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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部分

追忆似水年华-第196部分

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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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我们就把这些朦胧的思想叫做睡眠,因为我们记不清想的是什么了。当这颗明星闪闪发
光,在睡眠人觉醒之际,照亮他身后的整个睡眠时,睡眠人在一瞬间会相信自己没有睡着,
而是醒着;其实,这是一颗流星,随着光亮消失,不仅带走了梦的虚假的存在,也带走了种
种梦境,使醒来的人对自己说:“我睡着了。”
  母亲问我,现在能不能起床,会不会感到太累,她的声音是那样温柔,生怕把我弄疼;
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
  “可怜的孩子,现在你没有别人,只有你的爸爸和妈妈可依赖了。”
  我们走进卧室。一个人蜷曲着躺在床上,一点也看不出是我的外祖母,倒象一个动物,
披着外祖母的头发,躺在外祖母的被窝里,喘息着,呻吟着,被子随着她身体的抽搐而抖
动。她眼睛闭着。但眼皮与其说是睁着,不如说合得不严,因而露出了一角眼珠,没有光
泽,蒙着一层眼屎,反射出昏暗的视力和阴沉而痛苦的内心。外祖母焦躁不安,这不是做给
我们看的,因为她既看不见,也不再有意识了。可是,如果说在床上骚动的仅仅是一个动
物,那么我外祖母又在哪里呢?然而,从鼻子的形状可以认出是她。现在,她的鼻子同脸孔
的其余部分已不成比例,但鼻角上的那颗痣却依然存在。还有,那只掀开被子的手也可以使
人认出是她的手。要是在从前,这个掀被的动作可能意味着被子压得她难受,而现在却什么
意思也没有。
  妈妈要我去拿点水和醋来,给外祖母擦额头。妈妈认为,只有水和醋才能解除外祖母的
烦躁,因为她见她想把头发掠开。可是有人在门口招手叫我出去。外祖母垂危的消息不胫而
走,已传遍整座房子。刚才,一个“临时短工”(在非常时期,为了减轻仆人的疲劳,便临
时雇一些短工帮忙,因此,病人垂危时刻某种意义上有点和过节一样)为德·盖尔芒特先生
开了门,公爵呆在前厅里要求见我;想躲也躲不开了。
  “亲爱的先生,我刚获悉可怕的消息。我想握一握您父亲先生的手,向他表示慰问。”
  我请他原谅,对他说,在这个时候打搅我父亲恐怕不行。德·盖尔芒特先生来得太不是
时候,就象赶上人家正要去旅行。但他觉得向我们表示礼貌太重要了,便一叶蔽目,不见其
余,非要进客厅不可。一般说来,当他决定向某个人表示礼貌时,就一定要把那套礼节全部
完成,很少管人家的行李是不是整好,或者棺材是不是备好。
  “你们请过迪欧拉富瓦大夫吗?这可是个大错误。如果你们叫我去请,他看在我的面上
一定会来的,他对我什么也不会拒绝,尽管他曾拒绝过夏尔特尔公爵夫人。您看,我毫不客
气地凌驾于一位王族公主之上了。再说,在死神面前人人平等嘛,”他又补充了一句。他说
这句话并不是要我相信我外祖母可以和他平起平坐,而是可能觉得老谈他对迪欧拉富瓦大夫
的影响和他比夏尔特尔公爵夫人更有优势,会让人感到庸俗。
  此外,我对他的建议并不感到意外。我知道,盖尔芒特一家提起迪欧拉富瓦,就象在说
一个无与匹敌的“供货人”,只是更尊敬一些罢了。莫特马尔老公爵夫人(令人费解的是,
每当人们谈到一位公爵夫人,几乎总要加一个“老”字,或者相反,如果是一位年轻的公爵
夫人,便以一种在华托①的画中人物脸上能看到的狡黠表情,在公爵夫人前面加一个“小”
字)出身在盖尔芒特家族,每逢有人生了重病,她总是眨巴着眼睛,几乎是机械地喊着“迪
欧拉富瓦,迪欧拉富瓦”,正如需要冷饮时喊“普瓦雷—布朗施”,需要花式糕点时喊“勒
巴代”一样。但我不知道我父亲恰恰刚请了迪欧拉富瓦大夫。
  ①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他创造了抒情的画风,具有现实主义倾向。多
数作品描绘贵族的淫逸生活。画中人物带有沉思忧郁之感,反映出贵族阶级精神上的空虚。

