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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

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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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环知道老太太伤心到什么程度,也知道她失望到什么程度。她了解她,也怜悯她,她不愿看到老人家这种焦愁可怕的脸色,她不忍心在同志生命垂危的时候再来刺激她,她宁肯自己受点屈辱也要给她一些安慰。“任你杨晓冬‘清高自负’吧!任你们谁随便把最难听的话语来骂我吧!我没勇气了,谁叫我是心慈面软的人呢!”想到这里,乘蒲小蔓给她披雨衣的时候,她背过身去,朝着老人伸出一个手指头。

  银环浑身被雨湿透的时候,才发觉身上没了雨衣。“莫非雨衣丢了?”仔细想了想,是蒲小蔓同她分手的工夫拿走了。她这时很害怕,怕自己在这种丢神失魄的时候会招来什么灾祸。她移步踱到一家居民的门洞里,一来是为了背雨,二来也是为了想镇静一下。神志刚清楚些,杨老太太的遭遇又咬住了她的心。
  “我要马上给杨晓冬同志送信去。对!按规定是在今天下午四点钟在红关帝庙见面,不,出了这样的大事,还能等到下午四点钟……”她在门洞里坐不稳立不安,外面淅淅沥沥,雨丝细小了;不再等待雨停,她走出门洞。街上很泥泞,不大好走,为了节省时间,她想坐三轮走,等她走到停放三轮车的地方,发现是万家楼,她想起了高自萍。
  “离他们这样近,我先去一下,看看通过高参议有没有办法。要是从这儿能营救杨老太太,岂不更来的快点!”她被这种骤然浮上心头的希望鼓舞着,便加快脚步奔赴高宅后门,趁着四下无人,走上前去,急剧地敲门。……
  高自萍被敌人释放归来,发觉他叔父已经离开省城。他怨恨他叔父不早叫他,怨恨传话不清的老妈子,最后,他也怨恨自己。“我的肉是不禁劲呵!可绳子吊的实在痛呢!”他想逃走,证件被没收了,怕出不了城,又嘀咕暗地里有人监视他;即使没人监视,他能离开吗?不能,他按照敌人的需要填过一张表,想到那张表,他觉得他跟共产党的缘分断了,他不想跑了,他哪里都不肯去了。
  蓝毛给他规定,每隔四天汇报一次,今天又是他汇报的日期,他还是无法汇报出具体成绩来。真要接二连三的给敌人说空话,他仿佛看到蓝毛那种杀神附体的样子,吓的他闭上眼睛。午后天阴了,接着落下倾盆大雨,雷雨把他从小房子里同世界隔绝了,他心里感到松泛些。过一时说一时,这样下一整天才好,他想睡一觉,倒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屋里暗的怕人,他打开灯,正是雷声电闪交加。他想起开灯危险,易于尖端中电,人脑袋不是尖端吗?他吓的把灯闭了。再躺下时感到腰身很刺痒,用手在床上摸来摸去,最后摸出自己一根脱落的发丝,好容易盼的闭眼睡了,又做了一场恶梦,梦中他去向蓝毛作空头汇报,蓝毛听完什么也没说,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叼在嘴里,双手解他的衬衣,他懂的这是要干什么,大呼一声“娘呀!”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刚坐起来,听到外面有急剧的敲门声。
  他估计是他们找上门来了,虽然十分害怕,但又不敢不去开门,他战战兢兢地拉开两扇后门,发现是被雨淋湿的银环,他不禁一怔,双脚发软,险些要跌倒,幸而两手扶住门栓,才保持了身体的平衡。刹那间,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作,拒绝她入内呢?还是让进家来呢?见银环自动向里走时,他才身不由己地闪开道路,踉跄地跟进来了。
  “你的身体不舒服吗?”银环感到他有些异样。
  “呵!是……是不舒服,感冒好几天了。”小高支吾着。
  银环把他刚才的表情动作,都联系到他的病体上去,看到他的脸色确实青黄消瘦,便也信而不疑。简单地安慰了两句,便将最近几天敌我斗争的情况,扼要地向他说了说。高自萍的耳朵里象是灌了黄蜡,一句话也没听进去。银环按照自己的意图,很快谈到杨老太太被捕的事,高自萍精神十分恍惚地听到“被捕”两个字,便惊恐地连问:“被捕的是谁?是谁被捕啦?”听清是杨晓冬的母亲,他的额角上已冒出涔涔汗珠,但他的心情比刚才平静多了,这时,他才洞悉了银环来的目的。
  轮到高自萍说话了,他避开银环的要求不谈,他说内线工作犹如赌博,厮混久了,正如俗话说的“久赌无胜家”,没有不出漏子的。看到银环的愠色,他中止了他的话,注视着银环,沉默了很久。当她催问他能否想办法营救的时候,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表示:家里谈论问题不方便,要到外边找地方单独同银环商量商量。
  银环熟悉这是他对待她的老一套方法。但她今天是欣然从命了,并主动地催他快走。由于雨后太阳蒸发,地面气候闷热,他们迈进距万家楼不远的一家冷食店里。
  进入楼上雅座,高自萍简单地要了两样饮料,将女招待员打发出去,女招待员看到高自萍的神气,认为是谈情说爱的,知趣地躲开了。
  银环再热,再有适口的饮料,这时也无法下咽了。她立马追风地逼问高自萍有无办法立刻拯救杨老太太出险。高自萍变的沉着老练了,慢腾腾地倒满两杯橙黄色的桔子汁,凝神盯着杯子里沙沙作响的泡沫,泡沫消失到无声的时候,高自萍的思想准备成熟了,他并不礼让对方,伸手端杯自行呷了一口,抬起小小的核桃眼睛:
  “我高自萍是不被你们重视的人,特别是姓杨的,他根本瞧不起我。你们这一时期,这么冷淡我,回避我,为什么叫我办这么重大的事呢?”
