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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部分

柏杨全集-第84部分

小说: 柏杨全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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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威迫利诱下,佛朗哥先生竟没有参战,真是奇蹟。看起来佛朗哥先生比墨索里尼先生,棋高一着。墨索里尼一瞧巴黎陷落,心急如火,唯恐怕下嘴太晚,一块肥肉被希特勒一口吞,迫不及待的就向法国宣战,这一次的乘人之危和落井下石,有分数:「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伴断肠人」,报应疾如闪电。佛朗哥先生如果也迫不及待,那就同样糟啦,世界上除了又多一个带汁诸葛亮外,西班牙国土上势必堆屍如山。据说,正因为希特勒先生有点瞧佛朗哥先生不起,才救了他。佛朗哥稍为表示犹豫,希特勒就火冒三丈:「好呀,就你那点家底,还端架子呀,去你妈的,你不参战,将来后悔的是你。」这才放了佛朗哥先生一马。另一个事实是,法国投降太快,以致德军和西班牙之间,还隔着维琪政府的领土,不能表演大军压境。
   无论如何,佛朗哥出生在二次世界大战中,使西班牙得以免去浩劫,对西班牙人是一件伟大的贡献。可是,日移星转,西班牙人对这项贡献的感谢之情,越来越薄,越来越追究他的劣迹。尤其是年轻朋友,一提起佛朗哥先生,就口没遮拦。我到西班牙不久,就嗅到这种气息。一位年轻的、在法国留学的小伙子,可作一个代表,他嗤之以鼻说,西班牙虽然没有遭到浩劫,但四十年来,不但毫无进步,反而倒退着走,把民主自由,用血腥摧毁,结局连战败国的三轴心都不如,想起来就咬牙切齿。去年一次,今年又一次,西班牙共发生了两次军事政变,虽然没有成功,却可说明一点:激进派的强烈反应,已到了保守派不能忍耐的程度。
   必须发自内心,成为一种生活的规范,才是真正的民主。西班牙的民主跟中国的民主一样,都不是发展出来的,而是洋大人那一套拦腰切进来的,在开始之初,同样的都会乱七八糟兼八糟乱七,最显着的是:政党林立。我在一次访问马德里大学堂同学会中,曾问他们有多少政党?大家一听,眼珠直瞪。终於一位老奶承认她们不知道、而且保证曰:「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盖一对西班牙夫妇,至少就有三个政党,丈夫参加一个、妻子参加一个、夫妇合夥,就又组织一个。这种一团乱麻的政治,怎么搞法呢?马德里街头车如流水马如龙,几乎每个大马路的交叉口,都有美轮美奂的喷水池,真是神仙风光。然而一下子,一头小毛驴来啦,牠阁下跟骑在牠阁下尊背上的傢伙,眼也不看,头也不抬,在狂奔的汽车大阵里踽踽前进,好像是在赌气:「撞吧,撞死算啦。」又一下子,一辆破旧的马车也来啦,情况一模一样。嗟夫,这都是不安的种子,富者太富,穷者太穷,每人都有一套救国救民的奇计妙策,谁不服我,谁就是罪恶滔天。表面平静,不过是定时炸弹上堆的鲜花。
