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4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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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相望，有信来时，就教下女把我唤去，念了又念。然而，每当我告辞时，孤灯一盏，万籁如死，老头总流下两行眼泪，呜呼。
老年人的寂寞是一个严重趋势，即令仍有事业在手，随时都有掌声雷动，也难免油然而兴日暮途穷的空虚。农业社会里，父母妻子，团聚一堂，儿女长大之后，还有孙子孙女可娱晚景，现在不要说孙子孙女根本不在眼前矣，纵令回来看看老头，他讲的英国话焉，日本话焉，匈牙利话焉，祖孙二人恐怕也只有瞪眼的份儿。不要说远去夷狄之邦矣，纵是同在国内，女儿嫁了人，固然远走高飞，有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芳心不能二用。儿子娶妻子，该妻子先决条件往往是不和老头老太太同住，即令没有这种混账条件，老头本身或有职业，或有事业，正在努力奋斗，势也不能跟着儿子女儿乱跑。于是，其局面也一模一样，举目四顾，偌大家庭，三十年来，都是大的吵小的叫，男的吼女的跳，虽然烦得要死，却也热闹烘烘。到了今天，「事如春梦了无痕」，除了桌椅板凳和一大堆照相本外，一切都化为乌有。元曲曰：「谁是谁的夫？谁是谁的妻？谁是谁的儿？谁是谁的女？」有几个老头老太太不回肠寸断乎也。
古之老头老太太含饴弄孙，天天把小家伙搂在怀里，又亲又吻，抓屎抓尿，老脸上全是笑容，还时常作小儿语，呢呢喃喃，眼看就要返老还童。今之老头老太太，没孙玩啦，只好养条尊狗，以填补心灵上的空虚。君不见有些无齿之徒乎？一狗在手，便丑态毕露，给他洗澡打扮不算，还跟他说话哩；说话不算，还希圣希贤的训他。有一天我去看一位朋友，门是开着的，只听老太太在卧房之中，用一种使人异常舒服的柔情蜜意，猛发其嗲。不禁大疑，倾耳细听，只听她曰：「让我给你擦擦背，你不教擦我就再不跟你亲嘴啦。你着，又哼哼唧唧。对啦，好乖乖，小亲亲，我的心肝。咦，不要乱摇呀，摇得我心慌意乱，小心我打断你的脖子。你要再这么不听话，我就不爱你，我去爱别人啦。」
柏杨先生听到耳里，毛骨悚然，心里想，老太太怎么搞的，这么大年纪，竟然铁树开花，而且这种缠绵镜头，出在年轻人身上，还有得可说，出在老太婆身上，实在教人龇牙，我当时义愤填膺，不声不响，就往里闯，这一闯不打紧，闯得我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住，原来老太太在为她的尊狗尾巴上扎蝴蝶结哩。这是一个啥时代乎哉，这是一个老年人寂寞时代，也是一个含饴弄狗时代。
少年受贫不算贫
