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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天下荒年-谈歌-第7部分

小说: 天下荒年-谈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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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
  那年志河弄回了粮食,他们也被喊了去,田二喜的父亲田成杰不敢相信,志
河肯把粮食分给他们这样的地主分子。那时田二喜才十三岁,胆怯地跟在父亲身
后,志河声音哑哑他说:拍你们家那一份拿去。
  田成杰害怕他说:乡亲们都不敢要,我也不敢要。
  志河叹道:你不要管他…,他们有原则的,你们不要学他们的样子。
  田成杰声音弱弱地:我家是地主啊。
  志河苦笑道,那是以俞的事了,你家现在也一样挨饿哩。娃儿还小,都是乡
亲哩。
  黑黑的夜色中,田成杰就贼贼地背回了那十斤玉米。
  说到这里,田二喜嘎咽了:没有那十几斤玉米,他们一家人活不到现在:而
且,他不敢相信,志河一家会活活饿死的。他说,他父亲回到家,整整哭了半夜,
对全家人说,不要忘记志河,不要忘记……
  田二喜对我说:你要写写志河啊,那是二个怎样的年月啊。
  我含了泪:我写我写。

  1961年春天,灾荒仍旧威胁着苍山县。县委方书记万般无奈,咬咬牙,
就到燕家村找我三伯,求三伯到省军区,找当时的省军区的司令员赵勇求救。赵
勇是三伯的老战友,曾在苍山县打过游击。方书记是想动用三伯这个老关系,弄
一些粮食回来。
  三怕听罢方专年的意思,就叹道:部队的日子也紧得很啊。方书记垂泪道:
我知道,我们是种粮食的,怎么好从部队的嘴里掏口粮啊。可是我真是看不下去
乡亲们……
  三伯长叹一声,就随方书记去省军区。
  赵勇黑瘦瘦的,显示着灾年的特征。他坐在椅子上,听着方书记讲述苍山县
的灾情。他的眉头一直紧紧锁着,一支接一支吸着特供的劣质烟,不时咳出黑黑
的痰来。当听到县里饿死了那么多人,赵勇哭了,手颤抖着,猛地把烟在手心里
捻死,唬地站起身,对方书记摆摆手:你别说了。来人。
  一个警卫员走进来。
  赵勇说:把军需处长给我喊来。
  不一会,瘦得像豆牙菜似的军需处长进来了。越勇没说话,示意他坐下。军
需处长就坐下。
  屋里很静。谁也不说话。赵勇就接着闷闷地抽烟。满屋子的烟雾,只听到赵
勇不时的猛烈咳嗽声。方书记不安地在沙发上扭动着身子,他看看三伯,只见三
伯仰靠在沙发上,已经是珠泪滚滚了。
  军需处长坐不住了,问道:司令员,有事吗?
  赵勇不看军需处长,眼睛闭着:我私人跟你借些粮食,你要大方一些了。
  军需处长一震,看看三伯和方书记,方书记埋下头,三伯一声不吭,似乎睡
着了。
  赵勇说:我请你调拨给苍山县五十万斤粮食。
  军需处长身子一怔,忽地站起来,空空的目光看着赵勇,没说话。
  赵勇睁开限睛,看着站得笔直的军需处长:你听到了没有?
  军需处长点点头:听到了。
  赵勇声音于涩他说道:那你就去办吧。
  军需处长脸色就白了:司令员,这,这,军粮动不得啊。
  赵勇硬硬地扔出一句:出了问题我赵某去顶雷。
  军需处长还是一动不动,额上逼出许多细汗,脸更加惨白起来。
  赵勇声音就有些沙哑:国法、天理、人情啊。我赵勇今天至少占了后两条了。
你应该记得,那里的老百姓当年是怎样支援革命啊。那年月为了部队,乡亲们死
了多少人啊,现在解放了……赵勇说不下去了。
  军需处长身子微微颤了,向赵勇敬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沉沉的。
  方书记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浮肿的双腿一软,就跪在了赵勇脚下,放声
大哭起来。
  赵勇腾地火了,骂道;你这是干球什么嘛?