   以成败论英雄的话,佛朗哥先生的深谋远虑,教人三跪九叩,他的屍体埋葬在死亡谷(Valle De Los Gaidos),事实上「谷」不是「谷」,只是一个巨大山头和一个深入山头的巨大山洞,除了他阁下的墓,任何地方都没有一丝一毫有关他阁下丰功伟业的文字图片,山洞两侧全是宗教壁画,山洞尽头是一个圆形墓场,一端埋着佛朗哥,一端埋着长枪党的创始人──佛朗哥先生把他干掉,坐上他的龙墩后,再向他日夜鞠躬,这就是政治。墓场中央,有一个耶稣钉十字架的巨像,一位神父老爷就在那里做弥撒,这设计可称之为「打马虎眼学」,属於尖顶聪明。盖善男信女向耶稣先生下跪时,佛朗哥先生的阴魂在旁就沾了光,他如果向阎罗王谋差事,或要求加薪,吹曰:「王爷呀,你要不要到山洞瞧瞧,俺可是统御有方,恩德广被,那么多人向我磕头哩。」既有真赃实据,阎罗王恐怕也没啥说的。耶稣先生除了气得浑身发抖外,总不能在报上登个启事:「那可是拜我的呀,佛朗哥这个杀千刀的,怎么进来搅局?」
   最高招的是,在墓场两侧,有两个较小的墓场,和两个较小的教堂。坟墓里埋葬着各色人等,左派的焉,右派的焉,不左不右派的焉,忽左焉右派的焉。有共产党,有纳粹党,有法西斯党,有保皇党,有革命党,有长枪党,形形色色,玉石俱葬。善男信女膜拜时,死朋友一齐受礼。献花时,一齐闻香。如果焚化金银纸帛,大家就在地下均分。各党派致祭时,总不能先号曰:「非我族类,请靠边站!」
   这种做法的最大妙处是,不管哪一党,哪一派得势,都不能把这项工程炸掉或拆散,也不至於像史大林、毛泽东一样,人死权灭,屍首被搬来搬去。佛朗哥先生可是迄今屍体仍安然无恙的唯一的法西斯头目,那里既没有德配天地,功盖古今的宣传,自然也不会引起唾沫风暴。若干年后,大家都淡忘啦,他就可以躺得更为安心。
   ──将来历史发展,会不会这么称心如意,我们不敢算卦。不过,万一出了岔,恐怕难逃大小专制魔王特有的下场,有那么一天,佛朗哥先生的屍体,可要被挖出来晒晒太阳。
   我和老妻去了死亡谷两次──第一次根本没有发现佛朗哥先生的墓。那个雄伟的山头建筑,气吞山河。每逢日正当中,阳光穿过一个纵贯山头,漫长而细小的隧道,正好照到山洞里的耶稣先生,那是一项巧思。我们踯躅在山顶石像的双脚之下,想到长达二十余年之久的浩大工程,不知道是真的为了阵亡将士建立公墓?还是只为了佛朗哥先生一个人,才弄一个企图永垂不朽的噱头。
   如果是为了噱头,我敢赌一块钱,定会有下一个噱头。
   
   
   请牛容易送牛难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八。
   有人说,到了西班牙而不看斗牛,等於白去。为了避免白去,就在抵达马德里的第二天晚上,和老妻勇猛前往。一下计程车,先陷黄牛大阵,男女老幼,蜂拥而至,团团围住,正无计可施,被一位勇士一把抓住,抓到一排小木屋群中的一个小木屋里,掏出两张门票,发誓那是最好的位置,为一位大人物预留的,大人物因为临时急性盲肠炎之故,才幸运的有机会为我们服务。否则的话,就把世界上的银子给他一半,都买不到。结果,我们倒没有把世界上的银子给他一半,却是把口袋里的披索给他一半。
   该黄牛没有骗我们,门票是当天门票(我老人家在台北看电影,就买过昨天的);位置也确实高竿,前面只隔几排,便是场地。身后尚有二三十排,级级升高,恐怕要用望远镜才行。当下租了一个草垫,正襟危坐。再也想不到,这样一次的仓卒参观,却遇上据说从未有过的特别节目。