  这时,我母亲要给外祖母输氧,左等右等也不见送氧气袋来,她也到前厅来了,没料到
会在这里碰见德·盖尔芒特先生。我真想把他藏起来。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却认为,什
么也比不上把他介绍给我母亲重要,认为这会使我母亲高兴,而且,要维护他十全十美的绅
士声誉,非这样做不可,于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尽管我连连喊“先生,先生,先生”,
就象反抗强奸那样自卫着,他仍然把我拉到妈妈跟前,对我说:“如果您能把我介绍给夫
人,您的母亲,我当不胜荣幸”,他在说“母亲”的时候,声音有点儿变调。他觉得这对我
母亲是一种荣誉,不由得做出一个应时的笑容。我无可奈何,只好给他作了介绍,他乐得打
蹦儿,连忙点头哈腰,还要把整套礼节表演一遍。他甚至想同我母亲交谈,但我母亲正悲痛
欲绝,叫我快去,顾不上回答德·盖尔芒特先生的问候。德·盖尔芒特先生原以为会受到接
待,却不料一个人被甩在前厅,要不是看见圣卢此刻进来,他就只好出去了。圣卢是那天上
午到巴黎的,他跑来打听我外祖母的病情。“啊!她很好!”公爵快乐地嚷道,一面抓住他
外甥的一个纽扣,差点儿把扣子拽下来。我母亲此刻正好又经过前厅,他也不在乎我母亲看
见。尽管圣卢的悲痛发自内心,但我认为,如能避免同我见面他只会高兴,因为他对我有抵
触情绪。他被他的舅父拖走了。他舅父有要事同他说,差点到东锡埃尔去找他,没想到可以
免走这一趟了,不禁大喜过望。“啊!要是有人对我说,我只要穿过院子,就能在这里找到
你,我会以为他在胡说八道。正如你同学布洛克说的,这够滑稽的。”他搂着罗贝的肩膀离
开我家时又说:“不管怎样,大家清楚地看到,刚才我摸到了或者说几乎摸到了吊死鬼的绳
子①,我真走运。”盖尔芒特公爵这样说,不是他缺乏教养。恰恰相反。但他是那种不会设
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人,在这方面他和大多数医生和殡仪人员很相似,会临时装出一副同情
的面孔,对你说:“这是痛苦的时刻”,必要时还会拥抱你,劝你好好休息,但过后马上就
把看望临终病人或参加葬礼看作只有少数几个人参加的社交集会了,开始还有所顾忌,但很
快就变得轻松愉快,若无其事,眼睛四下张望,想寻找一个可以交谈的人,要人们把他们介
绍给另一个人,或者建议“坐他们的车回去”。盖尔芒特公爵一方面庆幸一阵“风”把他吹
到了外甥身边,但对我母亲的冷漠接待——其实非常正常——深以为异,后来他公开说,我
母亲不讨人喜欢,而我父亲却彬彬有礼,他说她“心不在焉”,甚至听不见别人对她说什
么,据他认为,她身体欠佳,头脑不很清楚。然而,据说他很想把我母亲的表现归因于“当
时的情况”,他宣称,我母亲为我外祖母的病情“深感悲痛”。但是,因为我母亲没有让他
把他的礼节全部做完,他还想补一下,况且他根本不理解妈妈无限悲痛的心情,出殡前一
天,他竟问我是不是在设法排解妈妈的忧愁。
  ①在法语中,吊死鬼的绳子被认为是吉祥物。

  那天,外祖母的一个妹夫来了。他是教士,我从没见过他。他给在奥地利的教会会长发
电报告假,破例获得批准。他内心极度悲伤,在床边颂读祈祷文和沉思录,但那双深陷的小
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病人。在我外祖母弥留之际,我看见这位教士悲痛欲绝,我心里却很不好
受。我凝视着他。他似乎对我的同情感到意外,于是出现了一桩怪事。他象一个痛不欲生而
陷入沉思的人那样,双手并拢放到脸上,但是,因为他知道我会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我看
见他手指间留了一个小缝。当我目光离开他时,我看见他那锐利的眼睛从手指间的缝隙观察
我的痛苦是不是真诚。他隐蔽在手后面,就象躲在一个黑暗的忏悔室里一样。他发现我看见
他了,就立即把露出一条缝隙的格子窗关严。后来,我和他又见过面,但我们之间从没有提
起过这件事。我们相互达成了默契:我没有发现他偷看我。教士和精神病医生一样,在他们
身上总有一股预审法官的味道。再说,不管怎样的朋友,不管他们对我们多么亲密,和我们
有着怎样共同的过去,哪一个没有不愉快的片刻回忆?而我们认为最方便的办法不就是使自
己相信他们大概已经忘记这些片刻了吗?
