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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追忆似水年华-第30部分

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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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楚,干了坏事自己并不承认。但是除了表现之外,在凡德伊小姐的心中至少一开始善恶
并不混淆。象她那样的施虐狂都是作恶的艺术家;彻头彻尾的下流坯成不了这样的艺术家,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恶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天生的品性,同他们无法分离;他们决不会把品
德、悼亡和孝顺父母之类看得神圣不可侵犯,所以当他们亵渎这类东西时也感觉不到大逆不
道的痛快。而类似凡德伊小姐那样的施虐狂,则是一些单凭感情用事的人,生来就知廉耻,
他们甚至对感官享受都视为堕落,当作只有坏人才能享受的特权。他们一旦在操行方面对自
己作出让步,一旦放纵自己贪欢片刻,他们也总是尽量让自己和自己的对手钻进坏人的躯壳
里去,甚至产生一时的幻觉,以为自己已经逃出拘谨而温顺的灵魂,闯进了一片纵欲的非人
世界。我终于明白,凡德伊小姐一方面巴望如此,同时又发觉自己不可能得逞。她想让自己
做得同父亲不一样的时候,她的言行偏偏使我想起她父亲的想法和说法。她所亵渎的东西,
那夹在她与快乐之间妨碍她直接尝到甜头的东西,她偏要用来为自己取乐出力,这岂止是那
帧照片,更是她自己同父亲酷肖的相貌,更是她父亲作为传家宝遗传给她的那双本来长在祖
母脸上的蓝眼睛,更是她温文尔雅的举止;这些都在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劣迹之间横下了一套
华丽的辞藻和一种与丑恶的行为格格不入的精神状态,使她认识不到自己的放荡同她平时奉
行的许多待人接物的礼数有多大的距离。使她产生寻欢之念的,使她感到快活可心的,不是
恶;在她的心目中,快乐倒不是好事。由于她每次纵情求欢所感到的快乐,始终与她贞洁的
心灵平时所没有的一些坏思想形影相伴,从而她最终认为快乐之中存在某种邪魔,这种邪魔
就是恶。也许凡德伊小姐觉得她的女友本质不坏,认为那些亵渎性语言并非发自她的内心。
至少她高兴吻她的脸,那脸上的微笑和眼神,也许全都是装的,却透露出邪恶的、下流的表
情,一个心地善良、忍受痛苦的人决不会有那种表情,倒象生性残忍、贪图快乐的人才有的
行状。可能她有过一闪之念,想象自己其实在寻开心,好比一位少女明明对有人野蛮地亵渎
自己的亡父深感痛恨,却还在同如此丧尽天良的伙伴鬼混;也许她不至于认为恶是一片世上
少有、不同寻常、异域情调的福地洞府,住到里面去有多么消遥自在,可惜她不能在自己身
上以及在别人身上发现对痛苦的麻木。有人故意制造痛苦,人们却对此无动于衷,称之为麻
木也罢,称之为别的什么也罢,总之这是残忍的表现,是它的可怕的、持久的表现形式。
  如果说去梅塞格利丝那边散步是十分轻而易举的事,那么去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就另当
别论了,因为路程长,先要打听着实天气如何。要去就得等到看上去将有一连几个大晴天的
日子;就得等到为“可怜的庄稼”操心的弗朗索瓦丝眼看平静而蔚蓝的天上只飘过几丝白
云,对下雨已感绝望,唉声叹气地大声说道:“那几片云象不象把尖嘴探出水面嬉闹的海
狗?嗨!它们倒是为种田人着想着想,让老天爷下点雨呀!等麦子长起来之后,雨又要嘀嘀
嗒嗒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了,它都不知道下在什么上面,好象下在海里似的。”就得等到我
的父亲从园丁和晴雨表那里一起得到同样的晴天预报;只有到那时,我们在吃晚饭的时候才
会说:“明天倘若还是这样的好天,咱们去就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第二天午饭吃罢之
后,我们马上就走出花园的边门,踏进狭窄的、形成一个锐角的贝尚街。街上长满狗尾草,
两三只黄蜂成天在草丛间采集标本,街面同街名一样古怪,我甚至觉得街道稀奇的特征和不
