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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喻世明言 (古今小说 )作者:[明]冯梦龙-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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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无心恋战,遂从似道请和,每年纳币称臣奉贡。两下约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丧即位。

    贾似道打听得蒙古有事北归,鄂州围解,遂将议和称臣纳币之事瞒过不题,上表夸张己功。只说蒙古惧己威名,闻风远遁,使廖莹中撰为露布,又撰《福华编》,以记鄂州之功。

    蒙古差使人来议岁币,似道怕他破坏己事,命软监于真州地方。只要蒙蔽朝廷,那顾失信夷虏?理宗皇帝谓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诏褒美,加似道少师,赐予金帛无算,又赐葛岭周围田地,以广其居,母胡氏封两国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兴功臣自任,居之不疑。日夕引歌姬舞妾,于湖上取乐。四方贡献,络绎不绝。凡门客都布置显要,或为大郡,掌握兵权。真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年八月八日,似道生辰,作词颂美者,以数千计。似道一一亲览,第其高下,一时传诵誊写,为之纸贵。时陆景思《八声甘州》一 词,称为绝唱。词云:满清平世界,庆秋成,看斗米三钱。论从来,活国抡功第一,无过丰年。办得民间安饱,余事笑谈间。若问平戎策,微妙难传。

    玉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入林园。有茶炉丹灶,更有钓鱼船。觉秋风未曾吹着,但砌兰长倚北堂萱。千千岁,上天将相。平地神仙。

    其他谄谀之词,不可尽述。

    一日,似道同诸姬在湖上倚楼闲玩,见有二书生,鲜衣羽扇,丰致翩翩,乘小舟游湖登岸。傍一姬低声赞道:“美哉,二少年!”似道听得了,便道:“汝愿嫁彼二人,当使彼聘汝。”

    此姬惶恐谢罪。不多时,似道唤集诸姬,令一婢捧盒至前。似道说道:“适间某姬爱湖上书生,我已为彼受聘矣。”众姬不信,启盒视之,乃某姬之首也,众姬无不股栗。其待姬妾惨毒,悉如此类。又常差人贩盐百般,至临安发卖。太学生有诗云:昨夜江头长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

    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似道又欲行富国强兵之策,御史陈尧道献计,要措办军饷,便国便民,无如限田之法。

    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无田。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数。某等官户止该田若干,其民户止该田若干。余在限外者,或回买,或派买,或官买。回买者,原系其人所卖,不拘年远,许其回赎。派买者,拣殷实人户,不满限者派去,要他用价买之。官买者,官出价买之,名为“公田”,顾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绪,然后各路照式举行。大率回买、派买的都是下等之田,又要照价抽税入官;其上等好田,官府自买,又未免亏损原价。浙中大扰,无不破家者,其时怨声载道。太学生又诗云:胡尘暗日鼓鼙鸣,高卧湖山不出征。

    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贾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将自己浙田万余亩入官为公田。朝中官员要奉承宰相,人人闻风献产。翰林院学士徐经孙条具公田之害,似道讽御史舒有开劾奏罢官。又有著作郎陈著亦上疏论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寻事黜之于外。公田官陈茂濂目击其非,弃官而去。

    又有钱塘人叶李者,字太白,素与似道相知,上书切谏。似道大怒,黥其面流之于漳州。

    自此满朝钳口,谁敢道个不字!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何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干,要他契书查勘买卖来历,及质对四址明白。若对不来时,即系欺诳,没入其田。这便是推排。又去丈量尺寸,若是有余,即名隐匿田数,也要没入,这便是打量。行了这法,白白的没入人产,不知其数。太学生又有诗云:三分天下二分亡,犹把山河寸寸量。

    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

    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

    道过江南,泥墙粉壁,右具在前。述何县何乡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气象萧条,生灵憔悴,经界从来未必然。惟何甚,为官为己,不把人怜?