  方书记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连声喊道:谢谢了。谢谢了啊。
  赵勇转过身去,眼睛盯着窗外,久久没有回头。窗外的树叶已经绿了,熬过
了一冬的生命似乎正在悄悄地复苏了。
  三伯看看方书记,站起身。方书记会意,低低的声音说:赵司令,我们回去
了。
  赵勇闷声对三伯道:老秦啊,回去代表问乡亲们好;把这个灾年过去,我赵
勇要到苍山县去看望乡亲们。这五十万斤粮食,实在是不多啊,可是我赵勇就只
有这一点能力了,让乡亲们咬咬牙吧。说着就转过身来,已经是满脸的泪了。
  三伯凄然一笑,你已经尽力了。我听人讲,分家乡的人来求你,你一斤粮食
也没给啊。
  赵勇眼睛上红,泪又落下来,长叹一声:我这个官,不是为家乡当的啊。你
们快走吧,不然我冷静下来会后悔的。
  赵勇病逝于1982年,时年七十九岁。他至死也没有到苍山县来看看。

  五十万斤粮食,对于几十万人口的苍山县,无异是杯水车薪。但是,它毕竟
救下了几十万人的生命。那个瘦成豆牙菜似的军需处长,同时还调拨了三十万斤
饲料。军需处长亲自押解着这批粮食,和方书记一同到苍山县。走到县里,把粮
食卸了,军需处长眼睛潮潮地说:我回去了。
  方书记和三伯跟军需处长握握手,目光哀哀地着着军需处长远远地去了。
  后来听说那个军需处长在“文革”中该人整死,罪名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倒
卖军用粮食和饮料。他到底也没有出这一切都是赵勇的指示。而且这批调拨粮就
没有赵勇的签字,或者那个精明的军需处长当时就想到了最后的结局,竟没有让
赵勇留下一点痕迹。
  五十万斤军粮和三十万斤饲料运到了苍山县,县委星夜召开了紧急会议。大
伯和几个地委领导也被请来,大伯听了方书记的汇报,就苦笑道:粮食是你们苍
山县搞来的,可是你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别的县挨饿啊。全局一盘棋嘛。
  方书记点点头道:当然。
  于是,重新划拨这五十万斤粮食和三十万斤伺料,最后分到苍山县头上,只
剩五万斤粮食和三万斤饲料。后来有人感慨他说,苍山县在那个时候献出了四十
五万斤粮食和二十六万斤饲料,近乎贡献出了几千个生命啊。这是何等的气魄啊。
这是一个处在极致,超越了界限,不近乎人情,近乎于愚蠢的故事,今天读来并
不会使人快乐,让人听后有一种难言的悲怆,让人听后会永远感到今人的低下,
我不得不在这个气壮山河的数字后边提及另一个让我气短的数字。1993年,苍山
县工农业总产值,创造了历史上的最好水平,而这一年,苍山县对希望工程的捐
款,却平均每人不到一角钱。而这一年的公款吃喝费用,却平均每人一百六十元。
我富裕了的苍山啊,远远地走出了饥饿贫困的阴影,脱去了上布的衣着,换上现
代的西装革履,却如何竟站在了一个十分弱小和蒙昧的人格水平上了。仓廪实而
知礼仪。我几次想起这个古老的历史命题,果然是这样吗?我深深地困惑了。
  大伯带着那四十五万斤粮食和二十六万斤饲料走了,只剩下了苍山县委一班
人仍在连夜研究余剩的粮食和饲料如何划分。
  方书记想了想说:县委县政府和各区乡的干部都划出去,一份也没有,谁有
意见,让他来找我。说罢,他那浮肿的眼睛,四下扫视着会场,扫视着那一个个
脸上全是菜色的干部们。
  会场上一片寂静,只听到一片沉重的喘息声。
  窗外,早春的寒风扑打着窗子,发出尖尖的啸声,揪得人心紧。
  方书记艰难地笑笑:散会。
  1960年至1961年,县委和各公社的干部们没有吃一点额外的粮食,是否绝对,
至今苍山县的老百姓都这么说。西山公社的党委秘书刘春华的老婆玉秀,是刘家
村的妇女队长,到公社开会时,因为惦记丈夫,就把自己早上的口粮--两个菜
饼子省下,给刘春华带来了。刘春华带咽得下去嘛。
  玉秀看着丈夫,转身流着眼泪走了。刘春华的老娘和不满一岁的儿子,就是