近人情的个性全是由古怪的街名衍生而来的。在贡布雷镇,今天已无处寻觅这条街了,昔日
的故道上盖起了学校。但是,正如维奥莱一勒迪克①门下的学生们认为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祭
廊里以及在十七世纪的祭坛下能重新找出罗马时期唱诗班的遗迹,从面把整座建筑恢复到十
二世纪时的原貌那样,我的联翩的浮想同样也不让新建筑有片石留下,它在旧址上重新开凿
出、并且“按原样恢复”了贝尚街,况且贝尚街有足够的资料供恢复参考,从事古建筑修缮
的人一般还掌握不到这样精确的历史资料:我的记忆保存下来的有关我童年时代的贡布雷的
一些印象,也许是它仅存的最后的印象了,现在虽还存在,却注定不久会磨灭;正因为这是
我童年时代的贡布雷,在自行消失之前,把那些动人的印象刻画在我的心上,好比一幅肖像
本身已湮没无闻,但根据它的原作临摹下来的东西却显赫地流传于世一样。我的外祖母就喜
欢送我这类作品的复制件,例如早年根据《最后的晚餐》和让迪勒·贝里尼②原作刻制的版
画,这些版画保留下了达·芬奇的壁画杰作和圣马克教堂的门楼至今已无处寻觅的原貌。
  ①维奥莱一勒迪克(1814—1879):法国大建筑师,曾负责修缮包括巴黎圣母院在
内的许多中世纪建筑,他所编写的《十一至十六世纪法国建筑考据大全》及《文艺复兴以前
的法国家具图录》两书,史料翔实,有极高的历史和艺术价值。
  ②让迪勒·贝里尼(1429—1507):意大利威尼斯画派中的贝里尼家族的第二代画师。
法国卢浮宫藏有他所作的《基督受难图》等画品。

  我们从鸟儿街上的古老的鸟儿客栈门前走过。十七世纪时,蒙邦西埃家、盖尔芒特家和
蒙莫朗西家的公爵夫人们的轿车曾驶进客栈的大院,她们来到贡布雷,有时是为了解决与佃
户的争端,有时是为了接受佃户的贡奉。我们走上林荫道,圣伊莱尔教堂的钟楼在树木间显
现。我真想能在那儿坐上一整天,在悠扬的钟声中埋头读书;因为,天气那样晴朗,环境又
那样清幽,当钟声响起来的时候,仿佛它不仅没有打断白天的平静,反而更减轻白日的烦
扰,钟楼就象没有其他事情可干的闲人,只管既悠闲又精细地每到一定的时刻分秒不差地前
来挤压饱和的寂静,把炎热缓慢地、自然地积累在寂静之中的金色液汁,一点一滴地挤出来。
  盖尔芒特家那边最动人的魅力在于维福纳河几乎始终在你的身边流淌。我们第一次过河
是在离家十分钟之后,从一条被称作“老桥”的跳板上过去的。我们到达贡布雷的第二天,
一般总是复活节,听罢布道,倘若赶上天气晴朗,我就跑来看看这条河。那天上午大家正为
过复活节这样盛大节日而忙乱着,准备过节使用的富丽的用品使那些还没有收起来的日常器
皿显得更加黯然失色。已由蓝天映得碧绿的河水在依然光秃秃的黑色田亩间流淌着,只有一
群早来的杜鹃和几朵提前开放的报春花陪伴着它,偶尔有一茎紫堇噘起蓝色的小嘴,一任含
在花盏中的香汁的重量把花茎压弯。走过“老桥”,是一条纤道,每逢夏天,有一棵核桃树
的蓝色的枝叶覆盖成荫,树下有一位戴草帽的渔夫,扎下根似地稳坐在那里。在贡布雷,我
知道钉马掌的铁匠或杂货铺伙计的个性是藏在教堂侍卫的号衣或唱诗班该子的白色法衣中
的。唯独这位渔夫,我始终没有发现他真正的身分,想必他认识我的长辈,因为我们经过
时,他总要抬一抬他的草帽。我本想请教他的姓名,可是总有人比画着不让我出声,怕我惊
动正待上钩的鱼。我们走上纤道,下面是几尺高的岸坡。对面的河岸矮,是一片片宽阔的草
地,一直延伸到村子边,延伸到远处的火车站。那里到处有贡布雷昔日领主的城堡的残迹,
半埋在杂草中。中世纪时维福纳河是贡布雷抵御盖尔芒特的贵族首领和马丁维尔的神甫们进
犯的天堑。如今只剩下箭楼的断瓦残砖给草地留下几堆不甚显眼的土包而已,还有几截雉堞
围墙,当年弓弩手从那里投射石弹,哨兵从那里监视诺甫篷、克莱尔丰丹、马丁维尔旱地、
巴约免赋地等盖尔芒特家族管辖下一切属地的动静,它们当年把贡布雷夹在中间;昔日的属
地早已夷为平地,在这里称王称霸的已是教会学校的孩子,他们到这里来学习功课或作课间
游戏。几乎已经埋入地下的往事象散步的人中途纳凉似的躺在河边,却使我浮想联翩,使我
觉得贡布雷的这个名字的内涵不仅指今日的小镇,还包括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城池,它那半埋
在金盏花下的不可思议的昔日风貌牢牢地攫住了我的思绪。这里的金盏花多得数不清;它们
选择这片地方,在草上追逐嬉戏;它们有的孤然独立,有的成对成双,有的结伴成群;它们
黄得象蛋黄,而且光泽照人,尤其因为我感到它们只能饱我以眼福,却无法飨我以口腹,我
便把观赏的快乐积聚在它们的金光闪烁的表面,终于使这种快乐变得相当强烈,足以产生出
