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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追忆似水年华-第8部分

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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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那时我们住在巴黎——他在晚饭后来看我们,他为自己穿了一身夜礼服而连
连致歉。他走了之后,弗朗索瓦丝说,据车夫透露,他方才是同一位王妃“共进晚餐”的。
“对,”我的姨祖母继续织着毛线,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耸耸肩膀,不动声色地挖苦说:
“同一位身分不明的王妃。”
  所以,我的姨祖母对他相当不客气。她认为,我们请他来作客,是给他面子;夏天,他
每回来我们家,总提着一筐自己园子里出产的桃子和覆盆子,而且他每次从意大利旅行回
来,总要送给我好几张美术名作的照片;这些,我的姨祖母认为都是理所当然的。
  遇到要大摆筵席的日子,偏偏手头又没有制作风味酱汁或凤梨色拉的配方,我的姨祖母
就托他想办法弄,但又不请他来赴宴;她居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反而认为他还不够
体面,不宜请他在招待首次光临的贵客的席面上作陪。如果谈话的内容涉及到法兰西王室的
几位亲王,我的姨祖母就对斯万说:“这几位大贵人,您跟我一样,咱们都永远高攀不上,
还是不谈算了,您说是不是?”她哪里知道,也许当时斯万的口袋里偏巧正装着一封从特威
克汉姆①寄来的信呢。赶上哪天晚上,我外祖母的妹妹表演唱歌,我的姨祖母就吩咐斯万推
钢琴、翻琴谱,把这么一位斯斯文文的人支使得团团转,她那种不知深浅的粗放做法,就象
是不识货的孩子,拿着古董当不值钱的东西玩,根本不知道爱惜。当时在俱乐部会员中那样
赫赫有名的斯万,同我的姨祖母心目中所创造出来的斯万,说不定有天壤之别。晚上,在贡
布雷的小花园中,铃铛怯怯地响过丁冬两声之后,我的姨祖母便用她所知道的有关斯万家的
一切陈年掌故,来充实她所创造的那个默默无闻、毫无主见的人物,并使他生动起来,于是
他在黑暗的背影中清晰地显现,我的外祖母则紧跟在他的后面。他只要一开口,我们就认出
他是谁。但是,即使从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来看,我们谁都不能构成在人人眼
中都一样的物质的整体,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的社会人格,其实是别人的思想创
造出来的。甚至例如被我们称之为“看望熟人。那样简单的行为,就部分而言,也具有智力
的性质。我们用我们所掌握的有关他的一切概念,来充实我们所见到的这个人的音容笑貌。
我们的心目中有关他的全貌,不用说大部分包含了上述的概念。最终,那些概念使他的面颊
丰满起来,而且贴切地勾画出他鼻梁的轮廓,进而把音量区分得那样纤毫不差,好似音量只
是一层透明的外罩,我们每次看到这张脸庞,听到这种声音,我们就又遇上那些概念,并听
从那些概念。也许,我的姨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们在勾画斯万的形象时,由于无知而删略
了他在社交场中所具备的许多特点,而在别人看来,他的眉宇间充满了一股风流倜傥的英俊
气息,只是这股潇洒之气,遇到他的鹰钩鼻,就象遇到了天然屏障那样驻足留连;但是,他
们也能在斯万那张失去了魅力的脸盘上,在那片空荡荡的、开阔的眉宇间,在那双已经贬值
的眼睛的深处,堆积起半是记忆半是遗忘、模糊而亲切的残迹,那是我们在乡居期间与芳邻
每周一次共进晚餐之后,在牌桌边或花园里一起度过的闲暇时光所留下的残迹。我们的朋友
的体态外貌,于是象有关他的父母的记忆一样,变得十分充实,当年的斯万成了一位完整
的、生动的人。今天,当我在回忆中由我后来认识得相当准确的斯万,进而联想到早年的斯
万,我简直好象是离开了一个人,去接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那早年的斯万的身上,我
发现了我少年时代的可爱的错误,而且早年的斯万同后来的斯万相似之处很少,倒是更象我
当年所认识的其他人,似乎人的一生无非同博物馆一样,其中同一个时代的肖像都具有一种
家庭特征,一种相同的色调——早年的斯万,整日闲暇,散发出大栗树、覆盆果和蒿草叶的
芳香。
  ①特威克汉姆:伦敦西南郊的一个住宅区,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后,不少流亡英国
的法王室贵族侨居在那里。
  然而,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有事去求一位她以前在圣心教堂认识的太太帮忙(由于我们的
门第观念,我的外祖母后来不愿意再同她来往了,尽管她们彼此都觉得很相投),出名的望
族布永伯爵家的女儿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对我的外祖母说:“我想您同斯万先生很熟吧?