那一年饿死的。刘春华却硬是从每月已经减到了20斤的口粮里,每月都省出几
斤,给了村里的五保户张寡妇。张寡妇由此又活到1976年。临死前,她仍喊着刘
春华的名字。是时,县办公室主任刘春华正在戴着高帽被红卫兵押着批斗呢。
  1989年,任县委书记的刘春华,因为贪污公款三十八万元,被判刑二十年,
给他送过菜饼子的玉秀,在县煤建公司当副经理,也因受贿索贿被判刑七年。据
报上披露,刘春华家的一间空房子里,堆满了成箱的罐头,高级营养品,成条成
捆的高级香烟和成箱的名酒。一个为了解决工作的临时工,为了转正,家里的房
子拆掉变卖了,给玉秀送了礼。在写这篇小说之前,我曾去狱中采访过刘春华,
他不认识我,我讲了他当年的事迹,他突然埋下头,无声地器了。两肩颤拦着,
像两片寒风中的枯叶。我发现刘春华的头发已经白了,我一阵恍惚。想象不出当
年那个每月从嘴里省出几斤粮食的刘春华是什么样子的。
  狱中的控视室里,不时有风悠悠地吹过。我抬头看看,是那扇小铁窗开着呢。
几根锈蚀的铁条威严地竖着,让人感觉思维在这里会变得单调乏味。我再看看刘
春华那一头白发,知道这个老人将在这里度过他的晚年了。我希望他能对我讲点
什么,或者说,我暗暗希望着他能对那个年代再说些什么。
  刘春华突然抬起头,挥挥手,无力地说,你走吧,我什么也不想讲。说罢,
就转身回号子去了。我起身盯着他那有些驼背的身形,恍惚间似看到一片精神的
废墟。这似乎不应该是刘春华一个人的变节,一个人的异化,而是一种当代文明
对生态愚昧意义上的可悲的认同与回归。我不禁心中一阵慨叹。昔日的光荣已经
成了嘲弄。文明的精神已经被这种回归打得落荒而逃了,苍山县已经开始容忍邪
恶,已经无视暴虐,那一度辉煌的精神已经被撕成了碎片,任大大小小的刘春华
们搓捏着和践踏着。
  这似乎不是刘春华一个人性格的转变,背景竟是相当的深刻。深刻得让人心
中滴血。
  那天,苍山县委宴请了我这个记者。我是被一群政府官员拥簇着进了一家豪
华的饭店的。我记得那天上了许多我没听说过的菜,鸡鸭鱼蛋都被做成了我很少
见过的表情和姿态端上了桌子。五粮液和外国洋酒也前呼后拥地挤上了桌案。我
看看那些红光满面的官员们,我估计如果再发生什么荒年,他们是绝不会在吃上
出问题的。我那天喝得多了些,席间去小解。路过后堂的时候,见到两个老乡正
在拉泔水,整盒的米饭和肉食就呼呼地倒进了泔水桶了。其中一个年长一点的老
乡把一些整盘的米饭和馒头倒进了一只门袋中,我问他这样分开做什么用。他笑
道:拿回去让家里人吃呢。
  我好奇地问:现在吃的还紧张吗?
  老乡苦苦一笑:我是那年月饿怕了,见着这糟蹋东西,心疼哩。
  我怔怔地看着他…
  老乡自嘲地笑笑:我这人没出息哩,没出息。
  采访完了刘春华,我离开了苍山县。路两边盖起了一排排的商店和饮食店,
一些招客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路边拦截着来往的车辆。我听说这一带卖淫的
事情很多,还常常发生抢劫的案件。这些商业建筑的后面是田野,田野里麦浪滚
滚,我打开车窗,深呼吸着浓郁的麦香。我竟嗅出了一种腐烂的气味,我闭上眼
睛,车子已经走出苍山县很远,我暗暗叮嘱我不要回头去看,但我还是忍不住回
头去看了,当我扭过眼睛的那一刹那,我不禁热泪盈眶了。
  我蒙蒙的泪眼中,似乎看到了一片昨天的废墟,我耳边传来路边酒店中放出
的摇滚的强劲音乐。是一个时下很是走红的歌星在呼嚎着。我突然想到,也许就
在这种现代人醉生梦死的喧嚣中呼嚎中,昨天的废墟才显得雄浑,那是辽阔,那
是久远,那是高贵而悲壮的光芒,那是一片由骇俗的美引起的久久震撼的遗址。
  (选自《北京文学)199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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