    思量几许山川,况土地、分张又百年。西蜀#f岩,云迷鸟道;两淮清野,日警狼烟。

    宰相弄权,奸人罔上,谁念干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须经理,万取千焉。

    似道屡闻太学生讥讪,心中大怒,与御史陈伯大商议,奏立士籍。凡科场应举及免举人,州县给历一道,亲书年貌世系及所肆业于历首,执以赴举。过省参对笔迹异同,以防伪滥。乃密令人四下查访,凡有词华文采,能诗善词者,便疑心他造言生谤,就于参对时寻其过误,故意黜罢。由是谄谀进身。文人丧气。时人有诗云:戎马掀天动地来,荆襄一路哭声哀。

    平章束手全无策,却把科场恼秀才。

    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

    士籍令行,条件分明,逐一排连。问子孙何习?

    父兄何业?明经词赋?右具如前,最是中间,娶妻某氏,试问于妻何与焉?乡保举,那堪着押,开口论钱。∽孀诹⒎ㄓ谇埃趾伪亍⒏磐蛲蚯В?

    算行关改会,限田放籴;生民调瘁,膏血俱——f。只有士心,仅存一脉,今又艰难最可怜。谁作俑?陈伯大附势专权!

    陈伯大收得此词,献与似道。似道密访其人不得,知是秀才辈所为,乘理宗皇帝晏驾,奏停是年科举。自此太学、武学、宗学三处秀才,恨入骨髓。其中又有一班无耻的,倡率众人,称功颂德。似道欲结好学校,一一厚酬。一般也有感激贾平章之恩,愿为之用的。

    此见秀才中人心不一,所以公论不伸,也不在话下。

    却说理宗皇帝传位度宗,改元咸淳。那度宗在东宫时,似道曾为讲官,兼有援立之恩。

    及即位,加似道太师,封魏国公。每朝见,天子必答拜,称为师相而不名。又诏他十日一朝,赴都堂议事,其余听从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决。

    当时传下两句口号,道是:

    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日,似道招右丞相马廷鸾、枢密使叶梦鼎,于湖中饮酒。似道行令,要举一物,送与一个古人,那人还诗一联。似道首令云:我有一局棋,送与古人弈秋。弈秋得之,予我一联诗:“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马廷鸾云:

    我有一竿竹,送与古人吕望。吕望得之,予我一联诗:“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叶梦鼎云:

    我有一张犁,送与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我一联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似道见二人所言,俱有讥讽之意,明日寻事,奏知天子,将二人罢官而去。

    那时蒙古强盛,改国号曰元,遣兵围襄阳、樊城,已三 年了,满朝尽知,只瞒着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国势将危,乃汲汲为行乐之计。尝于清明日游湖,作绝句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时。

    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个悲?

    于葛岭起建楼台亭榭,穷工极巧。凡民间美色,不拘娼尼,都取来充实其中。闻得宫人叶氏色美,勾通了穿宫太监,径取出为妾,昼夜淫乐无度。又造多宝阁,凡珍奇宝玩,百方购求,充积如山。每日登阁一遍,任意取玩,以此为常。有人言及边事者,即加罪责。

    忽一日,度宗天子问道:“闻得襄阳久困,奈何?”似道对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语?”天子道:“适有女嫔言及,料师相必知其实。”似道奏云:“此讹言,陛下不必信之。万一有事,臣当亲率大军,为陛下诛尽此虏耳。”说罢退朝。似道乃令穿宫太监,密查女嫔名姓,将他事诬陷他,赐死宫中。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堪笑当时众台谏,不如女嫔肯分忧。

    自宫嫔死后,内外相戒,无言及边事者。养成虏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闲堂,命巧匠塑己像于其中。旁室数百间,招致方术之士及云水道人,在内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与术士道人谈讲。门客中献词,颂那半闲堂的极多。只有一 篇名《糖多令》,最为似道所称赏,词云:天上摘星班,青牛度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边山。

    轩冕倘来间,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间。

    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闲。

    有一术士,号富春子,善风角鸟占。贾似道招之,欲试其术,问以来日之事。富春子乃密写一纸,封固嘱道:“至晚方开。”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间于船头送客,偶见明月当头,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二句。时廖莹中在旁说道:“此际可拆书观之矣。”纸中更无他事,惟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八个字。似道大惊,方知其术神验,遂叩以终身祸福。富春子道:“师相富贵,古今莫及,但与姓郑人不相宜,当远避之。”