他是家的侄儿洛姆亲王家的好朋友。”
  那天我的外祖母回家时心情很兴奋。她对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劝她租一套房间住住的
那幢门前有悦目园景的大楼赞不绝口,对在大楼院子里开铺子揽活儿的织补匠父女俩尤其满
意。她有一条裙子在楼梯上挂破了,求织补匠修补。她说织补匠的女儿简直象颗珍珠,而那
位父亲则是她生平所见到的最高雅、最无可挑剔的人,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高雅同社会
地位绝对无关。她最赏识织补匠的答话,她跟我的妈妈说:“塞维尼①都说不到那样高雅得
体!”相反,当她说到她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的那位侯爵夫人的侄子时,她的评语却
是:“啊,我的孩子,那人太平庸了!”
  ①塞维尼(1626—1696):法国女作家,有《书简集》传世,文笔清丽,感情细腻,措辞委婉典雅。
  至于侯爵夫人关于斯万的那席话,其效果非但不能抬高斯万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的身
价,反倒使侯爵夫人降低了身分。我们根据外祖母的信仰,在给予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评价
中,为她定下一项义务:她不得做出违背身分的事情;而她居然认识斯万其人,甚至允许自
己的侄子同他交往,这是有失体统的行为。“什么!她认识斯万?你不是说她同麦克——马
洪元帅还沾点亲吗,她怎么能这样?”我的长辈们对于斯万的社交活动抱有的这种看法,后
来更因他同声名狼藉的社交圈内的一位女子结婚而得到进一步的确定。那女子差不多是交际
花一类的人物,斯万倒从没有打算把她介绍给我们认识。结婚之后他依然单独来我们家作
客,只是来得不那么勤了。我的长辈们认为,仅就那位女子的地位而论,便足以推想斯万通
常在什么圈子里鬼混;他们对那个圈子的内情并不知晓,但估计斯万是在那里遇到她的,后
来又同她结婚。
  但是,有一次我的外祖父从报上得知斯万先生是某某公爵家星期午餐席上忠实的常客。
那位公爵的父亲和叔叔都是路易-菲利浦当政时显赫的国务要员。外祖父一向对小道消息很
有兴趣,因为那些细枝末节能使他的思想潜入莫莱、巴斯基埃公爵和布洛伊公爵等人的私生
活中去。他得知斯万同那些国务要员的熟人经常来往,不免喜出望外。我的姨祖母却相反,
她对那条新闻的解释于斯万极为不利;凡是在自己出身的“种姓”之外,在自己的社会“阶
层”之外另行选择交往对象的人,在她的心目中都等于乱了尊卑的名分,是很讨厌的。她认
为,这是贸然放弃长辈们辛苦建立的实惠;有远见的家长们总为自己的儿孙体面地奠定下亲
朋关系的基石,让他们日后坐享同牢靠的人亲密交往的成果,岂可轻率地掷置不顾(我的姨
祖母甚至不再接见我们家的一位公证人朋友的儿子,因为他同一位亲王家的小姐结了婚,我
的姨祖母认为,等于就此由受人尊敬的公证人儿子的身分,下降到据说有时会受到后妃们青
睐的冒险家、贴身侍从或马夫之流的卑贱地位)。我的外祖父本打算在第二天晚上乘斯万来
吃晚饭的时候,向他打听那几位要人的情况,因为我们新近发现原来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姨
祖母狠狠地批评了他的这种打算。另外,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这是两位虽具备外祖母的高
尚品性却不具备她那份聪明才智的老小姐——也毫不含糊地宣称,姐夫居然有兴致涉及这类
无聊的话题,她们万万不能苟同。她们都是洁身自好的人,而且正因为如此,所以决不能对
飞短流长的闲话感兴趣;即使具有历史意义的传闻,她们也从不过问;一般地说,凡是同审
美与操行无直接关系的话题,她们从不答腔。对于直接或间接涉及到世俗生活的一切谈论,
她们打心眼儿里不感兴趣。只要饭桌上出现轻薄的谈吐,或者仅仅是实惠的话题,而两位老
小姐又无法把话题引回到她们所热衷的内容上来,她们就干脆暂停听觉器官的接受功能,让
它处于开始衰竭的境地。那时,如果我的外祖父必须引起两位小姨的注意,就得求助精神病
医生对付精神分散的患者所采用的物理刺激法:用刀刃连击玻璃杯的同时,大喝一声并狠狠
瞪上一眼。精神病大夫往往在日常交往中也使用这类粗暴的方法来对付身心完全健康的人,
也许是由于职业养成的习惯,也许他们把人们都看作有点疯病。
  老太太们也有兴高采烈的时候,譬如说,斯万来我们家吃晚饭的前一天,亲自给她们送
来一箱阿斯蒂出产的葡萄酒。我的姨祖母拿着一份登有“柯罗画展”消息的《费加罗报》,
在一件展品名字的旁边,注上了“夏尔·斯万先生所藏”这几个字样。姨祖母说:“你们看
到没有?斯万居然露脸,名字登在《费加罗报》上!”