  银环不知道高自萍为什么这样提出问题,心想:可能是平常对他顶撞太多了。想到杨晓冬讲的,在他未调出之前,要以团结为重,为了托他办事,委曲求全地向他进行解释,希望他不要发生误会。
  “我问你,是姓杨的委托你来的,还是你自讨着来的?”
  银环隐蔽了同老太太会面的经过,她说:“我并没见到杨同志的面,是听到消息特地来找你的,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
  “好!让我再问问你,如果被捕的是你,你爱不爱生活,留不留恋你的青青的生命?”
  他听到银环对他的话作了驳斥,静了一会儿,忽然改口说:
  “营救老太太,是件重大的事,须要咱们共同到杨同志家去,同他好好商量,然后再考虑具体作法。”
  银环推辞说:“到他家去可没办法,听说他已经搬了家,新住的地方我也没去过。”看到高自萍脸色搭拉的很难看,她解释说:“我说的全是实情,现在我找他接头,都是约定时间,今天赶的凑巧,如果咱们必须见他,可以等到下午四点。
  ……”
  “下午四点?”
  “每周这天的下午四点,我同他在红关帝庙接头。”
  “是体育场旁边那个红关帝庙?”
  “嗯哪!……”
  他不再同银环谈论有关杨晓冬的事了,看了看表,故意东鳞西爪地扯了几句闲话,忽然他象想起什么,向银环说:“今天跟一个朋友原有约会,现在看是去不成了。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告诉他!”说完他起身出去,临下楼时,他将通向雅座的屏门轻轻关上了。
  银环目睹高自萍的神情举止,心里升起疑云:“他今天的精神恍惚,语无伦次,行动里透出鬼祟,他有多少朋友,下雨天还有什么约会?还有,打电话为啥要掩门?对!他在家开门时的表情……嘿呀!莫非……”她打定主意,半点也没迟误,轻轻开启掩门,蹑手蹑脚地步下楼梯,刚走了几步,听见左侧的小房间里,有高自萍的声音:
  “面貌特征就是这样。是,是下午四点钟。”
  听到挂电话响声,银环忙躲到一边,高自萍走出了小房间,东张西望之后,急忙快步登楼,见银环不在,他焦急了,刚转过身要下楼,与走上楼来的银环碰了对面。
  “你干么去啦?”他争取主动讲话,并没掩饰住内心的惊虚。
  “先问你自己!你是干么去啦!”
  “我告诉过你——给朋友打个电话。”
  “说老实话!”
  “是,是真的。”他嘴里肯定着,表情极不自然。看到银环脸上充满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怒气,知道他干的勾当被她听见了。起初,他张皇失措无地自容,楞了一会儿,他的胆量壮了,小核桃眼里映着两个燃烧的红点,表示了一不作二不休的决心。
  “先请进来。我统统告诉你。”他伸出一只手让对方,对方进屋了,他用全身堵住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高自萍把脑袋掖在腰里啦。我已经作了共产党所不容许作的事。但我从没有害你的心思。我什么时候也表示愿意同你生活在一起,可有一宗,要你在生活上来个一百八十度……”
  “别咬文嚼字,直截了当的,澄清你的意思。”
  “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要澄清的。特务机关里都有咱们的点。要活,咱们低头给鬼子干点事;要死,我同你一道作屈死鬼。反正你我的命运是注定拴在一起啦!”
  “我不要听这些,告诉我,关于杨晓冬的事。”“他呀!再有半个钟头,他就倒在特务机关的绞刑架上啦。
  当然,他还可以走另一条道路……”
  “是你出卖了他?”她站起来打断他的话。
  “归根到底,还是你先出卖的!”
