把被子掀开,却
无论如何也掀不动。她不知道这是她本身的原因,因此,她每天都不公正地埋怨弗朗索瓦丝
没把床“收拾”好。她一阵痉挛,把那些细羊毛毯那浪花四溅的波涛全部抛到左腿那一边。
毛毯在那里堆积成山,就象沙子在海湾上堆成沙丘,如果没有筑堤坝,海湾很快就会被潮水
挟带来的砂砾变成海滩。
  我和母亲甚至不愿意说我外祖母病得很重(我们的谎言事先就被洞察入微,又不善掩饰
的弗朗索瓦丝戳穿了),好象这样说,会使仇者痛快(何况她没有仇人),而不这样说,就
意味着对她有更深厚的感情。总之,我们此时此刻完全受一种本能的情感支配,正是在这种
情感的驱使下,我认为,安德烈对阿尔贝蒂娜爱得不是很深,因为她对她表示出过分的同
情。这一类现象屡见不鲜,俯拾皆是,不仅个人会有,大家都会有,甚至大的战争也会有。
在战争中,不爱国的人不见得说祖国的坏话,但认为它完了,可怜它,看什么都漆黑一团。
  弗朗索瓦丝帮了我们大忙。她有熬夜的本领,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有时候,她一连好
几夜未合眼,可是她刚上床,才睡了一刻钟,我们不得不又把她喊起来,但她却为能干累活
而感到高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活儿似的,她脸上不仅没有一点不悦,反而露出满意
和谦卑。不过,只要做弥撒,也就是吃早饭的时刻一到,弗朗索瓦丝就会悄悄溜走,哪怕我
外祖母就要咽气,她也要准时赶去做她的“弥撒”。她不可能,也不愿意让她年轻的听差代
替她。她从贡布雷带来了一个极其高尚的观念,仆人要对我们各尽其职,她不能容忍我们的
仆人有任何“失职”的行为。她不愧为一个非常高尚、非常专横、非常有效的女教师,在她
的调理下,到我们家来做事的仆人不管多么堕落,也会很快改变他们的人生观,变得纯洁高
尚起来,甚至不再拿“五厘回扣”①,看见我手里提着东西,即使份量很轻,也会立即跑来
把东西接过去——尽管他们从前极不乐意帮助人——生怕把我累坏。不过,弗朗索瓦丝在贡
布雷养成了另一个习惯,做事从不让别人帮忙,她把这个习惯带到了巴黎。她觉得接受别人
帮助,好比是接受一种侮辱。有时候有的仆人一连几个星期早晨起来向她问候,总得不到她
的回礼,仆人去度假时,她甚至连一声再见都不说,仆人猜不出是什么原委,其实,就因为
弗朗索瓦丝有一天身体不爽,他们想帮她干活而把她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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