  “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是很有鉴赏力的,”外祖母说。
  “你当然了,”姨祖母接过话来说,“你的看法总跟我们不一样。”她知道我的外祖母
的看法从来跟她不一致,至于我们会不会赞成她,她并没有十分把握,所以她有意硬拉上我
们一起来反对外祖母。她竭力想用自己的见解把我们统统纳入反对外祖母的阵营。但是我们
偏偏谁都不接话,我的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表示要跟斯万提到《费加罗报》上刊登的那句小
注,姨祖母劝她们千万免开尊口。每当她发现别人身上有个她所缺少的长处,哪怕微不足
道,她也要坚决否定,认为不是长处,而是一个缺点;她不仅不会羡慕人家,反而觉得人家
可怜。
  “我认为你们这样做并不会使他高兴;我很清楚,我要是看到自己的名字这样显眼地登
在报上,会觉得很扫兴的,倘若有人跟我提到这种事,我决不会沾沾自喜。”
  不过她倒没有硬要说服我的两位姨祖母,因为她们俩最怕俗气,所以她们在影射到谁的
时候,总能把话说得婉转曲折,达到不露痕迹的地步,甚至连当事人都察觉不到。至于我的
母亲,她力求我的父亲答应不跟斯万提到他的妻子,而只跟他提到他所钟爱的女儿,因为据
说斯万是为了女儿才同他的妻子结婚的。
  “你可以只问一句‘她好不好’就行了,他的生活一定过得很不痛快。”
  可是我的父亲不乐意:“我才不呢!你尽胡思乱想。这么说不招人笑话吗?”
  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把斯万的来访当作痛苦的心事,那就是我。因为每当有外人来访,
或者只有斯万一人作客,晚上妈妈就不到楼上我的卧室里来同我道晚安了。我总比别人先吃
晚饭,然后坐在桌子旁边;一到八点钟,我就该上楼了。我只能把妈妈通常在我入睡时到我
床前来给我的那既可贵又纤弱的一吻,从餐厅一直带进卧室;我脱衣裳的时候,还得格外小
心,免得破坏那一吻的柔情,免得它稍纵即逝的功效轻易消散化为乌有。所以,越是遇到那
样的晚上,我受妈妈一吻时就越有必要小心翼翼。但是,我又得当着众人的面,匆匆忙忙地
接过那一吻,抢走那一吻,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必要的空闲对我的举止给以专心致志的关
注:好比头脑不健全的人在关门的时候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以便疑惑袭来时用关门时留下
的回忆来战胜它。
  门铃怯怯地响起丁冬两声,那时我们都在花园里休息。我们知道是斯万来访;但是人人
都带着疑问的表情面面相觑,并派遣我的外祖母前去侦察。
  “别忘了,用明确的话感谢他送了酒来。你们也都知道,酒味很醇正,而且有一大
箱,”外祖父叮嘱两位姨祖母说。
  “你们又说悄悄话了,”姨祖母训斥道,“要是上谁家去,听到人家在窃窃私语,多不
自在!”
  “啊!敢情是斯万先生吧!咱们呆会儿问问他,明天是不是大晴天,”我的父亲说。
  我的母亲认为,她若一开口就会把我们全家自从斯万结婚以来可能在态度上使他感到的
难堪统统消除。她找了一个空档,乘机把斯万领到一边。但是我跟在她后面,我舍不得离开
她一步,心里想,呆会儿我要把她留在饭厅里了,我上楼去睡觉不能象每天晚上那样得到她
亲一亲的慰藉了。
  “哎,斯万先生,”母亲说,“您女儿好吗?我相信她一定象她爸爸那样。已经能鉴赏
出色的艺术作品了。”
  这时我的外祖父走过来,说:“快来呀,同我们一起坐到游廊里来。”
  母亲只得把话打住,但是她从无可奈何中又萌生一个微妙的念头,好比优秀的诗人让蛮
横的韵律逼出最美的诗句,“呆会儿咱们俩单独说说您女儿的近况吧,”我的母亲悄声对斯
万说,“只有当母亲的才体会得到您的苦心。我相信她妈妈也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们全都围坐在铁桌的四周。我真不愿意想到今天晚上我将无法入睡,独自熬过苦闷的
长夜;我尽量说服自己,那些失眠的时刻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明天一早我就会忘记得干干
净净;我尽量让自己想到未来,这样,我就能象踏上桥梁似的越过令人心寒的深渊。但是我
的思想跟集中了焦点的目光那样被心事绷得很紧,我全神贯注在母亲的身上,容不得半点无
关的印象钻进我的心房。各种思想确实都能闯进我的脑海,但是,一切有可能扣动我心扉的
美,或者干脆只是可能转移我的注意力的怪念头,统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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