  这句话恰恰击中银环的痛处,一阵痉挛心悸,失却了自持力量,她晕倒在藤椅上。
  高自萍知道她是一时昏厥,不会出什么意外,反而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便摊开双手扑过去搂抱住她。
  银环在昏迷中喃喃自语着:“掩护了他的是你,断送他的还是你。”忽然感到脸颊一阵刺痒,有个湿渍渍热烘烘带着酸臭气味的东西吮吸她,她惊恐地睁开眼,发现那块讨厌的东西,正是高自萍的嘴唇。她愤怒了,感到站在眼前的,再不是她曾经同情与怜悯过的小高,而是人类里的渣滓,《圣经》中的犹大,革命的叛徒,出卖同志的凶手。不但是从思想上,从生理上都十分厌恶他;好比睡梦中醒来突然有只癞蛤蟆爬到赤裸的胸脯上一样。她挺身站起,抡起右手,朝着一尺以外那对充血的小眼睛、那只象是尝到甜头而不住啧啧作声的赤嘴唇、那副黄蜡饼般的瘦削脸,用尽平生没用过的全身的最大力量打下去。多么猛烈又沉重的一掌呵!高自萍登时眼花缭乱,嘴角流血,滴溜溜转了一个大圈还是痛的站立不稳,终于带着响声摔在地板上。
  银环感到仿佛身旁倒下一布袋垃圾,连看也不屑看,飞步跑下楼去。
  冷食店门口,有个骑车的来买冰棍,才要存车,银环上去从人家手里接过来,说了声“我借用一下”便骑上去。她的右手刚要扶把,发觉整个右臂麻酥酥火辣辣的抽筋痛;她改用左手扶把蹬车,任凭车主怎样叫喊,她一点也不理睬。盘据她心头的是:用尽一切力量赢得时间。她计算着,只要一刻钟内能完成从脚下到红关帝庙这八里路,她可以在三点五十九分赶到目的地。哪怕富余一分钟,她一定叫他骑上这辆车脱离危险地。即使接着发生任何不可避免的危险,全由她一个人顶起来。……
  车速同她闪电般的思想一样的飞驰。同一方向的车马行人,一一被她越过,临街的机关商店成排的向后飞倒。一列刀光闪闪、眼神灼灼、步伐嘎嘎的鬼子兵迎面排队向她走来,也丝毫没影响她骑车的速度,她飞车从队伍旁边掠过,她的手肘甚至碰触了鬼子兵挥动着的手。两旁行人为她这种举动捏汗咋舌,她连一点感觉也没有,充满在她脑子里的是:速度和时间。
  前面是白衣庵街了。再有半里多路就要拐弯,拐过弯去有百米之遥,就是她要去的目的地。象赛跑的运动员接近终点时一样,她的每个细胞都紧张了,投出全身最后最大的力气,拚命地蹬。这时候,车快的简直象飞一样,她的眼睛发晕了,眼前的街道房舍不住地旋转跳跃,她想闭眼又怕撞到什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什么,眼前的一切景色简直是视而不见,只有杨晓冬这一形象在她脑子里萦绕。正跑中间,从迎街胡同出来了个挑水的要横街穿行,刚刚露出一只水桶,银环飞车赶到了,克哧一声撞翻水桶,连人带车跌落下来,挑水的汉子扔下水担,连声向她道歉,她根本不理睬他,从泥水中爬起,又想上车,发现车撞聋了,立时跑步前进。刚一拐弯便清楚地看到那座庙宇,这时希望鼓舞着她,她欢喜的心花怒放了。努上一把力,再有十秒钟,这不到百米的距离,就可以赶到了。正在这一刹那间,庙门开了,从白色高石阶上拥出一群武装特务,他们簇架着一个人,奔向庙门左侧,那里停放着一部军用汽车。她正要仔细看汽车时,听得喇叭野蛮地嚎了一声,尘埃飞起处,汽车驰的无影无踪了。
  银环并没看清被簇架者的面庞,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即使这样,她已完全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几秒钟前她那憋足的力气,突然一下泄尽了,别说跑,也别说走,连支持身体的力量都没有了,一时感到天晕地转,两眼发黑,卟通一声就栽倒了。
  
第十九章

  杨晓冬被推上汽车的一瞬间,脑子里不断地在严肃认真地自责:“你领导的工作多糟糕呀!成绩不见,事故不断,党培植起来的一股内线力量,都从你手里输光了。”转念一想,这种看法也未免过分。“你倒下了,还有燕来他们。再说,党总会派更好的同志来领导工作,怎能谈到输光呢?何况摆在你面前的,仍是一场艰苦的斗争,要受得起这场斗争的考验啊!”想到斗争,放眼看了看,前后左右都有特务围着,休说是向外瞧看,转动身躯都遭受到前推后搡。他索性闭上眼睛静下来,静到车停的时候。
  车停在一排有走廊的高房前面,他被推进监禁室。监禁室的一半空闲,一半有铁栅栏隔扇,他进入铁栅栏后,栅栏监门同时落了锁。这间屋子虽隔成里外两间,但比普通宿舍还宽绰,南北两面都有窄小窗户,上面钉着铁丝网,看来不象正式监狱,似乎是什么仓库之类的房舍改造的。究竟这是什么地方呢?杨晓冬冷静地想了想:开车后转了个大弯,阳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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