我们说了这么多，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年人有年轻人所不能了解的痛苦，社会越向工商业发展，老年人的痛苦也越加重。年轻人攻击老年人再娶，无不都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以年轻人的混蛋需要，推测老年人也不老实。而且认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还有错乎？因而嘴巴缺德，认为凡是老而想娶的老头，全是人老心不老，而老头自己对再娶一房妻子，也好像作了亏心之事，觉得脸上颇磨不开。老年人当然不一定就没有性欲，但老年人最难以安排的并不是性欲，而是寂寞。名离婚案发生的时候，就有些隔岸观火，说风凉话的朋友曰：「老先生那么大的年纪啦，还耐不住。」柏杨先生不是该男主角，不知道他到底耐住耐不住，不过他耐不住的不见得是年轻人脑筋里日夜都想的那一套，耐不住的恐怕只是老境孤单。老先生阁下离婚之后，社会上传说他又要跟他的女护士结婚啦，正人君子简直有全体譁然兼全体惋惜的趋势，事情会不会如此发展，我不知道，但我赞成老年人有拒绝被人当做圣人的权利。也就是，老年人有拒绝被人当做木偶的权利。
不知道是哪个古人说的，人一到老，非吃肉就不饱，盖年轻时不知珍重，打牌经常一打就是八十圈，跳舞一跳就是两个通宵，一点都不在乎。可是不过像银行的透支户，用红笔在「贷方」暂且记下，一旦进入老境，那些债务就得奉还。常见有些小伙子天不怕地不怕，去北投鸳鸯浴时，一浴就是二十四小时，妓女小姐七八位，围侍在侧，好不快活。我真担心，一旦到了五十岁以后，发喘焉、寒腿焉、瘫痪焉、手抖焉，该怎么过日子哉？这且不表，反正老年人像一盏残油将尽的枯灯，从前银行信用良好，说透支就透支，现在不行啦，不但一文钱都透支不动，而且还要还过去的账，自然更需要补充。肉类是脂肪的主要来源，脂肪又是热量的主要来源，没有这份热量，枯灯恐怕要灭。俗云：「少年受贫不算贫，老年受贫贫死人。」盖老头非吃肉不能维持身上的开支也。
其实，对一个老头而言，不仅非肉不饱，而且还非肉不暖，我说这话时可是一脸正经，千万别飞帽子，说我下流。如果飞这种帽子，我只好关闭尊嘴矣。柏杨先生之意，非肉不暖，不是说买两斤肥肉送到被窝里或揣到棉袄里，而是说非有人陪伴，就没有温暖。从前有一个富贵之家，老头丧妻，儿子不但都长大成人，而且也都是绝大之官，但却犯了柏杨先生说的那种少不更事的毛病，以为老头只要天天有肉吃就应该满意啦。
既然有此荒谬的一念，老头的衣食住行，自然照顾得无微不至，那时候没有电毯电褥之类，每天晚上，该老头睡觉时，就靠汤婆子取暖。现在科学发达，汤婆子多半是塑胶口袋，灌满滚水就行矣。从前则是铜做的或铁做的焉，灌上滚水后，将盖子旋紧，再用布套子套上，放到脚头。呜呼，人真是一个怪物，两只臭脚丫如果一直冰凉，就不能入睡，必须等把它暖热之后，才有资格呼噜呼噜。如果没有汤婆子，一到严冬，老年人血气不足，两只尊脚两三个小时都难暖得热，于是他阁下只好辗转反侧，瞪着昏花老眼，靠回忆往事，度漫漫长夜矣。
在儿女们想，老头睡觉有个汤婆子就够啦，却不知道老头心里有苦难言，如果换了柏杨先生，早骂起大街来。但该老头乃文明人物，自然不像我沉不住气，只不过心中有戚戚焉。于是有那么一天，媳妇因妈妈有病，要回娘家探望，向公公辞行，老头抓住机会，摇头不准，儿子急啦，询问原因，老头曰：「用不着她亲自回去，送个汤婆子回去就行啦。」儿子莫名其妙曰：「汤婆子怎么能服侍老人呀？」老头大怒曰：「怎么不能服侍？我的汤婆子还不是服侍了我好几年。」儿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大人想娶亲哩。以后的事不用说矣，用花轿抬了一个如花似玉回来，老头才心花怒放。