  为使外祖母的呼吸稍微畅通一些,医生给她注射了一支吗啡,他说要用氧气袋。母亲、
大夫和看护修女手里都拿着氧气袋,一个用完,又给他们递上一个。中间有一会儿我离开了
房间。当我回来时,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奇迹。外祖母连续发出轻微的呼噜声音,仿佛在为我
们唱一支快乐的歌,那快节奏的动听的歌声充满了整个卧室,经久不息。我很快就明白,这
歌声不会比刚才嘶嘶的喘息更有意识,同样都是无意识发出的。也许吗啡在里面起了些作
用,但这更是呼吸调节器改变的结果,因为氧气不再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通过气管了。由于氧
气和吗啡的双重作用,外祖母呼吸不再困难,也不再发出呼噜声了,而是象在滑冰,敏捷而
轻快地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空气滑去。也许,在这歌声中,除了有和笛子里的气流声一样微
弱的呼吸声外,还夹杂着更象是人的叹息声,这种由于死亡临近而发出的声音使人相信这是
昏迷的人发出的痛苦或幸福的呻吟,给这个长乐句加上了一个更悦耳动听的、不变动乐句节
奏的音调。乐句从变得畅通的胸部升起,继而升高,然后下落,接着又一次升起,去追逐氧
气。尔后,这个在强烈的快感中夹杂着低声哀求的歌声在达到了最强音,并竭尽全力地延长
后,在某些时刻,似乎完全停止了,犹如一条干涸的水泉。
  弗朗索瓦丝每逢遇到伤心事,总感到需要把悲伤表达出来,但她连表达忧愁的最简单的
技巧都不具备,因而也就成了空需要了。当她认为外祖母已经完全无望时,她非常想让我们
知道她——弗朗索瓦丝的感受。但她只会重复一句话:“这真叫我受不了”,说话的语气和
她喝菜汤喝得太多时说“我胃上压着一块石头”的语气一样平淡,不论是哪种情况,都比她
自己似乎认为的要自然。尽管她的悲伤没有很好地表达出来,但她确实很悲伤,何况,她女
儿有事留在贡布雷(这位巴黎女郎现在把贡布雷轻蔑地叫做“乡下”,她感到在那里会变成
“乡巴佬”),可能回不来参加葬礼,她就更伤心了,因为她觉得葬礼应该是极其壮丽的
事。她知道我们谁也不会向人诉说悲痛,她怕别人同她说话,早就想好出殡那个星期,每天
晚上都召见絮比安。她知道出殡的时候絮比安没有空闲。她想,至少回来后要把情况给她
“说一说”。
  我父亲、外祖父和我们的一位远房亲戚连续好几夜守在病榻旁,足不出户。久而久之,
他们的忠心也就带上一层漠不关心的面具,没完没了地呆在垂死病人的身边,闲极无聊,就
象在一节火车车厢里,由于呆的时间太长,便开始东拉西扯,谈天说地起来。此外,这位远
房亲戚(我的表姑婆的侄子)使我很反感,但却值得尊敬,并且常常受到尊敬。
  哪里有垂危病人,哪里就能“找到”他,他是那样悉心尽力地时刻守在垂危病人身边,
以致于尽管他外表强壮如牛,嗓门低沉浑厚,胡须密密匝匝,病人家属仍然认为他身体虚
弱,总是用委婉的言辞恳求他不要来参加葬礼。我妈妈痛不欲生,但她仍然为别人着想,因
此,我事先就知道,她会用另一种方式对他说他习惯听到的话:
  “答应我,‘明天’不要来了,您就为了她这样做吧,至少不要上‘那里’去。她要求
您不要去的。”
  怎么说也不行;他总是第一个来到“家里”,这样,另一个阶层里的人给他取了个绰号
(我们没有听说过),把他叫作“既没有鲜花,也没有桂冠的人”。他在做“任何”事之
前,总把“一切都想得周周到到”,因此,人们总是赞扬他说:“对您是用不着道谢的。”
  “您说什么?”外祖父大声问道,他耳朵有点聋,没听清我这位远房表舅对我父亲说的
话。
  “没说什么,”表舅回答,“我只是说,今天上午我收到一封贡布雷的信,那里天气很
不好,可这里太阳有点儿太暖和了。”
  “可晴雨表上的温度却很低,”我父亲说。
  “您说哪里天气不好?”外祖父问。
  “贡布雷。”
  “啊!这我不会感到吃惊,这里阴天,贡布雷就一定是晴天,反之亦然。我的上帝!您
讲到贡布雷,不知道有没有通知勒格朗丹?”
  “通知了,您不必操心,”表舅说,他那长着浓密胡须而变成青铜色的脸颊上露出了一
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笑容:因为他想到通知勒格朗丹了。
  就在这时,我父亲冲向门口,我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过是迪欧拉富瓦大夫来
了。我父亲到隔壁的客厅里去接待他,就象接待一个前来演出的演员一样。他把迪欧拉富瓦
大夫请来,并非要他给外祖母看病,而是要他象公证人那样确认一下。的确,迪欧拉富瓦大
夫可能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医生,精通医道的教授;除了他擅长扮演的这些角色外,他还扮演
着一个新颖独特的角色,他能言善辩,是斯卡拉姆齐①式的人物或公证人,他来为病人确认
是垂危还是死亡。他扮演这个角色已有四十年之久,无人与他匹敌。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已
经感觉到了他演这个角色的威信。当女仆禀报“迪欧拉富瓦大夫到”时,人们以为在看莫里
哀的喜剧。他那优美柔韧的身躯不露形迹地为他增添了庄重的仪态。他的脸漂亮得有点过
分,但被他在痛苦场合表现出的这种庄重仪态减弱了。教授身穿高雅的黑礼服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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