   特别节目发生在第三场,斗牛士在场地四周站定,一声响亮,栅门开处,牛老爷像一个浑身黑亮的火车头,蹄声如雷,狂奔而出,毫不犹豫的越过场地中央,撞向前方挥动着的红巾。斗牛士轻轻一闪,说时迟,那时快,牛角已插进木墙。牠阁下一击不中,转身再扑另外一位,斗牛士再度躲过,牠阁下的尊角,第二次插入木墙。从来没有一位牛老爷这么干法的,普通情形下,只要红巾收到屁股后,攻势即行停止,於是,数达二万五千人拥挤的观众,猛喊「奥勒」。接着骑士进场,用长矛猛刺牠的脊背,目的在使牠流血、消耗体力。两矛下去,固然流血如注,但该牛老爷大怒,笔直撞去,尊角穿过厚厚护甲,深入马腹。骑士铁矛急行再刺,等於刺到火车头上,斗牛士群慌忙用红巾引诱,如果换别的牛,早转了目标,只该牛老爷不为所动,於是,忽然之间,人仰马翻──人仰面朝天翻到马肚之下,全场大骇。柏老也想,人命不保,马命也休矣。等到好容易把牛老爷引开,斗牛士群,七手八脚,拉尾巴的拉尾巴,托下巴的托下巴,总算马起人出,还好,都没有死,只不过一瘸一瘸,狼狈逃走。
   接着是把三对五彩缤纷、尖端有倒刺的短剑,由三位斗牛士先生,分三次刺中牛背。刺中牛背之后,因倒刺之故,就牢牢的钉在那里,颤巍巍而巍巍颤,好像新科状元帽上的漂亮宫花。血更如泉涌,且滴染黄沙。
   普通情形下,到了这个时候,牛往往筋疲力竭,步履踉跄。主斗牛士这时才正式亮相,向高台上脱帽鞠躬,表示下一步即行刺杀。然后,以优美姿势,迎牛而立,突然发动,一公尺的长剑,从脊椎骨唯一的空隙处插入,只见剑柄,不见剑身,剑锋直抵心脏。然后,牛阁下屈膝下跪,倒地不起。
   现在,该牛老爷身中铁矛无数,及刺剑六支,不但没有迟钝之象,反而斗志更昂。牠阁下环顾四周,不管有没有红巾挥动,反正见人就干,把各位斗牛士赶得像一群鸭子,观众这时已陷於疯狂,大叫「赦免」。主斗牛士面对这个强硬对手,不敢立即行动。只好命骑士进场,再用铁矛,更进一步消耗牠阁下的体力,刚刺两下,牛老爷立刻反应,咚的一声,尊角再陷马腹,观众发出震天长叫。第二位骑士急行赴援,观众已不能忍耐,一面高呼「赦免」,一面草垫,可口可乐罐,凌空投掷,把骑士砸得拨马而窜。
   观众的愤怒已达顶点,全场骚动,主持人──那天的主持人是国王的妈,在高台上唧咕商量了一阵举起手帕,表示採纳众议。令下之后,观众大乐,就在座位上又跳又闹,又伸胳膊又跺脚,猛喊万岁,唾沫四溅,溅得我老人家招架不住,真正是山摇地动兼地动山摇,连我二老也感谢皇恩,随之大疯。
   ──「国王的妈」就是「国王的妈」,可不是「皇太后」。邻座一位老奶告诉我们,主持人是「国王的妈」时,我聪明伶俐,举一反三,立刻称之为「皇太后」,老奶马上驳回,盖她因老公(国王的爹)没有坐过国王宝座之故,所以不能有此尊号。
   主斗牛士这时要完成最后手续,那就是用一只短剑,刺进牛背,作为象徵性的最后一击,以代替刺入心脏长剑的最后一击。
   到现在为止,剩下来的问题是,把牛老爷弄出去,本场就告结束。谁知道,中国俗谚曰:「请神容易送神难。」到了西班牙,则成了「请牛容易送牛难」。一群约六七只花枝招展,颈系铜铃的牛老奶,被送进场,兜了一个圈子,牛老爷春心大动,就会杂在脂粉队中,一齐出场。然而,怪事就发生在此时,该身负重伤的牛老爷,却像在练铁布衫金钟罩,不近女色,不但不乘势开溜,反而虎视眈眈,一见人影就飞奔挑战。一位斗牛士在拚命逃跑途中,大概吓破了胆,一跤栽倒,全场立刻爆出恐怖的呐喊,感谢上帝,他总算连滚带爬,在牛角触及到他前一刹那,爬进护墙,幸而牛老爷实心眼,如果稍为灵活,拐到护墙后瞧瞧,那就糟啦。