君看过《旧约》乎？犹太人的英主大卫先生，东征西讨，建立了以色列王国，使飘泊无依的一群游民，成为一个正式国家。功劳之大，跟中国的姬轩辕先生差不多。他阁下是一个有福家伙，到了晚年，儿女们跟部下们没有把他当成圣人，也没有把他当成木偶，深知「非肉不暖」的道理，用不着他迁怒汤婆子，就为他隆重解决。你如不信，且请看书，书上曰：
「大卫王年纪老迈，虽用被遮盖，仍不觉暖。所以臣仆对他说，不如为我主我王，寻找一个处女，使她伺候王奉养王，睡在王的怀中，好教我主我王取暖。于是在以色列全境寻找美貌童女，寻得书念的一个童女亚比煞，就带到王那里。这童女极其美貌，她奉养王，伺候王，王却没有与她亲近。」
这段话是〈列王纪〉第一章第一节至第七节。所以交代得这么清楚，一则为的是堵帽子铺掌柜的嘴，一则是引经据典，以表学问，而壮声势。盖这问题十分要命，不得不如此隆重。书上特别声明该女孩子睡到老头怀里，而老头却没有跟她「亲近」，盖大卫王已进入安全年龄矣，悲夫。不过也正以说明，老头比小伙子更需要异性伴侣。盖老头「虽用被遮盖」，虽用汤婆子，「仍不觉暖」也。睡到大卫王怀里的那位处女小姐，心里可能不太好过，但那属于另外一个问题，目前我们只着重「非肉不暖」。所以我们认为老年人有再娶的权利，无论儿女也好，亲戚也好，社会上下正人君子也好，都不应该瞎起他妈的哄。
大卫王
大卫王有一位如花似玉陪伴睡觉，其福气上冲霄汉。如果是平民小户，到了行将入木的年龄，恐怕很难如法炮制。柏杨先生年轻时，天天盼望柏杨夫人翘辫子，盖她阁下一旦翘了辫子，而我又是俨然不群的英俊小生，用不了三天，就会再娶一位学堂里的女学生。可是到了现在，她稍微有一点咳嗽，我就心跳，盖她万一驾薨，我只有寂寞死矣，有哪个女士肯鬼迷了心，嫁给我乎？呜呼，只有妻子才是老年人的伴侣。
《旧约》上特别声明，大卫先生没有跟那位处女「亲近」，当然是他阁下太老啦。如果他再年轻一点，才五六十岁，恐怕又是一番情况。文学作品上，尤其是廉价小说上，凡是以「老夫少妻」作体裁，写得天花乱坠的，无不有一个公式，那就是少妻一定对老夫不满意或不满足。平常日子，还无可无不可。可是有一天，一个白面书生，或一个年轻力壮出现，少妻一瞧，立刻发紧，结果勾搭成奸，老头子头上的绿帽，一顶一顶又一顶，好不辉煌。老夫少妻一旦遇到廉价小说作家，算是倒了天字第一号大楣。呜呼，老夫少妻的纠纷，并不比少夫少妻的纠纷多，不过少夫少妻出了新闻，人们容易就事论事。而老夫少妻出了新闻，人们立刻就胡思乱想，作恍然大悟状曰：「她丈夫原来那么一大把年纪啦，怪不得，怪不得。」虽是米面油盐的争执，也会牵涉到床上功夫。
抗战胜利那一年，我从汉口到上海，坐在其挤如蛆的轮船上，身旁有个小伙子，长得异常结棍，跳来跳去，每次都把我老骨头碰得奇痛。我问他在何处作事？他直摇头，盖无业游民一个，去上海撞运气者也。正在谈着，他忽然爬到地下，一口气表演了四十八个伏地挺身，气不发喘，面不改色，要不是我一再哀求，看样子他还能再挺四十八个。他曰：「老头，你看我的身体如何？」我赞曰：「既棒且帅。」他曰：「这就是我的本钱。」我曰：「你是拳击家乎？」他曰：「非也，我用不着当拳击家，只要遇到一对老夫少妻，就有一辈子吃的啦。」我大惊曰：「愿闻其详。」他笑曰：「书上说的，凡是老夫少妻，小女人准有七年之痒，一瞧我这个时代青年，自然非爱上不可。届时人财两得，舒服舒服。贵老头如果有需在下之处，尽管找我可也。」一番言论，好像已经有一个美貌少妻坐到他怀里啦，教我张口结舌，既羡又妒。