    原来似道少时,曾梦自己乘龙上天,却被一勇士打落,堕于坑堑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绣成“荥阳”二字。“荥阳”却是姓郑的郡名,与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检阅朝籍,凡姓郑之人,极力挤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无一 姓郑者。

    有门客揣摩似道之意,说道:“太学生郑隆惯作诗词讥讪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献诗规谏之恨,分付太学博士,寻他没影的罪过,将他黥配恩州,郑隆在路上呕气而死。又有一人善能拆字,决断如神。似道富贵已极,渐蓄不臣之志,又恐虏信渐迫,瞒不到头,朝廷必须见责,于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画地,作“奇”字。

    使决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说道:“相公之事不谐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无语,厚赠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机关,使人于中途谋害。自此反谋遂沮。富春子见似道举动非常,惧祸而逃,可谓见机而作者矣。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受似道奉养,将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寿八十余方死。

    衣衾棺椁,穷极华侈,斋醮追荐,自不必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与贾涉合葬。举襄之日,朝廷以卤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贵戚朝臣,一路摆设祭馔,争高竞胜。

    有累高至数丈者,装祭之次,至颠死数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为之罢朝。

    那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丧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没及腰膝,泥淖满面,无一人敢退后者。葬毕,又饭僧三 万口,以资冥福。有一僧饭罢,将钵盂覆地而去。众人揭不起来,报与似道。似道不信,亲自来看,将手轻轻揭起,见钵盂内覆着两行细字,乃白土写成,字画端楷。似道大惊,看时却是两句诗,道是: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绵州。

    正惊讶间,字迹忽然灭没不见。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直到后来,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之辈。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迷而不悟。从来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都是如此。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葬母事毕,写表谢恩,天子下诏,起复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许终丧,却又讽御史们上疏,虚相位以待己。诏书连连下来,催促起程。七月初,似道应命,入朝面君,复居旧职。其月下旬,度宗晏驾,皇太子显即位,是为恭宗。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故意将元兵消息,张皇其事,奏闻天子,自请统军行边。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说道:“今日所恃,只师臣一人。若统军行边,顾了襄汉一路,顾不得淮扬;若顾了淮扬一路,顾不得襄汉。不如居中以运天下,运筹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倘师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议之?”恭宗准奏道:“师相岂可一日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师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

    恭宗闻报,大惊,对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师相亲行不可。”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请行边,陛下不许;若早听臣言,岂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于是下诏,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似道荐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其明年为恭宗皇帝德祐元年,似道上表出师,旌旗蔽天,舳舻千里,水陆并进。

    领着两个儿子,并妻妾辎重,凡百余舟。门客俱带家小而行。

    参赞吕师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势破了池州。似道闻此信,不敢进前,遂次于鲁港。步军招讨使孙虎臣,水军招讨使夏贵,都是贾似道门客,平昔间谈天说地,似道倚之为重,其实原没有张、韩、刘、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战阵,如何侥幸得去?

    却说孙虎臣屯兵于丁家洲,元将阿——X来攻,孙虎臣抵敌不过,先自跨马逃命,步军都四散奔溃。阿——X遣人绕宋舟大呼道:“宋家步军已败,你水军不降,更待何时?”水军见说,人人丧胆,个个心惊,不想厮杀,只想逃命。一时乱将起来,舳舻簸荡,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胜数。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贵议事。夏贵道:“诸军已溃,战守俱难。为师相计,宜入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贵不才,当为师相死守淮西一 路。”说罢自去。

    少顷,孙虎臣下船,抚膺恸哭道:“吾非不欲血战,奈手下无一人用命者,奈何?”

    似道尚未及对,哨船来报道:“夏招讨舟已解缆先行,不知去向。”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无策,又见哨船报道:“元兵四围杀将来也。”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击锣退师,诸军大溃。孙虎臣扶着似道,乘单舸奔扬州。堂吏翁应龙抢得都督府印信,奔还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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