一些不求实惠的美感来。我自幼年时起就这样做了:我从纤道上向它们伸出双手,我还叫不
全它们的名字,只觉得跟法国童话里的王子们的名字一样漂亮动听;它们也许是几百年前从
亚洲迁来的,但早已在村子里落户定居;它们对清贫的环境很知足,喜欢这里的太阳和河
岸,对于远眺所及的车站的不起眼的景色,它们也决无二心,同时它们还象我们某些古画那
样在稚拙纯朴中保留着东方的诗意的光辉。
  我兴致勃勃地观看顽童们放进维福纳河里用来装鱼的玻璃瓶。只只瓶里装满了河水,河
水又把瓶子紧紧裹住;它们既是四壁透明得象是由一种凝固的清水做成的“容器”,同时又
是沉进了一个更大的,由流动着的晶体做成的容器里的“内容”;它们在这里比在餐桌上更
沁人心脾、更撩人欲念地体现出清凉的形象,因为在餐桌上,瓶水的清凉的形象始终只流溢
在水和玻璃之间,我们的手不能在清淡的水中捕捉到清凉的形象,而我们的上腭也无法从凝
固的玻璃中品尝到清凉的滋味。我打算以后再来时带上渔竿;我从野餐篮里面撕下了一块面
包,把它搓成一团一团,扔进维福纳河,看来这足以在水中造成一种超炮和现象,因为河水
立刻凝固了,在面包团四周无数细小的蝌蚪,凝聚成一个个椭圆形的小球,原先这些蝌蚪一
定是散布在河水里的,肉眼看不到,但密度已达到结晶的临界线。
  不久,维福纳河的水流被水生植物堵塞了。起初,河里先是长出几株孤零零的水草,例
如有那样一支水浮莲,水流从它的身边流过,可怜它在水流中间,很少得到安宁;水流把它
从这边的岸沿冲到那边的岸沿,它象一艘机动渡船一样,无休无止地往返在两岸之间。被推
向岸边的水浮莲的株茎,舒展,伸长,绷紧,以至于达到张力的极限;飘到岸边以后,水流
又把它往回拉,绿色的株茎又开始收拢,把可怜的植物重新引回到姑且称之为它出发的地
点,可安生不了一秒钟,它又得被反复地带来带去。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散步时见到它,它总
是处于同样的境地,这使我想起某些神经质的人(我的外祖父把我的莱奥妮姨妈也算在其
中),他们年复一年地让我们看到他们一成不变的古怪习惯,他们每次都声称要加以改变,
但始终固守不爽。他们被卡进了不痛快和怪脾气的齿轮之中,纵然使尽气力也难以脱身,只
能更加强齿轮的运转,使他们古怪的、劫数难逃的保守疗法象钟摆一样地往复不已。那株水
浮莲也是如此,也象这样不幸的病人,他们反复不休、永无止境的古怪的痛苦曾引起但丁的
好奇,倘若维吉尔没有大步走开,迫使他不得不快快赶上的话,但丁还会没完没了地要那些
受到这种痛苦折磨的人亲自诉说自己的病情和病因的,正如这时我的父母已经走远,我得快
快跟上一样。
  但是,再往前去,水流渐缓,流经一座业主向公众开放的庄园;主人有偏爱浮莲水草之
雅,以此装点庭院,在维福纳河水灌注的一片片池塘中,群莲争艳,真成了名实相副的赏莲
园。这一带两岸树木葱茏,团团浓荫通常把水面映得碧绿,但有几次暴雨过后,黄昏分外恬
静,归途中我发现河水蓝得透亮,近似淡紫,仿佛涂上了一层日本风格的彩釉。水面上疏疏
落落地点缀着几朵象草莓一般光艳的红莲,花蕊红得发紫,花瓣边缘呈白色。远处的莲花较
密,却显得苍白些,不那么光滑,比较粗糙,还有些绉绉巴巴,它们被无意的流水堆积成一
团团颇有情趣的花球,真象是一场热闹的游乐会之后,人去园空,花彩带上的玫瑰零落漂浮
在水面,一任流水载浮载沉。另有一处,仿佛专门腾出一角供普通的品种繁殖,那里呈现一
派香芹的素雅的洁白和淡红,而稍往前看,一簇簇鲜花拥挤在一起,形成一块飘浮在水面的
花坛,仿佛花园中的蝴蝶花,象一群真正的蝴蝶,把它们冰晶般透蓝的翅膀,停歇在这片水
上花坛的透明的斜面上;说它是水上花坛,其实也是天上花坛,因为这花坛为花朵提供了一
片颜色比花朵更富丽、更动人的“土壤”——水面;下午,它在浮生的花朵下象万花筒一般
闪烁出其乐融融的、专注、静默和多变的光芒;黄昏,它象远方的港口,充满了夕阳的红晕
和梦想,变幻无穷,同时又在色彩比较稳定的花朵的周围,始终与更深沉、更神秘、更飘忽
不定的时光,与宇宙的无限取得和谐,在那时,它仿佛让这一切都化作了满天的彩霞。
  流出花园之后,维福纳河又滔滔转急。有多少回,我见到一位船夫,放下了船桨仰面躺
在船中,听凭小船随波飘荡,他的头枕在船板上,只见到天空在他的上面慢慢地飘移,他的
脸上流露出预想幸福和安详的表情;我若能随心所欲地生活,我多想仿效他那样的豁达坦荡
啊!
  我们坐在岸边的菖蒲花丛中休息。在假日的天空,一朵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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