凡认为老夫少妻一定要上演绿帽剧的，差不多都是中了廉价小说的毒，把性生活搬到人生第一位，一口咬定任何少妻都一肚子幽怨，见了年轻男人就发疯。我不是说老夫少妻一定幸福，也不是说性生活不重要，因夫老妻小而产生的悲剧，固多如牛毛，因床笫之间不满足而乱来的女人，也触目皆是。但在实际比例上，演绿帽剧的固少之又少。只不过老夫少妻比较突出，容易使人眼睛冒火，不要说小伙子眼睛冒火啦，连老头眼睛都冒火。去年（一九六三）春天，我们巷子搬来一家，该混蛋男人年龄至少六十岁以上，他太太竟不过二十三四岁，漂亮非凡，而且还是一个大学生哩，我本来看他满善良的，自从发现他拥有如花似玉，我就越瞧他越不顺眼。连有一次他跌了一跤，几乎把腿跌断，都难消我心头之恨。盖他竟有如此艳福，而柏杨先生哪一样不比他强，却偏偏没有，仅此一端，他就准不是好东西，该瞎了眼的小女人不偷人，还有天理乎哉？
不但老头如此，其他年轻男女，包括半老徐娘，也照样眼睛冒火。她们感到最大的威胁是该少妻提示了一个榜样，那就是「老头也有人嫁」。一旦自己的丈夫龙心动摇，岂不危险万状？于是她们不久就一致发现她原来是个贱货，遂全体来个不跟她说话。想不到该少妻仍执迷不悟，不肯赶紧红杏出墙，大家失望之余，只好猛造其谣矣。老妻天生长舌，当然加入战团，天天在我耳朵旁说该少妻出身不正，才肯嫁给老头，她如果不跟小子跑掉，老妻就去跳河。盖正正派派的女孩子，谁不找一个年龄相当的乎？有一次说得我心乱如麻，就顶她曰：「阿巴桑，你不必自顾形惭啦，我反正爱你就是啦。」结果打了一架。
医生老爷看到了几个害癌症的患者，如认为天下人都害癌症，准有人修理他。而廉价小说的作者，看到了几个老夫少妻的绿帽剧，就认为天下所有的老夫少妻无不演绿帽剧，这种荒唐的论调，不但没有人修理他，反而一个个神魂飘荡；心理上的反应，跟柏杨先生船上遇到的那位伏地挺身朋友，一模一样。嗟夫，老夫少妻和年龄相当的夫妻一样，大都过的是美满日子，尤其是妻子越年轻，日子也越幸福，盖女人们有一种服从权威的天性，只有年长的丈夫有此特点。我说的权威不是动不动就揍她一顿，一揍准砸，而是说知识上智慧上的权威，和对事变处理上真知灼见的权威。去年不是有过一次地震乎？该地震一来，邻居几个小子猛的一跳，就跳到街心，随后，妻子们才穿着三角裤，抱着小孩，踉跄而出，就在街心上骂她们的丈夫没有良心，诗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正是为这种人而作。只有那个使人眼睛冒火的老夫一人，是拉着他太太同时逃出来的。咦，当场那些穿三角裤的女人们，就气得发抖。
恩爱的不像话
我们说这些话，不是存心不良，鼓励年轻貌美的小姐专门去嫁老头，有一位未婚的年轻朋友，就找我理论曰：「好呀，小姐都爱上老头，你阁下也是老头，大概可分一盃羹啦。」呜呼，有此一念，便属耍赖。我的意思是：老夫少妻固然有糟了糕，演了绿帽剧的，但这并不是定律。不能说凡是老夫少妻，就铁定得如此如此，大多数固都是幸福的家庭也。天下事如果都像廉价小说上那么简单明了，全靠原始的生物行动过日子，这世界就太平凡矣。
柏杨先生家乡有句俗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