   牛老奶既然无用,就改用猎犬,可怜的狗,即令仗着主子声势,也只敢团团转的叫,叫得牛老爷心烦,一头撞去,走狗立刻就地打滚、哀鸣着夹尾而遁。骑士们战战兢兢,再度进场,还没接触,就挨了一记。斗牛士群改变战略,把牛老爷三面包围,留下一个缺口,预备把牠阁下逼出场去。问题跟老鼠往猫脖上挂铜铃一样,谁敢上去逼之乎哉?大家站得远在天边,只敢顿脚笎喝,一见牛头对准自己,立刻紧张。如此这般,闹了两个小时,牛老爷愈战愈勇,一面大量流血,一面斗志高昂。我老人家心里琢磨,势到如今,恐怕就是把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从海底捞起来,对该牛老爷也无可奈何。不觉怦然,这时如果展开中国功夫,一个觔斗,翻身而降,一手执牛角,一手向国王的妈挥帽,作微笑潇洒状,把牠阁下轻轻拉出。咦,那荣耀可就大矣。
   百药罔效之后,斗牛士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接着斗牛士手提长剑出场,显然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来」,要杀之矣。观众发现情形不对,就像炸弹开花,轰然大乱,叫他滚,叫他刽子手,叫他小心黑巷子,咒骂、笎喝,双手伸向外太空,又有东西直飞场地。主斗牛士一瞧势不可当,只好把长剑收回。在无可奈何中,仍恢复老办法,乞灵牛老奶的媚力。
   牛老奶群绕场一周,叮噹出场,牛老爷笃定泰山。她们就被送回再绕场一周,牛老爷已经眼红,在台上几乎可以看到牠鼻孔滚滚白烟,血仍猛流,性更英勇。如此这般,绕场一周又绕场一周,像日本「进出」中国一样,牛老奶「进出」了七八九十次,最后一刹那,牛老爷终於糊里糊涂,随群而去。全场发出长叹,如释重负,盖牠阁下如果仍固执成见,恐怕真要搞到天亮,等牠气息一缕,拖之出矣。
   牛老爷一旦进入斗牛场,铁律规定,只有一个结局──死。当然也有活着出来的,那只限於被观众发现身有缺点,而有缺点的牛老爷被牛老奶群带出场后,仍免不了一刀。再勇敢的牛,只不过在死后被骑士拖着屍体,也绕场一周,表示对牠阁下的英勇奋战,有深刻敬意。斗牛场就像明王朝的东厂西厂,最好莫入,一旦进去,任你英雄好汉兼古圣先贤,都要命丧黄泉。
   次日,在交通车上,我把这场奇遇,宣告周知,一些西班牙朋友和一些西班牙通朋友,一齐掩口葫芦,求告曰:「西班牙斗牛,至少有千年历史,牛一入场,必死无疑。你刚瞄一眼,怎敢乱开簧腔,丢人不丢钱固然不算破财,但如果能少丢一次,也是爱国之道。」把我搞得有冤难伸,忽然瞥见驾驶台上有一份报纸,就在第一版上,牛老爷的御照在焉,下面还有裕г唬骸笭嵊卸印!勾笙苍唬骸柑惷挥杏茫魄票ㄉ纤档纳叮俊骨魄频慕峁黄高住埂ⅰ高住怪`捣颍嗣亲苁且煌吩缘阶约汗ゾ榈暮诙蠢铮绻皇潜ㄖ骄燃荩揖陀侄嗔艘幌钋翱埔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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